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信营不顾太守张千仓反对,执意要给这些龙军孙子一点颜色瞧瞧,亲往军中喊话:“诸位弟兄!敌军已退,咱们也可安生了,今日我刘信营请客,大家吃好喝好,一醉方休!待剩余的十万弟兄回来汇合之后,我有重要事项安排大家!听清楚了吗?”
众兵士听闻有酒喝,都连声叫好。刘信营踌躇满志,与几名副将在房内喝酒划拳,喊声震天。
丑时四刻,裴城北郊,数千顶营帐绵延十余里,鼾声如雷,此起彼伏。王之平带了二三十个身手矫健的壮兵,飞檐走壁,直达刘信营房中,手起刀落,尽都斩了。随即分派四名副将,各率四万龙军,分四个方向包抄裴城北郊营地,自己亦亲率四万以为先锋。
寅时,战鼓齐鸣,火光冲天,龙军高悬刘信营人头,千军万马排山倒海而来。
裴城守军惊喊声一片,四下抱头逃窜,毫无还手之力,有人被捕时仍大醉不醒,浑似死尸。至天明,裴城守军除混乱中逃走了六万以外,其余十四万尽皆被龙军活捉。
裴城以南,偏东方向,是三千亩一望无垠的稻田。六月时节,此处既无秧苗,亦无农人,放眼望去,除了水,便只剩青红两色。红色者皆在水中,青色者列在四周。
只因那郢休嫌弃水浅,命三日内将稻田掘深三丈,再做坑杀之用。王之平将所俘裴城守军分作百余小队,日夜不息,自掘坟墓……
六月初七,时当小暑,草木疯长,烈日当空。北疆南部军枢重镇裴城,不闻犬吠,不见炊烟,十四万手无寸铁的俘虏,沉默泡在水中,一铲一锹为自己挖掘坟墓。而龙军笑声猖狂,辱骂放肆,回荡百里。
蝉躁虫鸣,汗滴入土,一个听在耳中,一个应在心里,浑似一曲悲壮哀乐。愁云蒙日,层层叠叠,掩去光亮,只剩混沌,肮脏着叫人不能喘息。
裴城俘虏垂头劳作,任凭马鞭、棍剑抽打在身上,却麻痹着不觉疼痛。日头毒辣,腹中饥饿,这劳作如此艰苦,直叫人精疲力尽,恍惚着似是在自家田间一般。只要熬到晌午,一回头,便能瞧见老娘挎着两个沉甸甸的食盒,搭手额间,站在地头喊叫用饭。
回头不见那人,低头却有尸坑,虚虚实实,窒息轮转。眼下每一刻,都如同流沙无处抓握,只能眼睁睁看它消逝。活着时,想的是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壮志凌云热血满腔,临到死了,想的反而是家中的那只笨瓷碗,圈里的鸡鸭,门前的春联……
这世间的恶,从不需要缘由激发,也无法靠避让解除。不知这十四万条人命,能否让乌扬明白,恶行当前,任何消极应对,都是纵容。有诗一首为证:
一朝披甲衣,几番梦吾妻;
尚未战沙场,便奉头颅祭。
郢贼杀俘虏,犹使掘尸梯;
吾亲病榻前,一缕冤魂替。
裴城坑杀持续十日。
龙军杀心大起,命俘虏分批跪于坑沿,昼夜屠杀。没有喊叫,不见冲突,只有刀剑入肉时“噗嗤噗嗤”的闷响。裴城似一座巨大的屠宰场,沉默着埋葬了一排又一排,一批又一批,引颈就戮的守军。尸坑日满,腐臭冲天。
裴城太守张千仓,领数十卫兵星夜兼程奔赴朱雀台,面禀乌扬裴城坑杀。
乌扬怒极,一掌拍碎茶几,咬牙道:“刘信营何在!”
“刘将军被杀,龙军悬其首级祭旗。”
“杀!!”
“疆主……杀……杀谁?”
乌扬双目血红,一把揪起张千仓:“我叫你杀刘信营!我叫你杀他全家!!身为三十万备军主帅,蠢笨如猪,刚愎自用,害我十四万将士无辜被杀!我要灭他九族!!”
乌扬青筋暴凸,咆哮道:“十四万条人命!十四万!他刘信营算个什么狗东西?要我北疆十四万壮士与他陪葬!他算什么东西?!”
乌冲垂首默坐一旁,双拳紧握。
张千仓哭着回道:“疆主,王之平狗贼派人四处散播消息,说太子勒令退军。又连续三日减灶拔营,引诱我军回城,刘将军他也是……也是着了王之平的道。”张千仓泣不成声:“况且,况且我军既已投降,谁能料到那王之平禽兽不如,竟然杀害俘虏啊!”
