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多雨,潮湿的空气中夹杂着飘忽不定的风,符容听到声音,从缭绕的烟雾中抬起头,秀长的眉毛顿时垮成了八字形,“不是吧,这才过了一夜就被退回来了?”
钟问策假装没注意符容那仿佛是在看“滞销货”一样的眼神,将一个纸包和一个小瓶子递给他,“验验吧,符大夫——!”
符容狐疑地将自家阁主上下打量一番,好吧,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应该是真有事才赶回来的。
符容谨慎地揭开纸包,瞳孔猛地一缩,差点被那几片相尸草的叶子惊得岔了气,赶紧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再摇一摇那个瓶子,里面自然就是……“果然就是那些人?”符容脑子又一转,“他们一直有人潜伏在灵璧剑派?”
钟问策将奉乙蹊跷逃脱又离奇被杀、夏云回再度失踪之事一一道来,符容听得直咂嘴:“啧啧,这灵璧剑派避世不出,戏码倒比戏园子还热闹。”说着又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剜了自家阁主一眼,“这些东西差人送回来就行,现在小兔乖乖身边危机暗藏,眼下正是献殷勤的好时候,你竟然不跟着她?哎——我白做那么些药了。你若是贴身护着,人要乏了给捶捶腿,人若冷了你还可以暖暖榻,再不行两人手牵手晒晒太阳都是好的。这里横竖有姜叔坐镇,那位贵人又陷在朝堂风波里抽不开身,之前送去的证人证据够他忙一阵的了,讲不定运气好一些就能剥掉对方几层皮,我们也好早点儿收工转行,我这都已经开始研制新药了。”
符容边说边推开药炉的木门,嘴里嘚啵个不停:“凌霄的聘礼我早备齐了,你的那一份符大哥也一直记在心上的,绝对不会少。不过,乖乖好像也不缺吧,黄金万两什么的——”符容一开始畅想着未来就停不下来,钟问策竟是一个字都插不进去。
眼看着药炉的门就要关上,又突然被拉开了,符容探出脑袋:“你说那个夏云回到底有什么把柄在人家手上?他会不会又去找程二小姐再续前缘了?你家小弟不是曾在集灵台布局抓内鬼的么,他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对了,你家小弟还跟着妗玉尊主呢?那个左老头还说了什么来着?”
被堵在门外的钟问策张了张嘴,默默蹙起眉头,已经很久没有收到文远的消息了,不仅如此,还有鸣川。
*
天还未黑,屋中就传来次铃桄榔杯盏落地的声音,守在屋外的四名侍女默契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她们面面相觑,脸上没有惊恐,只有疑惑,今日这动静来得着了些,往日总要等到掌灯时分才会发作。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安静了。丫鬟们放下手中活计准备进屋收拾,只要更换一批新的杯盏即可,而那位主子此刻必定是在躺在美人榻上小声啜泣着,再等待尊主来安慰一番,这一日就过去了。
丫鬟的手将将碰到房门,谁知房门“砰”地从里破开,但见主子袍袖带风地冲出院子,发间玉簪都歪了半截,还有袖子上的……是血么?
“公子这是去哪儿?要不要……”最年幼的丫鬟脱口问道,然而人影早已消失在月洞门外。余下几人反倒松了口气,主子不在,她们收拾起碎瓷片来也会轻快许多。
“苏、苏公子?”小欢被突然出现的人影惊得倒退两步,险些打翻手中的漆盘。只见来人发丝凌乱,衣襟大敞,若不是那熟悉的椒桂香气扑面而来,她竟一时无法将眼前之人与平日里精致华丽的苏蠡公子对上号。
“人呢?他在哪儿?在哪儿?”苏蠡气喘吁吁,嗓音嘶哑,他赤红着双眼,疯狂地搜索着院子的每一间房,染血的广袖扫过窗棂,在茜纱上拖出一道暗痕。
“您是说……诀公子?他在,在演武场。”小欢瑟缩着指着西侧,话音未落,那道癫狂的身影已卷着血腥气奔出院子。
“公子,再来一次吧!求您了!”剑仆苦着脸央求,声音里都带着颤。这位小祖宗今日统共才比划了两式,一会儿嚷着口干舌燥,一会儿喊着腹中饥饿,现在又说手腕子疼得慌,活像那娇滴滴的闺阁小姐。若是完不成上头交代的功课,公子没事,但是他这个剑仆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钟离诀“哐当”一声把将剑一扔,一屁股坐在青石阶上。四名铁塔般的壮汉齐刷刷瞪过来,他挨个瞪回去,直到那几个莽汉悻悻别开眼,他才冲剑仆撇嘴:“风向不顺,不练了。”
此刻钟离诀心里头那把邪火越烧越旺,烧过之后只余疲惫。那日在集灵台莫名其妙挨了记手刀,醒来就落到这步田地。日日被逼着练这不知哪门子的剑法,偏生那剑谱古怪得很,怎么比划都不对味。他心里清楚,自己天生就不是练武的料,这辈子都及不上大哥的半分天赋。当年拜入中原剑宗左执通门下,也不过是娘亲咽不下那口气,硬要争个脸面罢了。
“凭什么那个女人生的就是天纵奇才,我儿就只能当陪衬么?”每每忆起娘亲咬牙切齿的话语以及恨铁不成钢的眼神,钟离诀仍会不自觉地打个寒颤。人人都说他长得最像父亲,却又总不忘提一句他的大哥是何等的天赋异禀。
其实钟离诀倒暗自庆幸有这么个天资卓绝的兄长在前头顶着,正因大哥担了那些期许,他才能整日遛鹰逗狗。名利场?他还小,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是啊,有件事他是早早就认清了——这打娘胎里带出的牵绊,在他还没有能力斩断前,终究逃不过被人提线摆布,踉跄着推上戏台的无奈。
“哎——”钟离诀长长一叹,如今倒好,内力被封,四个莽汉十二个时辰站岗,盯着他天天练剑,还有时时刻刻承受着毫无进步的挫败,这滋味……真是憋屈!
