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探头看了一眼,立时惊掉了半个魂儿去。只见内中一男使一灰绸蒙眼,跪立榻上,衣衫齐整,动作却是粗野。灰鹤仙袍,润玉小冠,不是郢休又待是谁?而趴伏于下,全身赤-裸者,面白无根,窄腰长身,正是周梅海。这人一惯狠辣,此时却疼痛难忍似的,皱着眉头极力承受。
良久,一声痛苦喊叫传来,随即归于平静。秦昭探头去望,却见郢休摸着条被褥扔在周梅海身上,下床解了绸带,一副冷面往窗下坐了。
那周梅海似是痛极,瘫软榻上许久,方才缓过神来。
“休,什么时辰了?”
郢休恍若不闻,瞧也未瞧他一眼。
“你今日可还走吗?”周梅海呲牙咧嘴地穿起衣物,没话找话道:“这里其实也挺好的,安静又隐蔽。今日李瑜不在,不如你就……”
话未说完,便被窗下那人烦躁打断:“不了。”
周梅海讪笑一声:“好,我知道你不喜欢……每次你都不肯在这里过夜,我只是……”这人似有许多话,想说又不敢说,不断打量窗下那人脸色。
“对了,李瑜那边怎么样了?”周梅海喋喋不休:“今日那孩子说才九岁,可是李瑜又诓咱们来着。休,你记不记得,在丁瑶前面的那个孩子,被绑在墙上折腾了两天两夜,活活被捅死了,肚子都穿了。李瑜这老东西,当真畜生,若不是有命在身,我早杀了他!”
周梅海义愤填膺,穿整了衣物,来到郢休面前。银甲锁腕,束袖封腰,又复往日英武模样。
郢休上下扫了他一眼,开口道:“我留他有用。”
“我明白,你放心吧我不会乱来。你自然是思虑周全,不像我,什么都不行。”周梅海得他应声,受宠若惊,续道:“丁瑶的确得了不少好处,据说家里已经买了地,起了院,生活好着呢。连你从前用的那套扳指玉牌,也都落在他手中。”
郢休“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不过丁瑶张扬,日日将那东西戴在身上,会不会被人发现蹊跷去?毕竟霍安……”
郢休瞥了他一眼:“乌氏地牢遇险时霍安并不在侧,便是见着了,也不过两件假玉饰罢了,能如何?”
“是,是,是我多虑了。”周梅海“嘿嘿”笑着:“休,最近你总忙,可是无餍有了下落?”
“没有。”
“李瑜若能成事,李孝工那老头子就该走了。”
“嗯。”
周梅海忽地叹了口气,道:“人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休,你说李瑜眼下行径,可是仿效李孝工?”
郢休冷笑:“李瑜娈童,已死九人,孝工不过玩弄女子罢了,岂能相提并论?”
已死九人?!秦昭震惊呆愣,已死九人……李瑜身为圣教少主,得天下仰望,万民尊崇,背地里却竟这般作恶?
又一阵夜风吹过,小门冲开,地窖大亮,照出满目红色……
床上、凳上、墙上、地上……斑驳参差,层层密密,全是干涸的血迹。每一处都带着哭喊、阴笑和狰狞,似屠夫作坊,如人间地狱,不知多少幼童命丧于此。烛光下地窖阴森,秦昭通身冰凉,一股惧意从脚下直冲头顶,饶是当年降服惧煞,也未曾叫他恐惧至此。
这日夜里,秦昭具信一封,备陈假霍山详情:
“乌氏地牢所见霍山,是为郢休假扮,一为太子解困,二为挑拨西北。其证有二,一则霍山壮硕,郢休偏瘦,又高其寸余;二则扳指玉佩皆为仿冒,尺寸图样随信附上,可令乌氏先行指认,以为证据。另,太子一统意起,定不会就此罢手。北疆整兵以待,太子不敢妄动,必转西疆。”
写罢,叹了口气,又想起夜间飞音阁所见,既怒且恨,胸闷气躁。欲要写给霍宁,问他看法,可提了笔,终又放下。罢了。
翌日下学,秦昭撇了霍安,拦住李瑶:“李瑶……”话到嘴边,他却突然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了秦兄?”
秦昭不忍直说,罕见语噎:“你和李瑜……”
李瑶面不改色:“怎么了?”
“是否需要帮忙?”
“帮忙,帮什么忙?”
“李瑜他在地窖……”
闻听地窖二字,李瑶脸色大变:“什……什么地窖?”
“我可以救你出来。”
“秦兄误会,李瑶无需人救。”
秦昭以为他害怕,忙道:“你放心,我一定可以救你出去,且此事只我一人知晓……”
李瑶打断:“我不明白秦兄想说什么,李瑶一切都好,不需要任何人来救。”说罢便要走。
秦昭着急,一把拽住他手臂,不想那李瑶当即疼得呲牙咧嘴。撸开他袖子,却见手臂之上伤痕累累。
“你还说没有?”
