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军营是真,回了凤栖是假。那秦昭烧伤不过两日,正是凶险之时,站立尚且难久,哪里还能赶路?当日就在天水城内寻了个客栈歇了,直待得伤势见好,方才启程。
时二月过半,冰雪消融,春草萌动,四方原野中,随处可见吃草饮水的畜群。秦氏四人各乘了一匹马儿,慢悠悠地,一边赏景,一边闲聊。
“那儿有小羊羔,你们看!”秦九严指着远处一群山羊,兴奋道:“足有十来个呢,那么小,真好玩。”
秦昭吃着个冰糖葫芦,扭头看了一看:“嘿,还真是,怪好看的。”
秦九方也“吧唧吧唧”地嚼着个糖葫芦:“小羊羔子有什么好看?大公羊大母羊见过没?干那事儿,那才叫好看呢!”又道:“少尊主,你若是喜欢,回头我带你去看!”
“嗯。”
秦九严道:“畜生而已,便是干那事儿,又能有多好看?”
“当然好看!比人好看!”
秦九严嗤笑:“说得跟你见过似的。”
秦九方语噎,强撑脸面:“你……你懂个屁,我不跟你说!”说罢,策马赶了两步,挨秦昭道:“少尊主,我跟你说,以前我家就养着羊,见过好多次呢,比人厉害,真的!哎,大公羊你见过没?”
“没见过。”
秦九方指着那羊群,拽他去看:“少尊主你看,中间这个长犄角的就是大公羊,你看,就我手指这个。”
秦昭认真看了一会儿:“嗯。”
“大母羊有奶,大公羊没有,你一看就知道了。”秦九方越说越激动:“你瞧它下边儿,还长着两个……”
“你他妈给我闭嘴!”秦远一巴掌拍在这人头上,骂道:“滚后边去!”
秦九方捂着脑袋退了回去,秦远却撇了马儿,一个飞身骑在秦昭马上:“哪个是大公羊啊,给爹讲讲。”
“那个有奶的。”
“那是大母羊!”
“知道还来问我?滚!”
秦远死皮赖脸地,指了指那牧羊之人:“你瞧人家,父慈子孝,多好!”
秦昭顺着瞧了一眼,却见一中年男子骑了马,拿着长棍正在赶羊,怀中还抱着个六七岁的孩子……
忽地一声惊叫传来,那孩子不知何故跌下马来,摔在地上不得起身。而那牧人则盲眼似的,惊慌失措,策了马来回奔走,惹得羊群混乱四起。
眼瞧着那孩子刚刚站起,又被受了惊的羊带倒,临危于马蹄,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飞箭一般冲出,凌空越过羊群,一把将孩子救了起来。
“小虎!小虎!”那牧人确是盲的,没头苍蝇似的,仍急切叫着。
那叫小虎的孩子被秦远抱在怀中,惊魂未定:“爹,我在这儿……”
牧人闻声回头,伸手胡乱摸着:“在哪儿?小虎你在哪儿?叫爹爹摸着你……”
孩子被秦远交回父亲手中:“爹……”
一场虚惊,父子俩却劫后余生似的,搂抱在一处,“呜呜”哭了起来。秦昭等人策马赶来,看着情景惨然,心中也有不忍,一时都没有说话。
“前辈,谢谢您。”那孩子哭了一回,开口道:“若非您出手相助,小虎方才断不会安然无事。”孩子不过六七岁年纪,神情言辞却极妥贴。
那牧人也回了神,挂着泪茫然致谢:“多谢恩人!”说着,又恍然想起什么似的,抱了孩子下得马来:“小虎,快给恩人磕头,快!”
秦远愣了一愣,上前去扶,小虎却挣脱了,认真磕了头,对他道:“敝姓孟,双名小虎,这是我父亲孟三,敢问恩公贵姓?”
