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折腾,乌扬还没睡够,又被唤醒:“主子,主子!大公子来信,八百里加急!”
乌扬一脸烦躁拆了信,只一眼,便惊起:“六子山塌了!备马!”
这六子山,是母子山中第六峰。母子山乃一山系,由十座山峰合围群抱而成。其最高峰名叫慈母峰,其余九峰分别称作一子山、二子山……,九座子峰自西向东依次排开,将慈母峰围在中央,与乌林山脉合成人眼之状。
乌林山脉左起西南,右至东北,绵延两千八百余里。以南是北疆十万万亩封地,繁衍生息着六十多个姓氏,一千余万人口。往北便是五万万亩山岭松林,地势崎岖,气候严寒,不宜人居。
乌氏自第二任疆主起,便以乌林山脉为掩护,在母子山开挖洞穴,为开采矿石、冶炼兵器之用。乌远坤出事之后,乌扬野心暴涨,假借开山造地,先后招募两万余壮丁进驻母子山,扩充两处旧洞穴,又同时开挖三处新洞穴。此番出事的,便是六子山那处旧洞穴。
据信所说,六子山坍塌之时,洞内尚有三千余名匠人。以其千丈山高,万吨巨石,人在其下,无异活埋,救都不知从何救起。
乌扬得信当即启程,一行人快马加鞭往北奔去。
他众人身着朱衣,驾乘骏马,一望便知不凡。尤其乌扬,戴一顶红玉雀雕高冠,骑一匹赤鬃宝马行在队前,面色凌厉,盛气逼人,分明位尊权重。各处百姓见了,无不侧目,且隐隐似有敌意。
北疆南部紧邻中疆,远离乌城,对朱雀台各项政令,历来有些个不畅不达,阳奉阴违的意思。乌扬心中清楚,并不在意。
可不想走了几日之后,这敌意却越演越烈。无论是问路、用饭、住店还是讨水,都能遇到村民装聋作哑不愿配合,甚而有那白目啐痰之人,极见放肆。乌扬本就赶路焦躁,见此更是憋火,终日怒容。众侍卫见着,便只捡些人迹罕至的山林去走,以图清静。
这日,众人贪路错过村镇,直到天黑也没再见人烟。偏那小雨又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众人又累又冻,慌不择路地,竟误入周家堡焦土之中。
一城焦土,方圆五六十里不见人烟,断壁残垣,尸骨满地,如地狱冥台,阴间鬼城。天地无声,四方不明,一行人策马疾走多时不见出路,反反复复,总原地打转似的,渐渐地便有些惊慌。
乌扬却想起那日秦昭带他去的那条小溪,想应就在这周家堡焦土之上。那小溪南北走向,一侧焦土,一侧密林,只要沿着它走,便一定能出得去。
“驾!”乌扬一声呼喝,疾驰骏马往西北方向飞奔而去,众人急忙跟上。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眼见雨势越来越大,忽然见着一条小溪横亘眼前。浓稠夜色之中,那小溪宛如一条银带,幽然泛着星光。众人一阵欢呼,忽又听闻一人喊道:“快看前面!”
只见前方约莫两三里路程,隐隐似有村落,黑夜之中虽看得不甚分明,可那火光却神灯一般,瞬间驱散众人恐慌。乌扬得此意外之喜,精神亦为之一振,大喝一声,扬鞭策马朝前奔去。
这是个小小村落,约莫只有一二十户人家,被那溪水一分为二,一半在左侧密林,一半在右侧焦土。乌玄泰顶雨下马,就近择了一户人家上前敲门。
“谁啊?”一壮汉披了蓑衣,护着个蜡烛跑来开门:“来了来了!”
乌玄泰拱手作礼:“这位兄台,我一行人走错了路,误入此处,时逢大雨,实难成行,想借贵舍休息一晚,不知方便与否?”
那汉子倒是客气:“方便,只不知你们一共几人?”
“二十三人。”
“这么多?我这便是挤着住,最多也就能住六七个。”汉子道:“你们这是打哪儿来,往哪儿去啊?”
“我们往朱雀台去。”
听闻朱雀台三字,那汉子瞬间换了脸色,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乌玄泰道:“兄台,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我们一帮兄弟也没个遮挡,您看能否让我们先进去躲一躲?”