李瑶甩了他的手:“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怎么你这么喜欢多管闲事吗?”
“这不是闲事,你可否知道,李瑜手中已有九条人命,如不制止,你便是第十个。”
“我没听错吧?您这是要锄奸扶弱吗?哈哈!”李瑶笑道:“天下第一魔教,要以正义为名,讨伐至高无上的圣教了吗?这是否太过匪夷所思了?”其神情之鄙夷,语气之尖刻,因着面皮稚嫩而扎眼。
秦昭正色:“此事关乎天下教育,并非你一人之事。”
“笑话!煞魔昭也来关心天下教育了?邪不压正,就凭你们秦氏,也想跟我们圣教相斗?”
秦昭冷下脸来:“丁瑶,你并非李氏血脉。”
“你……你怎么?!”李瑶面色煞白,恍如惊弓。倏而又定了神:“李氏有名有权有钱,便是做李氏的狗,也比你这种卑贱出身之人要好上千倍万倍。我每月所得银两,是你们这些贱民十年都得不到的数目,说起来,周家堡应该很穷吧?怪不得你那么没见识,拿着和田玉当劣质货,哼!”
李瑶鼻孔朝天,神情傲慢,学着大人模样,转动着大拇指上那个粗大的虎头玉扳指。
“你既有选择,我无心再管。只是此前冤死的九名幼童,未必人人似你这般,但有一名幼童非出自愿,我秦氏便不能坐视不管。李瑜每月给你多少银两,秦氏给十倍,只消你出面作证,指认于他。”
李瑶见他口气阔绰,不像玩笑,便斜着眼,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又掂了掂他腰间所挂少尊主团凤玉佩,摩挲了片刻,似有动心。秦昭正欲解下赠他,他却突然撒了手,问道:“你可知这世上最贵的东西是什么?”
秦昭不语。
“名节,名节最贵,懂吗?可惜你们秦氏没有,永远也不可能有。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走了!”
秦昭再次拽住。
“煞魔昭,挡人财路无异杀人父母,你若再纠缠于我,别怪我不客气!”
秦昭看着他那副稚气未脱的样子,笑道:“哦?”
“哼,我现在无非是顾念着同窗的情谊,不曾与你计较,你若再不识好歹,等我告诉了李少主,他定会告知家主!到时候,你们秦氏定会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秦氏魔教千年,早已无名,如何再裂?”秦昭笑问。
正在这时,廊下霍安喊道:“昭哥哥,回家啦!饿死啦!”
秦昭抬手示意他过来,不料那李瑶趁他不备,推了他麻溜地从旁跑开了去。
北风过境,大雪封山,鸟兽绝迹,声乐不闻。
春节放假前一日,义道大殿青门紧闭,重幔叠掩,几排凌乱的脚印从两侧小路汇于门口,深深浅浅,被雪掩了大半。殿内燃着十数个碳炉,二十余张书案摆满糕点果品,汁露肉脯,却是知礼阁春节茶话。
几壶龙井碧螺春,一曲和乐清悠心。众学子围坐一团,嬉笑打闹,不亦乐乎。
茶话罢便是春假,霍安不舍秦昭,挤着他在墙角,非要讨个新春礼物。秦昭抓了他四处乱摸的手,笑道:“我哪里有什么礼物可送?银子可要么?”
“我不管,你今日必得送我!”
秦昭无奈,掏出一块玉佩来:“眼下便只有这个,你若不喜欢,我现去买。”
霍安夺过那玉佩,见是倬园会摔跤时,太子所赏麒麟玉珏,刻一“昭”字。笑道:“嘿嘿,这个好,上头还有你名字呢!嘿嘿……”
秦昭帮他系了玉佩,笑问道:“那你送我什么?”
“送你我的小兔子。”
“怎么,舍得烤了?”
“烤什么烤?送你是让你爱护的!”霍安气道:“不送了!你无药可救,兄长果然没有说错,哼!”
金玉雷和苍敬见他二人耍闹,也凑了过来。
“安弟,听说你们凌清阁的春联,全是秦兄一个人写的啊?敢情你学了这么久,一点长进也没有啊?”金玉雷道。
霍安道:“要你管!说得好像你有长进一样!似你那般狗爬字,老子宁愿不识字!”
苍敬道:“写字不好有什么要紧,安弟的弓箭如今可以超了秦兄去了,明年观潮大会,定然排名第一。”
金玉雷道:“哎,安弟,你们西疆最近鬼怪频出,六家秦门联合都剿不灭,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
“当真?”霍安惊问,又问秦昭道:“昭哥哥,兄长来信可有说此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