乌扬一把将张千仓掼在地上,怒吼一声,拔剑劈了书案。
乌冲沉声,咬牙道:“坑杀俘虏,定是郢休。”
张千仓道:“疆主、大公子,咱们打吧!不能再退了。”
屋内一阵沉默。
良久,乌冲道:“郢休得寸进尺,我们一味忍让,反而助他猖狂。扬儿,打吧。”
乌扬不语。
这时,乌忠义骂骂咧咧进了屋中,喊道:“疆主!乌忠义请战!我老匹夫一定要收拾了王之平那个王八羔子!他奶奶的坑杀俘虏!亏得他还是个老将!竟做出这种丧尽天良不知羞耻之事!”
乌扬瞪了他一眼,收剑问道:“要多少兵马?”
“八万乌林军,我便能全歼王之平二十万龙军,一个活口儿不留!”
“放屁!”乌扬道:“老子辛辛苦苦一年多,才练得五万乌林军,你一张口便要八万?我看你干脆把北疆全赔给狗太子得了!”
乌忠义道:“三万!三万乌林军,再配二十万守军,一样可以全歼!”
“我只拨你一万乌林军,配十万守军,你自己看着办。我只要你退敌,没叫你全歼!”
乌忠义急道:“疆主!王之平那狗贼坑杀咱们十四万弟兄,这口气怎么咽得下!”
乌扬怒骂:“死都死了,现在放这些狗屁有什么用!”
乌冲道:“乌将军,龙军虽得我南部四十二县,却未得任何粮草物资,一应用度,仍是中疆北线城镇供给。有粮草牵制,龙军便不能持续北进,更不可能长久作战。我们这一仗,就是要用最小的损耗尽快退敌,保存实力。”
乌忠义道:“可是裴城坑杀,明明就是要置我北疆于死地,如此奇耻大辱,我们为何还要仁慈?”
“我方一味避退,王之平得不到好处,自然想要消耗我疆兵力。”乌冲道:“乌将军,有裴城一事,我们更要保存实力,否则对方以二十万龙军,便搅得我北疆兵力衰减,青壮不接,岂非比坑杀更为耻辱?”
乌忠义思索一番,回道:“行,乌忠义便领一万乌林军,十万守军,杀退王狗!”
乌扬点头,又对乌冲道:“你立即写信给霍崇林,备陈裴城坑杀一事,力表我北疆势危。要他即刻着霍宁领兵四十万,从西侧围攻王之平,助我疆早日退敌。”
只是这西疆,西有西戎进犯,东有妖鬼频出,内忧外患,如何再分身解他北疆之困?
那巴桑自三月份收了太子五十万两白银,十万件兵器后,军备充足,出手阔绰,不出一月便将西戎全境兵马集结完毕,得青壮七十万人。又拣其中凶猛彪悍者十五万,配铁甲钢刀,以为精锐,由大将军巴桑亲率。另配普通兵士二十五万,以扎西为左副将,卓措为右副将,正面抗击霍宁。
五月初七,西戎全面入侵霍岭。霍宁运筹帷幄,从容应对:
木军守南段,配守卫军十万,霍崇林坐镇;金军守北段,配守卫军十万,霍山把印;水、火、土三军同守中段一千五百余里,配守卫军二十万,霍宁亲领,直抗巴桑四十万大军。另又于境内增调守卫军二十万,分营驻扎在天水城外,以为后备。
霍岭全线宛如一道万丈高的铜墙铁壁,任凭西戎如何变换战术,使奸耍滑,都不能前行一步。
巴桑心急,数次擂鼓硬闯,皆被霍宁打下,至五月底,双方交战十余次,大战两次,皆以巴桑惨败而告终,所部四十万大军,转眼便去半数。西戎南北两端战况亦不容乐观。
这日,霍山眼见军中无事,用罢午饭便回了平宁台。军中床榻冷硬如铁,他已连续数日不得安睡,实是受罪。乌月见夫君回来,欢喜不已,忙宽衣解带服侍他睡了。
睡不多久,婢女来报:“少夫人,老爷来了,已在前院。”乌月不忍叫醒夫君,轻轻放下帐幔遮了,自去前院迎接。
霍崇林大步流星迈入院来,见乌月行礼问安也未停下,板着脸问了一句:“霍山呢?”径直进了正堂。
“霍山!”霍崇林站在堂中喊了一回,见右首卧房中床幔遮掩,一把扯开了,怒喝道:“起来!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竟在这里睡觉,起来!”
霍山惊慌:“父亲,你怎么回来了?”
“你还有脸问我?前线战事正在吃紧,你身为大将军私自离帐,还问我为何回来!”
霍山沉睡之中被他吼醒,又劈头盖脸挨了训,懵然无着。
霍崇林拽了个外衣扔在他身上,怒道:“起来!立刻给我回去!”
乌月看着心疼,急忙挤了过来,拿起衣服伺候夫君穿起。
“让他自己穿!你不要管!”霍崇林道。
乌月充耳不闻,跪在床下为霍山穿了靴,低声埋怨道:“刚刚睡下就被吵醒。”
霍崇林道:“妇道人家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