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掌门的丧礼刚过,春末的集灵台冷清得像被江湖遗忘的旧码头,唯一的喧嚣就是突然出现的鸟群,黄的像油炸糕,白的像糯米团,还有几只花里胡哨的活像打翻了染缸。它们从早吵到晚,弟子们却只敢捂着耳朵念清心咒,毕竟谁都知道,这群鸟是青鸾宫送来的贺礼之一——恭贺新掌门接任灵璧剑派。
“小主,都跟你说了最近外面不太平,你偏偏自己跑出来,结果还接手了灵璧剑派这么个烂摊子,这里人又少,屋子也寒酸,太冷清了啊。想想之前我们在南梦山好吃好玩地过得多开心呀。”柳莺一边给桑兔缠纱布,一边碎碎念得像只愤怒的小鸟。她盯着桑兔背上、胳膊上刚刚结痂的伤口忍不住叹气,“你看看你,才月余没见,身上又添了这么多伤,要是让宫主知道的话……”
“嘘——别告诉他。”桑兔叼着发带含糊道,“只是跟弟子们切磋了一下嘛,这样才能尽快学习灵璧九剑啊。”桑兔没说出的是,她这么做也是为了立住脚跟,同时看看能不能从武功招式里发现细作的破绽。若是运气好,再能挑几个弟子重点培养一下,也不辜负谢掌门的信任。
柳莺吸吸鼻子,闷声道:“切磋哪有下手这么重的,小主,我看他们分明是在故意为难你。”
云雀抱着腰带外袍走进来,小声提醒道:“柳莺,该改口叫掌门啦,若是让别人听了去,还以为青鸾宫要吞并灵璧剑派呢。”她抖开那件青鸾宫的裁缝特制的掌门袍为桑兔披上。虽然桑兔拒绝了在上面镶嵌金银宝石,但是裁缝特意加的金线也足够闪。申屠宫主说了,青鸾宫出去的人,必须看起来非常“贵重”。
“掌门!”怀年的声音在外廊响起,“有客到访,还送了拜帖和贺礼来。”怀年搓着帖子的一角,心中雀跃不已。之前由于门派中接连不断地“出事”,师傅去世后,好多熟知的门派都不来往了。此次新掌门继任,请帖发出后却只收到寥寥无几的回函和贺礼,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上门的。
柳莺一脸好奇,“谁呀谁呀?”
“我去看看。”云雀推门出去,不一会儿就听到她高兴地喊道,“掌门,是流峡派和吴家的帖子!”
“勉勉和凌大哥!云雀,你先去帮我接待一下他们,我马上就出去。”桑兔抄起发带往头上一绑,转头看到铜镜里的自己顿觉有点儿别扭,繁复又厚重的外袍和腰带,让她看起来像个要去相亲的土匪头子。她赶紧扯松头发,又扒拉出几缕垂在额前,翻箱倒柜地找出条两指宽的抹额,往脑门上一系,正好盖住那个嚣张的刺青。
一见到勉勉,桑兔就忍不住问起她之前的遭遇。可勉勉只说是有惊无险,但是用麻雀的脑子想想也知道,她肯定受了不少委屈。
吴勉勉似乎略有羞惭,她看了眼身边的凌霄,得到回应后,赶紧将桑兔拉到一旁将“自己陷害自己”的事情一一道来。在她支支吾吾的叙述中,凌霄的身份也被层层剥开。桑兔红了眼睛,她终于知道了魈阳门为何会一夜之间被官府围剿。
“呐,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吴勉勉犹豫了好半天才低声问了一句,“听说魈阳门那位少主一直跟着你?那他之后……还有灵璧剑派的人会不会……”
“灵璧剑派不管江湖纷争,很多人对魈阳门的事情一无所知。阿冲他……虽然之前被岩魁斗利用,做了些错事,但他加入时间尚短,现在决心完全脱离魈阳门,官府那边也没有要治他的罪,从此以后他跟那些恩怨再无瓜葛。”
“那就好。”吴勉勉提着的心终于放松下来。她长叹一声,背着手踱着步,好好欣赏着灵璧剑派的大堂。“呵,这山景图好气派啊!以后你们灵璧剑派的刀剑武器,我们吴家全包了!”
桑兔跟着笑了,“好啊!待会儿带你去看看武器库。来,喝茶,吃点心。”
“掌门!掌门!”怀年窜进大堂,跳着脚说道:“有、有好多人上来了!”
桑兔一口茶喷了出来,抹抹嘴,快步往外走去。
只见灵璧剑派的弟子都围在台阶边沿朝下张望着,吵吵嚷嚷,手舞足蹈,看得出来,大家苦压抑的日子久矣。
“这么多人啊!”
“什么门派呀,好像不认识。”
“新掌门面子这么大?”
“不知道茶叶够不够。”
“看来我的菜园子又要荒废一阵儿了!”
……
“哎呀,掌门!”
“掌门!”
“您来了!”
