苍玒不忍答是,只挣脱了手,轻抚了抚二人肩膀,一言不发出了门去。
他原最是重情,可自从认识星盼,三年来耗尽心神,再无精力瞧旁人一眼。韵舒与静然在他身上尝到的苦,他一分不少地从星盼身上尝了个够。星盼温柔恭顺,笑颜醉人,可却总叫人觉着隔了很远,碰不到,抓不着。当初她在潇湘沚时,便是这种感觉,如今千方百计讨她出来成了亲,仍是如此。她便如同是那流沙一般,明明就在掌中,却日日惶恐留它不住。
直至三月前,孩子半岁,后背一块黑青胎记愈发明显,铜钱大小,形似凤立,哭泣气恼时还隐隐透着白光……
终究是真情错付,最为伤人。
却说那郢休,因兵败逃亡,一路上受寒受惊,回了辛邑便大病一场,卧床养了半月,方见精神。
这日,袁杰探亲回来。
“大……公子,爹……娘叫我给……给您带的。”袁杰傻愣愣扛着一袋海产,站在门口笑着,不敢往里进。
“思恭。”郢休微微皱眉,道:“叫厨房收了吧。”
“是。”
肩上沉重卸去,袁杰高兴地活动了活动肩膀,自怀中摸出个锦囊来,上前递过:“大……公子,夫……夫人给您买的,求……求佛来的,和二……公子一样。”这二公子,便是郢氏嫡长子郢空了。
打开锦囊,里头是个麒麟手链,九个麒麟,碎玉雕成,每个不过小指大小,玉质细腻,雕工精致,极见珍贵。
郢休冷冷一笑,道:“嫡母有心。”将那锦囊封好,往他身上一扔:“赏你了。”
袁杰受宠若惊,欢喜接在手中:“谢……谢大……公子!”
“郢空现在做什么?”
袁杰道:“新……海农训练,二……公子监看。”
“哦?”郢休挑眉:“今年怎的这般重视,可是人多?”
“嗯,今……年新招海……海农五万。”袁杰道:“二……公子去了好……几个月了。”
“那墨军现是谁接管?”
袁杰回道:“还……还是二公子。”
郢休嗤笑一声:“六十万大军,五万新农,亏他忙得下。”
“二……公子是少主,军……权自然交他。”袁杰笑道:“反……正将来咱东疆,都……是他的……”话没说完,被郢休狠狠剐了一眼,咽了后半截。
“嘴笨,就给我少说两句,没来的叫人耻笑。”
“是……”袁杰嘴笨,脑子却不算笨,见状便道:“大……公子,禁……军那还有……事,我……”
郢休不耐烦地一抬手:“滚吧。”
袁杰走罢,夜里又有太子来探。
“郢休啊,可好些了吗?”人未进门,喜声先至。
郢休刚刚睡下,忙起身相迎:“太子殿下,郢……”
“哎呀免了免了,快起快起!”太子见他披着外褂,面色憔悴,忙扶起他道:“还病着呢吧?赶快躺着赶快躺着,你我之间,何须拘礼?”
太子坐于床侧,喜色满面,搓手道:“哎呀我的大功臣啊,你可把本宫急死了!本宫是日日听着朝臣议论,那西北二疆如何如何狼狈,霍氏如何如何蠢笨,却始终等不到你向本宫当面奏报,哈哈!你说急也不急人?”又道:“你既缠绵病榻不能起身,本宫便亲自来府中寻你,看你还怎么躲,哈哈哈哈!”
郢休道:“郢休亦想尽快康复,好早日向殿下禀报详情,无奈我……”
“无妨无妨!这都小事!”太子连连摆手:“你安心养好身子,以后本宫还指望你多打几个胜仗呢!哈哈!”
“殿下谬赞,郢休愧不敢当。”
“这话可是过谦了,你郢休才气如此,五疆共鉴,如何不敢当?此次中北之战,西北二疆损折兵力五十余万,西疆更是险遭灭顶。听说那霍崇林一夜白头,老了二十岁不止呢!”太子大笑,眉飞色舞。
“西疆此番确是意外之喜。”郢休笑道:“我一向只道霍山狂傲无智,没想到霍崇林亦是庸愦。”
“这个霍崇林,看起来威猛持重,内里却是个图安稳的,明知霍山不是大才,偏要装聋作痴。如今可好了,自己差点一命呜呼不说,还险些赔了西疆,到头来还不是传给霍宁?”
郢休道:“嫡长子继位,乃祖宗规矩。霍宁虽则大才,却名不正言不顺,霍崇林偏帮霍山,也是情有可原。”
“唉!”太子忽地叹了口气:“只可怜本宫五百万两白银,白白送了霍氏,还有那猎天……千年神弓,无价之宝,当真可惜了。”
“殿下无需心疼,这些财物,只当是买他西疆五年安分。”郢休道:“以西疆目前形势,五年内绝不敢再出头,而五年后,殿下大业早成。如此想来,这钱可不花得值当?”