乌扬在外等得不耐烦,驱马赶来:“怎么这么久?不方便换一户便是。”
那汉子听着乌扬语气,擎了蜡烛来到马下,细细瞧着,及看到他头上雀雕高冠,突然激动,恶声道:“没处可住!赶紧走!”回身院中,“嘭”地一声合了门,落了闩。
乌玄泰莫名其妙,拍门道:“兄台开门,能住几个是几个,你先开门!”
那汉子破口大骂:“滚!这里不欢迎你们!”
乌扬大怒拔剑:“找死!”策马便要破门。
乌玄泰急忙拦下:“主子,夜寒雨急,投宿要紧,咱们还是赶快找个地方住下。乡野村夫,不值计较。”
其他侍卫也都下了马,分头敲门询问。只是东西两侧,南北一路,问了□□家,都是恶言冷面,无一例外。
乌扬面色阴沉高坐马上,手握宝剑,怒火难抑。这一路忍气吞声,又整晚顶风浸雨,他忍耐已是极限。正此时,乌玄泰兴奋回报:“主子,此处往前半里,西北角方向有一祠堂,墙体坚固,门窗完好,不妨在那里凑合一夜,等天亮了再做打算。”
乌扬点头。
祠堂内,众侍从燃起几处篝火,脱了衣裳烘烤取暖。乌玄泰铺了个厚厚的草垫在东侧墙边,让乌扬歇了,又续了个火堆在旁,为他烘烤衣裳。乌扬累极,四仰八叉地躺着,倍觉舒坦。
“主子,我给您热个饼子充充饥吧?”
“不饿。”
“哪能不饿,都跑了四五个时辰了。”乌玄泰拿出饼子,放在火上烤着:“我看您还是吃点儿,明儿指不定几时雨停呢。”
“嗯。”
乌扬似是瞧见那墙上有什么东西,起身捡了个火棍,凑上前去看了一回。未几,突然暴怒,一拳砸在墙上。
乌玄泰大惊:“主子,怎么了?”
乌扬怒气冲冲,并未回答,仍拿了那火棍,四处查看墙面。乌玄泰见状,亦拨了个火棍,去看方才那处。却见那墙上刻着一首无名诗,诗曰:
乌田万顷米粟香,
扬绰风姿万年长;
该当冬风又起时,
死寂之下见新光。
看了两遍,再看每句开头,却是:乌,扬,该,死!
此一惊非同小可,乌玄泰素知他脾性,急忙劝道:“主子,刁蛮未开之地,乡野村夫之言,只当是乱风过耳,切不可当真!主子不要再看了,也不要再找了,睡上一觉,天一亮咱们就走!”
乌扬却颤抖着,指着门后一处刻画:“你看这个!你……你自己看!”
众侍从不明所以,见疆主发怒,也尽都围了过来,却见那墙上刻着一首童谣:
母子山、入云天、下边有个乌家班;
乌家班、挖铁矿、铁甲兵器十八般;
十八般、凿壁穿、三千冤骨梦魂穿;
梦魂穿、周家堡、十万百姓遭劫难;
遭劫难、无人问、身后仍把骂名担;
骂名担、天眼见、乌氏个个半身瘫;
善恶因果终有报,只恨乌扬现世间!
“六子山刚塌,此处便有如此恶诅之词!这他妈到底是什么地方?!竟如此恨我!如此诅我!!”乌扬怒吼一声,一剑劈飞火堆。
一火棍崩在帐幔之上,瞬间火光冲天。
祠堂大殿被照亮的一刹那,众人呆愣了:熊熊烈焰之下,大殿高台之上,密密麻麻排列着数千个灵位,鬼气森然,狰狞可怖。
浓烟滚滚,似冤魂咆哮,火舌翻涌,恰群鬼索命,其情其景,令人毛骨悚然,心胆俱颤。
乌扬一言不发走近前去,见那灵位所刻:周福来,周大江,周倩兮,周阿三,周满贵……这是周家堡祠堂……
“轰隆”一声巨响,一根大梁燃着烈火砸落地面,乌玄泰眼疾手快,一把护过乌扬:“主子,走吧!”
殿外大雨扑面,雷电交加。乌扬翻身上马,不顾冷风疾雨,黑夜阴森,策马向北狂奔而去。
他不觉恼怒,只觉厌憎,寒心欲呕。他继任疆主一年,自问兢兢业业,呕心沥血,不想却为自己疆内百姓憎恶至此。他心中冷笑,笑自己当初没杀光周家堡刁民,一把火全烧个干净。现如今想起“周家堡”这三字,便叫他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