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道:“除魔安民乃秦氏之本,安民与否,岂能因何人发号施令来定夺?”
“若当真如传言所说,秦少尊主阴谋祸乱天下,我等听你号令,岂非帮凶?”
“敢问秦昭此前做过何事以致天下大乱?今日所商之事,又有何祸乱之兆?”
众人不言。
“秦昭不喜辩驳,但今日诸位秦门前辈既然提及,我秦昭于情于理都该有个交待。”秦昭拱了拱手,意示尊重,道:“秦昭确为周家堡人士,自幼不得父母欢心,亲情淡漠。两年前,父母为着蝇头小利,阴谋诬告疆主乌远坤谋反,事败,为尊主所获。时秦昭受打,尊主怜悯,教用心魔反击,不想秦昭失控发狂,错手杀了父母。周家堡失火后,侥幸被尊主收留,赐名赐姓,入了秦氏。此后便在知礼阁修学读书,直至今日。此即匿名信前两句。”
众人等了片刻,见他未有继续之意,便问道:“完了?”
秦昭点头。
“你说这是前两句,那后几句呢?”
“后几句纯属子虚乌有,无需解释。”
“如何令我等相信是子虚乌有?”
秦昭道:“据信所说,我秦昭’意欲挑拨五疆,搅乱太平’,又说’防患于未然,除魔于微时’,此皆推测臆断,并无一句现实,敢问我该从何处着手解释?如此恶意揣测之流言,诸位作为秦门弟子,也能轻信至此吗?”秦昭正视众人,续道:“凤栖秦氏,孤僻乖张,不喜礼数,专好研习邪魔歪道,一向见罪于人前。各位可有谁不曾为恶语流言所扰?”
众人沉默。
一秦门道:“话虽如此,我敢问少尊主,写信之人为何要造谣于你,而非他人?他有何利可图?”
秦昭回道:“那我问你,秦氏八百余年斩妖除魔,安民除暴,何以落得魔教诨称?天下苍生如此待我秦氏,又有何利可图?”
一秦氏弟子低声道:“正是,我也想知道。”
又一弟子道:“我们秦氏不过是性情孤僻了些,不曾做过坏事,百姓仰仗我秦氏除妖降魔,却又诨称魔教,还管尊主叫邪魔远,到底为什么?”
众弟子纷纷附和。
一秦门道:“我秦江氏,世代镇守平仓,昼伏夜出,除怪无数。饶是如此,平仓百姓仍以我秦江氏为邪,表面上尊称一声法师,背地里却不知造了多少我咀骨嚼筋,吸尸伺杖的谣传。”
秦氏虽惯与妖魔交道,可终究也不过讨个生活,父母妻儿,邻里乡亲,谁也不能免俗。流言蜚语落在身上,哪有不痛的?不过忍着罢了。秦氏独行,鲜少聚集,历来是痛苦各自,今日这话头一开,倒是都遇着知己一般,互诉遭遇。一时间人声鼎沸,议论不停。
秦昭回头看了一眼秦远,秦远轻轻笑着,亦在看他。
一秦门问道:“尊主,少尊主,敢问我秦氏这般境地,却是为何?”
秦昭道:“因为我秦氏特立独行,与他们不同。”
“不同又怎样?不同便能传谣污名吗?”
“不同自然不解,不解便有恐慌,恐慌必生仇恨与对立。”
“照这么说,我们秦氏苦心扒力地斩什么妖,除什么魔?都学学李氏,高官厚禄不说,还落个圣教美名,到哪儿都是万民爱戴。”
众人皆附和。
秦昭却道:“如你所说,秦氏何以为秦氏?似李瑜这般娈童之人,在我秦氏,早被千刀万剐,逐出师门,可李氏家主李孝工,明知他有此恶癖,仍以其为继任者。若我秦氏坐视不管,试问那李瑜有生之年,还要祸害多少无辜幼童?”
“简单,杀了他!”
“事实不明,杀了他又能如何?”秦昭轻叹了口气,道:“作恶之人身死,却以圣名流芳百世,无辜之人丧命,反背污名万人唾骂,如此,可是你我愿为?死亡绝非终结,无论对受害者还是施暴者。”
众人默然无语。
“李瑜为掩盖恶行,诬称幼童偷盗,我等若就此杀之,真相将再无大白之日。况且,”秦昭道:“众生仰望圣教,以自身之卑劣而尊崇李氏,若我秦氏粗暴待之,无异与苍生为敌。介时连自辩都不能够,如何还再还旁人公道?”
