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仍是盛夏,闷热多躁,扰人清思。
礼道学堂大开着四处门窗,热风鼓纱,蝉鸣如沸。讲台上李瑜大讲算经,台下学子昏昏欲睡,秦昭热得一身湿汗,不胜焦躁。
突然,一太监临门喊道:“太子殿下驾到。”众人慌忙起身拜礼,秦昭亦忙拽了霍安起身。
“坐,都坐吧,不必拘礼。”太子苍珏一袭龙袍进得门来,身后跟着一位英俊灰袍男子,和一白面银甲侍卫,却是郢休与周梅海。
太子免了众人之礼,笑呵呵地问道:“闲来无事,本宫来看看你们,都学得怎么样了?”太子翻了前头一人书册,又瞧了瞧众人,笑道:“怎么着,都刚睡醒?迷迷糊糊地。”
李瑜回道:“回殿下,天气炎热,孩子们兴致不高。”
“嗯。”太子看见秦昭在列,眉头一挑,走近面前:“秦昭啊,近些日子不好过吧?诬陷你的那人,可找到了吗?”
信虽匿名,但这天下与周家堡有仇的,又能有谁呢?
秦昭拱手,回道:“劳殿下挂怀,秦昭一切都好。”
“你如此人才,免不得会惹人嫉恨,不过你不用怕,有我苍珏在,没人敢动你!如今我朝正是用人之际,你有空啊,常来我宫中走动走动。”太子拍了拍他肩头,又拿起他桌上书册:“哟,秦昭这手好字真是了不得,你看,你们看,啧啧,一笔一划……嗯……好字……嗯……”
秦昭写字唯有工整而已,并无再多优点,苍珏支支吾吾搜肠刮肚,实在不知如何再夸。
郢休接口道:“工工整整,一丝不苟,无一处潦草,无一字敷衍,可见秦公子心思干净,乃至纯之人。”
秦昭道:“不敢当,秦昭只是习字较晚,写得慢而已。”众人闻说大笑。
郢休也不在意,温和笑着。
太子瞥见金玉雷笑得狂放,便近前道:“你还敢笑,近些日子可是又闯祸了?”
金玉雷满不在乎:“金玉雷冤枉,殿下明察。”
“哼。”苍珏指了指秦昭,道:“秦昭无端被人诬陷,你在后头没少捣蛋,真当本宫不知吗?”
闻听“秦昭”二字,金玉雷当即乖顺:“没……没有。”
众学子见着,“哈哈”大笑:“太子殿下,金兄现下听到秦兄名字就吓得尿裤子!”
“哦?”太子闻说,问道:“何也?”
“秦兄罚他在乱葬岗睡了两夜,回来就是这副德行了,哈哈哈哈!”
金玉雷狂妄无知,招惹秦氏少尊而被打,此事合宫皆知,太子掌管知礼阁,又岂会不知?不过碍于南疆金氏一向势大,秦氏又是个活阎王,谁都开罪不起,装聋作哑罢了。
太子佯作新知,批评了他二人两句,又想到什么似的,问李瑜道:“李瑜啊,你幼弟不是跟着你住吗?可叫他来这儿读书了?叫……叫什么来着?李瑶?”
闻听“李瑶”二字,李瑜当下脸色一变,惊慌看向郢休。郢休淡然,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引太子往后排,道:“殿下,这便是李氏幼子李瑶。”
“嗯,不错,文质彬彬,不愧家风。多大了?”
李瑶轻声回道:“九岁。”
此言一出,郢休与周梅海都看了一眼李瑜。
李瑜见状,急忙上前补充道:“虚岁十岁,过了年就十一了。”话说着,缩头缩脑地,不断去看郢休脸色。
太子浑然不觉,翻看着李瑶书册,夸赞了一回,拍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坐下。不想那李瑶经他一碰,烫了烙铁似的,猛地往后一退,神色惊恐。
他反应激烈,众人都被吓了一跳,太子亦颇见不爽。
郢休不动声色,扶了他伸出去的手:“殿下,您前襟已经汗湿,可要叫人打扇?”
太子瞧了一瞧胸前,皱眉道:“不必了,回宫。”
只是那李瑶,经此一异,免不得又要被人戏弄。果然,刚一下学,便被金玉雷等人堵在角落。
“你小子挺娇贵啊,太子都碰不得?”几人仗着个头高大,堵着他又摸又掐,百般戏弄:“怎么着,身上藏宝贝啦?”
“娘气气地,还真当自己是个姑娘家了,丢人!”
那李瑶被戏弄惯了,此时只一味地不说话,推开他们便要离开,冷不防正推在金雷胸口。
“哎哟,可疼死我了!”金玉雷大喊。
李瑶白了他一眼:“我轻轻一推,根本没有用劲!”
