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信既出,不过六七日时间,西疆霍氏便一封公告撇清了干系,称是家风清正,绝不与奸佞为伍。连同秦氏助退戎贼一事,亦都不肯承认,只道是请秦氏除妖降魔,无关军政。
秦氏一向蛮横暴戾,此番却是安静,自事出后,夏去秋来,任凭外界如何传言猜测,指责谩骂,恍若不闻,浑似默认。事关秦氏声誉,各地秦门久等不见尊主澄清,渐而焦躁,陆续回凤栖探问虚实。
“尊主,少尊主阴谋祸乱一事,各疆议论热烈,言辞不堪,长此下去,怕是于我秦氏不利,不知尊主可有打算?”
这日晌午,又有十余秦门回山,询问秦昭一事。
一人道:“恕弟子斗胆,秦昭若当真鼠辈之后,断不能承继我秦氏尊位。”
“正是。少尊主乃我秦氏储尊,秦昭一非血脉,二出卑微,又意图不轨,为天下所斥,实不堪当此位。”
“呼名唤姓,你胆子不小。”秦远抬眼,开口道:“本尊不管他从前如何身份,既为我儿,便是我秦氏名正言顺的少尊。有我一日,就有他一日,如谁胆敢不敬,我绝不轻饶,听清了吗?”
众秦门只得应声:“是,弟子谨记。”
一人道:“尊主器重少尊主,弟子们无权多问,只是少尊主被人揭发涉政,联通霍氏阴谋祸乱,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秦远道:“不干政事,乃我秦氏家规根本,任何人不得触犯,他若当真涉政,我断不会留他。”
“依尊主意思……”
“政权之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此番牵涉我秦氏入内,无非是为着掩人耳目,以便自己瞒天过海罢了。”
众秦门似有所思,问道:“那尊主以为,这背后之人是谁?”
“罢了。”秦远却不肯答,只道:“随他去吧。”
“可是尊主,少尊主地位尊贵,表代秦氏,如今平白被人污蔑利用,如不追究,岂非我秦氏懦弱无能?”
秦远轻笑:“污蔑?我秦氏八百余年被人污称魔教,何时竟也在乎声誉名节了?”
他态度反常,众人不明就里,追问道:“可少尊主尚且年幼,无端受辱……”
“够了!”秦远突然怒喝:“本尊如何措置,还需你们同意不成!”
众秦门慌忙道:“弟子不敢!”
“他若当真连几句风言风语都受不住,也不配做我秦远的儿子!”秦远怒容未消。
“是,尊主深谋远虑,弟子妄僭了。”
正说着,那秦昭背着个包裹从知礼阁回来,路过正堂,瞧也没瞧众人一眼,冷冷走过。众秦门见他形容消瘦,神情落寞,都轻轻叹气。秦远却阴沉下面色,目送这人去了东厢房。
秦管家见他回来,忙跟进屋内:“少主人回来啦?怎么今日学堂放假吗?”
秦昭没听见似的,看了看空荡荡的房间,转身便出门去,冲进秦远房中。只见着那堂屋里头,两千册书籍齐齐整整摆列四顶书架,左右各二,如屏似墙,生生隔出个书房来。一张书案居中放置,紫檀木制,长六宽四,厚足三寸,珍稀贵重。上头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般般件件皆是极品。
“少主人,被褥衣物在东卧房,已经收拾好了。”秦管家在身后轻声说道:“这书架书案,都是尊主特意着人为你打制的,还有这些书和笔墨纸砚,都是最好的。”
他见秦昭翻着一本《理法司正要》,便又道:“听尊主说,这书可是个……是个什么狐本、狼本……”
“孤本。”秦昭终于开口,不耐烦接了一句,翻书的手却小心翼翼着,极见珍爱。
“对对对,孤本孤本。”秦管家打量着他神色:“听说这书,是各地秦门四处搜罗两月,方才获得。”
秦昭贪看,一目十行,根本无暇应声。
“还满意么?”秦远抱臂倚在门口,语气得意。
秦昭闻声,一言不发合了那书,往东卧房收拾被褥。
秦管家急忙劝阻:“少主人,搬不得……”
秦昭充耳不闻。
“少主人……”
“让他搬!”秦远怒道:“只要他敢走出这门,我立即烧毁这书!”他举着那本《理法司正要》,冲他道:“不止这一本,这里头还有四本珍本,你若舍得,只管搬了东西走人!”一团火焰运在手中,距书不过寸余。
秦昭果然停下,回了身。
“到底为什么一定要走?”
“我只是回我房间。”
“不准!”秦远收起火焰,走近前来:“两个卧房,一人一边,以前可以,而今如何却不行?”
“自欺欺人。”秦昭嗤笑一声,转身出了门去。
“昭儿!”
午饭时节,秦昭与严方二徒都已落座,秦管家眉开眼笑捧出一碗糊糊来,秦远跟在后头,笑道:“昭儿,我亲手做的鱼醢粥,尝尝?”说着在主位坐了下,亲盛了一碗端到面前:“乖儿子,来一口。”
秦昭也不说话,拾个调羹喝了一口,放在一旁。
“不好喝吗?”
“嗯。”
秦远嘻嘻笑着:“我多练几次就成了,明日我再做可好?”
“随你。”
秦管家见着尴尬,没话找话道:“呃,少主人,今日不是逢十,怎的回家来了?可是学堂放假吗?”
秦昭并未开口,秦九方倒见激动,粗声道:“三套学袍都被人污了墨,如何能去学堂?光着身子不成?”
秦管家道:“怎……怎么回事?三套都污了墨了?”