“哦?此话当真?”太子面色带喜,却不敢就信:“便是北疆被吞,他也不敢出头吗?”
“他不敢。”郢休笑道:“且这五年期限只多不少,殿下宽心。”
太子大笑:“值当值当,果然值当!哈哈!”
“不过,此番秦氏倒是大显身手,风头劲盛啊,尤其是那秦昭……”
太子不以为然:“秦昭精贼,趁火打劫,狠敲了霍氏三十万两,如此见钱眼开,哪里算得什么身手。”
郢休道:“殿下此言差矣,秦昭大才,绝不在郢休之下。时西疆大厦将倾,危如累卵,那秦氏却竟能在一月之间力挽狂澜,实在匪夷所思。若此围乃霍宁所解,何以要等到事态如此紧急,方才出手?”
“那还不是为着与霍山抢这疆主之位?”
“断然不会。”郢休摇了摇头,沉吟道:“宁王刚正,天下皆知,他若有解,断不会拖延至此。”
“管他刚不刚正,总之缩头乌龟,再不敢嚣张。”太子懒得听他唠叨,起身道:“你好好养病,本宫还有公务,就先走了。”见他起身,又道:“歇着吧歇着吧,别拘礼了,本宫走了。”
太子懒察内情,他却不能不存疑虑。
霍宁精于兵道,却短于政治,西疆此番困局,是他呕心沥血半年,为霍宁量身打制,确信他无力可解。可那秦昭一朝出手,他这玲珑局,便摧枯拉朽般急速崩溃。霍宁得解,似是猛虎脱枷,月余之间,狂占西疆两千六百余里,七十万壮丁一个不留,直把那西戎打成了个只剩老弱妇孺的空城,二十年内,再无恢复可能。
如此二人,各自为王还好,一旦合体……
“主子,东滩来信。”却是思恭捧信入内。
郢休恍然回神,接信一看,当即道:“更衣!”
且说这太子宫占地百亩,有各式宫殿楼院二十余座,又有板房百余间,围绕宫墙内侧。内中住着太子内卫五百,专事负责太子宫中安保防护,周梅海日常便住在此间。
时当子时,当值侍卫尚未下值,轮班侍卫且未起床,板房院中鼾声一片。郢休一路探问,找来周梅海房间,人已在门口,却犹豫着,不知是否敲门。
当初龙军战败,周梅海以肉身为盾,护着他狂奔一千余里。途中因着受伤严重,数次昏厥,却仍将他死死箍在怀中。人非草木,只是如今这情形,当真叫人不知如何面对。
“谁在外面?”周梅海警觉,厉声问道。
“是我。”
“啊!”一声惨叫响起:“等……等一下。”那人在房中一阵慌乱,郢休皱眉。
片刻后,屋内灯光亮起:“郢公子请进吧,房门没有闩。”
那周梅海披衣坐在床上,右手骨折悬于胸前,见他进来,笑道:“郢公子,请恕周某伤重不能起身,您随便坐吧。”他叫得生疏,带着怨气。
“嗯。”郢休打量了一眼屋内,反手关门,孰料那门开合松垮,不能严合,去门后找闩,亦不得。
“抱歉啊郢公子,宫内板房都没有门闩,以方便主子检查。这门后有一把扫帚,您用它顶着就行。”
郢休皱眉,捡了扫帚,顶了门在桌前坐下。
“伤好些了吗?”
“劳郢公子挂怀,好多了。”周梅海稍动了动手臂,不想牵动伤口,忍不住又是一声嘶痛。
郢休只当不见,说道:“十日后,有一样重要物件送达宫中,两万禁军,还需你亲自带队,以防有失。”
“是。”周梅海闻说,黯淡了神色,冷声道:“郢公子有令,周某岂敢懈怠。”
“那你身上的伤……”
“郢公子放心,十日后周某便是爬着,也要爬回太子宫中,保此事万无一失。”
“还有飞音阁。”
“自然。”周梅海侧头看向内墙,不再言语。他拼死护着这人周全,不忍叫伤着一丝一毫,可这人自回了辛邑,半月来连一声问候也没有。如今好容易来了,开口便又是叫他卖命。
郢休心知他生气,想要假意安慰几句,却始终开不了口。二人尴尬相坐,良久无言。
“你休息吧,我先走了。”郢休烦闷,起身道。
“别!”见他要走,周梅海什么怨气都没了,伸手便要去抓他,不想却从棉被下带了一张图画出来。
那图画飘落在地,灯光昏黄之下,看不得清。郢休伸手去捡,却被周梅海一把推开:“别动,我自己捡!”
他言行反常,叫人不能不疑。郢休看着他艰难俯身,捡了图画,塞入被中。
“拿出来。”郢休伸手。
“啊?”周梅海装傻:“什……什么拿出来?”
“我府上的地形结构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