“嗯。”桑兔一本正经地朝着门派中人点头,众人自动为她让出了道。
宫甫君轻松一跃,九级台阶眨眼甩在身后。他回头瞅着还在“吭哧吭哧”龟速爬行的黎妙年,笑得像只欠抽的大狗,“早说背你上来,偏要逞强。”
黎妙年斜乜他一眼,刚要反驳,余光却突然被一道金光攫住。
只见高台之上,桑兔一袭掌门华袍临风而立,衣袂翻飞间,金线刺绣在烈日下灿若熔金,那光芒,竟极了她去年送给他的那把金算盘。
宫甫君顺着黎妙年的视线看去,啧啧感叹,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我这小妹果然天生就是混江湖的料。”
桑兔眯眼一瞧,好家伙!洪家庄一行人里,生面孔多得像正月十五的灯谜会,猜都猜不过来。
她一个箭步跳下高台迎了上去,“宫大哥!黎大哥!你们怎么来了!”
“都喊大哥了,能不给你撑场子吗?”宫甫君胳膊一挥,随意指着同行的一群江湖汉子说,“这些,江湖好友,都是你大哥我挨个请来的。”说着,宫甫君转向众人,“来,各位,给桑掌门自报家门。”
话音刚落,一群人纷纷堆着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拱手道喜——
“海沙帮恭贺桑掌门。”
“青峰堂给桑掌门道贺了。”
“九里门见过桑掌门。”
……
桑兔锁着面皮一一回礼,心里笑得七荤八素,很明显这些人是被宫大哥用特殊手段“请”来的。
灵璧剑派的弟子们到是高高兴兴地将众人迎入厅堂,一时间集灵台人声鼎沸十分热闹。
桑兔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跟她打招呼的脸,嘴角挂着得体的微笑,指尖却无意识摩挲着腰间剑柄,微微发颤着。
“掌门!快上来呀!”几位弟子站在台阶上朝她呼喊着。
“好,你们先招待宾客,我随后就到。”喧嚣飘远,话音散在风里,桑兔又一次忍不住回望,长长的台阶空空荡荡,没有人影。
也是,那人向来不喜热闹,何况之前在城门口的那一遇,“遇”得并不十分愉快,甚至可以说是很糟糕。
桑兔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出现的就是他苍白如霜的面容,同泥泞混在一起的衣袍。他伤得应该很重,但是他又那么安静,安静得让人忘记了他正在忍受痛苦。
往好处想,他不出现或许是对的。
他若是在,她大概会分心,那么她之前费心费力准备的暗渡陈仓,讲不定会半途而废。
桑兔心中叹了口气,抬步往高台走去。
“哒哒——哒——”欢快的脚步踏在石阶上,桑兔猛地回头。
“兔姐姐!我们来了!”阿甲挥舞着双臂,袖子灌满了风,鼓得像两只小翅膀。他跑得很急,仿佛只要再快一点,就真能像小鹰一样直接飞上高台了。
可惜阿甲只跑了几步,然后叉着腰气喘吁吁地不肯走了,最后还是小李拎着他走,顺便挖苦一句:“哟,阿甲,你这是棉花店失火,弹不起来啦!”
“小李!你什么时候学会符大哥那样说话了!真是的,好的不学学坏的!”阿甲嘴上不满地乱叫,身体却乖乖地任由小李带着跳上了台阶。
听到他们俩的对话,桑兔笑得开怀。
“阿甲,小李,好久没见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假装不经意地往他们身后瞧着,可是除了落叶什么都没有。
“掌门姐姐。”陶李认认真真作了一揖。
阿甲缓了缓呼吸,唰一下竖起大拇指,还是两只,“兔姐姐,你今天好威风啊!”
几人往大堂走去,阿甲絮絮叨叨向桑兔汇报着,说他刚刚读完了《战国策》,说自己的袖驽又改进了一些,说他已经可以躲开符大哥的一指弹了,还说小李一拳打裂了木人桩,说杨叔最近爱上了钓鱼,说廖婶儿的春蚕要吐丝了,说姜叔住进苦昼园后他们就不能再睡懒觉了……
听着阿甲絮絮叨叨地说着,桑兔忽然觉得脚下的青砖有了温度,一步一步,慢慢都变得真实了起来。
当桑兔的余光第三次瞥向阿甲和陶李,见他们正围着凌霄说话。
她抬步走过去,可再一次地,涌上来的人潮隔断了她的视线。
“掌门,这份礼单请您过目。”
“掌门,今年的春茶已经不够了,能否先用去年的?”
“桑掌门,祝贺你啊!谢掌门真是颇具慧眼啊!”
“敢问掌门,以后灵璧剑派是否……”
……
桑兔心中叹气,只得将自己想问的话再一次嚼碎吞入腹中。
倏地,一道赤芒窜起,厅外平台上的巨大火盆中火舌渐起,瞬间蹿成青紫色的狰狞鬼爪。
人群纷纷聚拢,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沉默地围向那团烈火。
“诸位——”桑兔朝着众人拱手,直奔主题,“今日我继任掌门,第一件事便是要了结一桩旧债。”说着,转身从怀年捧着的檀木匣中取出一册泛黄的古籍,封皮上赫然写着《背情剑忏》。“此书乃先祖所留,却害人无数,今日便由我亲手焚毁,永绝后患。”
话音一落,众人纷纷附和,唯灵璧剑派的几名弟子面色微变,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火盆里的火焰越烧越旺,映得桑兔的眸子也亮得惊人。她手腕一翻,书册脱手而出,直直飞向火盆。
就在火焰即将吞噬书册的刹那,一道黑影骤然掠出,凌空一抄,堪堪将书册截住。
桑兔暗暗咬牙,鱼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