突然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响起,钟离诀刚抬头,就看见个乱七八糟的人影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好家伙,这莫不是哪个戏班子跑出来的丑角?不过,还没等他数清这人头上插了几根簪子,领子就被人揪了起来。
“苏公子,您这是做什么呀?您,您……”剑仆的嗓子一连转了好几个调,浑身大抖。
那四个壮汉倒是齐刷刷望过来,结果互相瞅了瞅,又齐刷刷撇开了头。谁不知道苏蠡是尊主心尖上的红人,跟在尊主身边最久。至于这位新来的……嗐,天天动不动喊累,一点儿进步都没有,看着都嫌丢人!
钟离诀终于反应过来了,虽然这人的相貌很是熟悉,但是他肯定自己认识的人里没有这么无礼的,遂也不再客气,一挥手就将人掼倒在地。钟离诀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襟,刚要张嘴问话,那家伙却跟个炮仗似的又蹿了过来。钟离诀轻巧一个转身,那人扑了个空,“哐当”一声把兵器架撞得七零八落。
“啊!我的脸!”苏蠡突然发出惨叫,原来是被弹飞的短匕划了道口子。
钟离诀“嘶——”一声,不忍细看,转开了头。见一旁的剑仆仍旧呆立,他拍拍剑仆肩膀,“愣着干嘛?还不快给这位……”
话还没说完,钟离诀余光瞥见一道人影又怒目切齿地扑来,手里还捏着亮闪闪的东西,绝不是什么好的见面礼。但这会儿他内力全无,躲闪不及,挥手一档,“刺啦”一声,袖子被划开道口子,血珠子顿时冒了出来。
“小爷招你惹你了!”钟离诀顿时怒火焚身,加之被剑谱折磨的窝囊气一下子喷涌而出,抬腿就是一个窝心脚,直接把苏蠡踹成了滚地葫芦。
这一下子,四名大汉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赶紧上前将两人拉开。
“怎么回事?”一道威严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钟离诀扭头一看,妗玉尊主不知何时站在了门下,正冷眼瞧着这场闹剧。他撇撇嘴,甩开大汉的钳制,捂着胳膊又一屁股坐回台阶上。
苏蠡也被大汉放开,他像是见到救命稻草一般踉跄着奔向妗玉尊主,却被尊主身边的嬷嬷拦下了。“尊主——!”苏蠡可怜兮兮地一喊,两行清泪适时流下,可惜这会儿他脸上又是血又是泥,头发乱得像鸡窝,完全不见往日的矜贵。
妗玉尊主没说话,眉头一蹙就移开了视线。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带苏公子下去收拾收拾。”嬷嬷于心不忍,招呼丫鬟将人带下去梳洗疗伤。
苏蠡被两个武婢架着往外拖,临走还不住回头张望,可惜直到拐过回廊,都没等来尊主的一个眼神。
钟离诀看着胳膊处的纱布,有好多问题想问,但是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问。他本来以为妗玉尊主将他掳来是因为看破了他“不是钟离询”的事实,要跟他算那笔冒充的账,再报复他之前设局欺诈的行为。可谁能想到,这疯婆子居然就只是把他关在这儿,天天逼他练剑!苍天啊!土地啊!他宁可被关水牢挨鞭子,也好过对着那本见鬼的剑谱天天受气受辱!这到底是什么新型酷刑啊!
大概是钟离诀心中的怨念太重,让屋内的空气都沉了几分。本来坐着品茶的妗玉尊主突然放下杯子,起身走了,临到门口,头也不回地留下一句:“剑不想练就不练吧,明天开始,练枪。”
诀小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