“还不是……”秦昭放了筷子,抬头瞥了他一眼,秦九方立时噤声。
秦远却早收了笑,冷声道:“继续说。”
“是。”秦九方瞧了瞧秦昭,续道:“就是学堂里头那些世家子弟,打不过我少尊主,明里不敢,就在背地里动手脚,已经好几回了。”
秦九严插嘴道:“为何?”
“还不是为着那什么匿名信,他们都说少尊主心术不正,阴谋作乱,还说我少尊主出身卑劣……”
秦远寒声:“是谁这么说?”
秦九方见着尊主沉脸便怕,慌道:“都……都这么说。”
秦昭却开了口:“是谁又怎么样?这事我已经解决,不用你费心。”
“为何不早告诉我?”
“告诉你又能如何?”秦昭侧眼看他,隐隐带了笑意:“一切不正合你心意吗?”
秦远自知理亏,并不答话。
“匿名信中所说,你明知是假,为何不出面澄清?看我被人污蔑陷害,耻笑唾骂,你就这么开心吗?”
秦远却道:“你就那么喜欢霍宁?”
秦昭闻说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我喜不喜欢,于你而言从来都不重要!从头到尾都没霍宁什么事,你如何心思,你自己清楚,何必装模作样,故作情深?”说罢,一掌打飞了那碗鱼醢粥。
秦管家与严方闷声吃饭,头也不敢抬一下。
秦远瞧了瞧一地狼藉,亦笑了起来:“是,我是私心。我儿如今恶名远播,人人喊打,除了倚靠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你的心意如何,又有什么关系?总之是流言如剑,将你困在我身边,如此好事,我为何要澄清?我秦远想要的,烂也要烂在我手中。”
“你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我。”
“是不是都不要紧。”秦远起身拍了拍他面颊:“你只消知道,我所受每一份痛苦,都将十倍百倍还在你身上。”说罢了,又转笑脸,一双凤眸狭长,柔情含笑,勾魂摄魄:“明日立秋,我儿想吃什么饺子,爹亲手做给你,可好?”
翌日立秋,知礼阁放假无课。
秦昭不在,霍安草草用了早饭,百无聊赖地,蹲在竹圈前逗弄兔子。
“小兔子,你说昭哥哥这会儿在吃饺子吗?”霍安轻柔抚着小兔:“立秋贴膘,小时候每逢这时节,娘都给我包饺子,圆鼓鼓的小饺子,一口一个,可好吃了。”
自说着,又不住咽着口水:“好饿啊……不知昭哥哥家中做的是什么馅儿的饺子。小时候娘给我做的都是肉馅,好吃。有牛肉馅,羊肉馅,还有猪肉的鸡肉的,可多呢,嘿嘿。你若问我最爱吃哪个,我说……如果非让我选的话,我选……选……”
“没得选。”秦昭裹着一身风,飞也似地落在院中。
“昭哥哥!!”霍安惊喜,一把抱住。
秦昭拖着人进了厨房,取下包裹,一边揭开层层棉布,一边说道:“只有猪肉白菜。”
“猪肉白菜也好,我都饿坏了!”霍安紧抱不松,撒娇道:“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管的。”说没两句,便又带哭腔:“昭哥哥,我好想你啊,昨日夜间打雷,快吓死我了,你都不知道……”
秦昭肘开这人,说道:“吃吧,趁热。我这疾风法练得出神入化,全是被你缠的。”
霍安不肯撒手,哼哼唧唧地抹泪:“饶是这样,还是很慢啊……我早饭只吃了两小口,快饿死了。”
秦昭笑道:“饿死了还不吃?等死呢?”
霍安却又大哭:“你明知道我怕雷!你明知道今日立秋!你根本就不管我!呜呜……”
“好好好,祖宗,你快吃吧行吗!”秦昭夹了个饺子堵在他口中:“好吃吗?”
“唔唔……嗯……还要,啊……”小孩大张血口。
“自己吃。”秦昭打开另一份,道:“这也是你的,坐下慢慢吃。”
霍安大口大口吃着,突然皱眉道:“这饺子是谁捏的?好难看!”
秦昭闻说,立时退了笑意,瞥了一眼那盒捏得七扭八歪的饺子,轻叹了口气,未再言语。
那霍安吃了一会儿,忽又道:“对了!昭哥哥,昨日兄长来了家信。”
“说什么?”
“不知。”霍安摇了摇头,唔囔唔囔地:“我……看不懂,放你书……书案上了。”
堂屋内,秦昭蹙眉看信,霍安偎在一旁,伸头问道:“兄长说什么?”
“只叫你查明假霍山一事真相,尽快回天水。”
“啊?为何?兄长此前没说要我回去啊。”
秦昭笑道:“自然是不愿你与煞魔同住,毁了霍氏清誉。”
霍安略一沉默,随即便道:“昭哥哥,这一定是父亲的主意,兄长待你分明知己,不可能说出这种话的,你不要难过。”
秦昭收起书信,淡然道:“没什么可难过,他没错。假霍山一事,我我会尽快帮你查清事实。”
“昭哥哥,你要赶我走吗?”霍安偎在他身上,轻声道:“我知道你生气,气兄长不信你,从前他在的时候,你们就老为这事吵架……昭哥哥,你别怨他,他就是这么个人。更何况,人不都说爱之深责之切吗?兄长他每每怪你……怪你修炼妖法,心狠手辣什么的……也无非是想叫你好。他不是常说,要你改邪归正吗?”
秦昭气笑:“我无需改邪。”
霍安忙道:“我知道昭哥哥,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无论如何,你都还有我呢,咱们两个在这儿不是挺自在的吗?管他外界流言多少,咱们不理便是了。等过两年我长大成人了,就在霞鸣城开个饭馆,开一日歇一日,开的时候你下山来陪我,歇的时候我上山去找你。夏日观荷,冬日赏雪,春日郊游,秋日打猎,吃喝不愁,逍遥自在,可不是极好?”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