秦远扶起孟小虎:“免贵姓秦。”
小虎见他开口,仰了头欢喜道:“秦恩公,往小虎家中坐坐吧?”一双眼睛忽闪着,还挂着泪,人却笑得开心,咧出一嘴豁牙来。
秦远瞧着孩子,莫名想起秦昭当年来,抬头看了看那人,心下一动,笑道:“行。”
小虎口中所说“家”,便是远处一个山洞。内里用一堵泥墙分作两间,大的一间圈着羊,小的一间架着一张木板,堆着些衣物被褥,却是父子俩住处。
孟三张罗着让座,笑道:“家中粗陋,叫恩公见笑了,天儿冷,快烤烤火吧。”
秦昭回道:“无妨,不必客气。”
正说着,小虎拿个锅铲,站在洞口冲秦远眨眼睛:“恩公,您想吃什么?小虎去做。”
秦远笑道:“你还会做饭呢?”
“是呢!”
孟三笑道:“不怕恩公见笑,我双眼盲瞎,一向都是小虎做饭,手艺不错的。”
秦昭却瞥见小虎手上有血,上前卷了袖子一瞧,见他右臂之上,一条寸长的伤口翻着嫩肉,流了满臂的鲜血。
“不疼吗?”
小虎咬牙道:“不疼。”
秦昭早喊了严方来:“带他去包扎,需用的药材九严去买。”
“是。”
小虎道:“我……我还得给恩公做饭呢……”话未说完,人已被秦九方抱起,忙又道:“灶间……灶间就在那儿……水在外头!”
所谓灶间,不过是几块皮子搭在洞外的一个凉棚,一口大锅,一堆柴火,胡乱扔着些瓦罐菜肉。秦昭翻遍了,只找见些土豆萝卜,一副羊下水和一个干瘪番薯。
秦远晃了进来,笑道:“怎么,你会做饭?”
“嗯。小虎怎么样了?”
“皮肉伤,过几日便好了。”又道:“要帮忙吗?”
“不必,里头歇着去吧。”秦昭架锅烧水,见他仍站着不走,皱眉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秦远也不说话,斜倚在墙边,笑嘻嘻地,瞧着他手脚麻利地和水揉面,又使了个瓦盆儿清洗下水。
“这玩意儿能吃吗?”
“尝尝不就知道了。”
刚说罢,那孟三摸索着过来:“恩人呐,怎么好叫你们动手啊?快进屋歇着吧,我来做就行了!”
秦远道:“不必,你回屋照顾小虎去吧。”
“那怎么行?哪有叫客人做饭的道理?”
孟三啰啰嗦嗦地,秦远全没在听,一双眼睛随着灶间那人起起落落。看着他手起刀落,“啪啪啪”切了羊下水,扔水里去滚,又看着那人蕴在水雾中,一脸冷色挥铲掌勺。
“哎我说,你们这儿管自己夫人叫什么?”
“啊?”孟三愣了一愣,回道:“媳……媳妇儿?”
“媳妇儿?媳妇儿……”秦远嚼着这词儿,忽而道:“我媳妇儿真厉害嘿!做个饭都能给我做出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的气概来!”
秦昭瞟了他一眼:“你他妈想死了是吗?”
孟三觉出微妙,干笑道:“我……我去看看小虎……”
一锅羊下水煮得浓香,一盆子面饼烙得焦酥,不到半个时辰,一顿热腾腾的晚饭便上了桌。简单两样,瞧着粗糙,吃起来倒也可口,大冷冬夜里,不一会儿便吃得人浑身冒汗,通体舒畅。饭用一半,那秦昭又不知从哪儿弄出一小碗甜食,黄澄澄的飘着**,喂小虎吃。
“好吃吗?”
“好吃!真甜呀!哥哥,你哪儿弄的?”小虎毕竟幼儿,喜爱甜食。
秦昭笑了笑:“这是番薯啊,兑了些羊乳。”
孟三道:“秦公子好心思,小虎今日可是开心了。”
“那当然!”秦九方大口吃着面饼,含混道:“不看看我少尊主是谁,这天底下就没有我少尊主做不成的事!”
秦九严笑道:“少尊主这般人物,真不知道什么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
“是啊是啊。”
众人吵吵嚷嚷,说说笑笑,秦远却只见着小虎偎在那人身旁,咧着豁牙吃得满脸都是,而那人也没了往日煞气,温和沉静。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心里头满满的,迫不及待想要老去。就这么样,和这么个人。
山中弟子找来孟三家时,二秦已在此住了半月有余。原是苍玒与乌扬有急事寻他,已在凤栖等了两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