一秦门道:“少尊主可有主意?我等但凭吩咐。”众人附和。
秦昭道:“欲其身败名裂,必先证其罪。欲证其罪,必有人证、物证两部。现已知四五年前,李氏有一庶子名叫李智,因偷盗,被责打致死,殁年七岁。彼时李瑜仍在象山,此童有可能是象山或周边人士,故而此线交托象山诸位秦门查访。”
象山秦门领命。
“又有一庶子,名叫李瑶,今年九岁,正在知礼阁读书,家贫,原姓丁。李瑜得此童不过一年,有可能是辛邑或周边人士,故而此线便交托辛邑诸位秦门。”
辛邑秦门领命。
秦昭道:“李瑜谨慎,线索不多,诸位在查访中,务必留心各路消息或奇闻怪谈,尤其是丢失过男童的人家,要格外注意。一旦有见异常,可随时来凤栖通报。”
众秦门齐声应“是”。
过罢新春,很快便是上元。自初十至十五,霞鸣城闹了整整五日,百姓们白天逛街看戏,夜里观灯猜谜,男着女衣,女穿男袍,又皆戴兽面,诡状异形,以此为趣。
上元节这日,弟子每人领了一吊利是钱,有下山玩闹的,也有留在山上吃元宵、做花灯的,一早便三五成群的散了。二秦亦下山去凑热闹,各自买了兽面,一路且走且看。
城中心闹市上,商摊小贩栉次鳞比,吃食玩具琳琅满目,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秦昭在玩具摊前挑了个百鬼花灯,又换了个鬼面戴了,除了一双清眸透着笑意之外,通身简直是恶鬼附体。秦远笑他无聊,自换了个菩萨面具戴了,喝道:“恶鬼休要猖狂,仔细本座收你挫骨扬灰!”
二人正在嬉笑耍闹,突然背后有人大喊:“尊主!少尊主!”回头一看,却是秦九严秦九方等人,都掀着兽面,朝他们挥手。一众人等,挑灯的挑灯,变装的变装,好不快活。
那秦昭见秦九方手中炸糕金黄诱人,便馋了嘴,问他道:“哪儿买的?”
秦九方唔囔着:“路口。”
“是什么?”
“炸薯糕。”
“好吃么?”
“好吃!”秦九方说着又咬了一口下来,砸吧砸吧嚼得欢快。
“甜的?”
“甜的!”
秦昭看着眼馋,把手中灯笼往他手中一塞,说道:“你们先走。”言毕两步踩上他肩头,飞身往路口而去。
“昭儿!”秦远见着大喊:“你去哪儿?”
秦九严道:“尊主,少尊主买炸薯糕去了,叫咱们先走。”
众人挤在人群之中,说说笑笑,走走停停,遇见好玩的便买,遇见好吃的便停,不知不觉便消磨了半个时辰有余。秦远停在一处花车前,展了一张灯谜来猜,突然瞥见那花车之后,摊贩之中,竟有一小贩,挂了个“正宗北疆卢岭鱼醢粥”的招牌。
千里迢迢,不想这儿也能见着鱼醢粥。秦远轻笑,回身去寻秦昭,方才发觉他买炸薯糕仍未回来。问了众人,都道未见,便撇了众人,往回去找。
时已入夜,闹市中游人愈发多了。充街塞陌,叫人不能疾行,且又喧哗嘈杂,使人难以扬声。秦远看不见也喊不出,贴胸擦肩地在人群中挤了半个时辰,直挤了一身汗出来,也没见秦昭身影。
突然一声轰响,一道火光,抬头一看,却是烟花绽放,人群中阵阵惊叹。那烟花浮翠流丹,灿烂炳焕,映得夜空亮如白昼,衬得满月润如脂玉。秦远仰面看着,似有无尽欢喜兴奋,欲与心爱之人分享。回头一望,却见一人,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之后,痴痴望着自己。
那人身形娇小,通体黑衣,头戴鬼面,星眸含情。秦远心动怦然,摒了身外锣鼓喧天,聒噪嘈杂,只听得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仿佛在刹那间万念俱灰,什么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不过是身外之物,过眼云烟。又仿佛一瞬间意气风发,多少山川风物日月星辰,一切美好尽在心中。
火树银花之下,熙熙攘攘之中,这一眼对视,似跨过千岩万壑,天荆地棘,似历遍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一念情起,死生不渝。他瞬间理解了父亲,也懂了自己。半生阴邪,换了此时一腔柔情,他穿过人群,将那人紧紧揉进怀中,轻声叫道:“昭儿。”
怀中之人略僵了一下,并未言语。
秦远拥她在胸前,柔声说道:“昭儿,我早知道你还爱我。”
怀中软玉伸手环了他的腰,柔情款款,娇香阵阵。
秦远埋首于她发间,但闻发香馥郁,沁人心脾。秦远迷醉,深深嗅了一口,一睁眼,却见面前数尺之遥,站了秦昭。鬼面掀在头顶,一双清眸雾气氤氲,略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