金玉雷抚着胸口:“你说没用劲就没用劲了?我胸口疼,就是你打的,还想赖账?”
“你说疼就疼了?”李瑶一把抓开他的手:“你叫我看看,有伤我便认!”说着,又冲秦昭霍安道:“秦兄,霍兄,你们都看到了,你们为我作证!”
金玉雷见他抬出秦昭,忙扬起手道:“是……是他自己抓我的,你看,现还抓着呢!这可不赖我!”
金玉雷个高手大,李瑶却是个柔弱的,小手娇气白嫩,大拇指上还戴着个白色虎头玉扳指。扳指粗大,手指纤细,极不相称。秦昭看了看,伸手取下。
“还给我!”李瑶急上前去抢,却被金玉雷挡下:“干什么?秦兄要看,你敢抢?!”
秦昭细细看了一回,又递给霍安。
金玉雷道:“秦兄,这有什么好看的?质地、色泽都差得很,还不如咱们上次摔跤赢的赏呢!”说着,又伸手往李瑶怀中一摸,掏出一块虎纹玉佩:“还有这个呢,更丑!”
李瑶心焦不已:“混蛋!还给我!你混蛋!”
“不给,偏不给!”金玉雷制着他,甩手将那玉佩扔给了秦昭。
秦昭细看了一番,再次递给了霍安:“这些东西,哪儿来的?”
金玉雷道:“李瑜老头儿送的啊!前儿晚上刚送的,新鲜热乎着呢!”
一人道:“你们李氏可真够穷的,长兄出手都如此寒酸,啧啧,不如叫金兄一声爹,转投金氏好了,哈哈哈哈!”
李瑶憋红了脸,趁众人哄笑不备,一把夺过玉佩扳指,跑了出去。
世家子弟,身上多少免不得这些玉饰配件,但李瑶所戴玉佩,却是霍氏的白色虎纹佩,背后刻有一山,分明仿制霍氏霍山玉佩。那扳指,亦是白玉为料,虎啸为雕,与霍山手上所戴如出一辙。
当年假霍山身上最招眼的两件玉饰,就是虎纹玉佩与虎啸玉扳指,难道是巧合?秦昭有疑待证,当夜便换了轻装,查探飞音阁。
飞音阁位于仁道东北角,前后两院,内有花园一座,莲池一潭。后院上首是五间正房,右首是两间偏殿,左首是一潭莲池,上搭一座木桥通行。莲池之后,垂柳之下,隐着一座小小偏殿,青漆斑驳,杂草丛生,似是荒废的杂舍。
秦昭轻身伏在房顶,揭开一瓦。屋内寂静无声,漆黑一片,唯有月光透射,隐见屋中空空荡荡,连桌椅也无有一个。秦昭心下奇怪,轻推了门进去,四处摸索查看。未几,忽地被个木板绊了一下,现出脚下几丝极微弱的亮光来。
秦昭趴下一瞧,却见那木板下头是一通道入口,长宽各二,甚是狭窄。通道下头似是个地窖,昏暗无声,不见有人,由一路狭长石阶与地面连通。
秦昭轻轻移开木板,摸索着下了约莫七八十级石阶,方才着地。
这地窖宽阔三丈有余,正对有一小门虚掩,灯光便是从此门内漏出。右首是一堵石墙,张挂着鞭子、铁链等,左首正中有两张木床,一大一小,床腿楔地,床柱短粗,各缠着一根手指粗细的麻绳。木床南侧又有一张软塌,铺着缎被,挂着帐幔,似有人住。
北侧是几张木板凳,或十字,或大字,外型各异。地上散落些衙狱刑具,拶子、手枷、脚镣等一应俱全,幽暗之中颇见诡异。不知那李瑜在自己家中造这么个地窖,是要审什么犯,问何人罪。
似是一阵夜风吹过,北首小门“吱呀”开了一半,内中烛光外泄,地窖大亮。秦昭一惊,急忙闪在开门一侧,立在暗中。
忽然,一声痛吟随风而出,寂静中听得分明。探头去看,却见那门内似是一处密室,大小与外面相当,布置却舒适得多了。桌椅茶盏,一应俱全,西侧房顶之下还有一排小窗。密室最右是一张大床,顶盖一靑一灰两层帐幔,看不清内中情形。
“轻……轻点,疼……”男子叫道。秦昭听着这声音,觉得很是耳熟,却想不出是在哪儿听过。
“闭嘴!”一男声烦躁难耐。
两……两个男人?
暖风鼓纱,烛光摇曳,那二人再无言语。秦昭探头看了半晌,既瞧不见内中春色,也不闻他二人交谈,始终不能得知到底是谁,心焦不已。
正烦躁间,突然烛火跳动,一阵狂风吹过,卷起床幔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