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混战来得像一场集体中邪,突然开始,又突然结束,且结束得就像有人喊了声“开饭了”,刀剑声戛然而止,满大厅的人像幡然醒悟一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下一刻,江湖汉子们又其乐融融地开始互相包扎,似乎刚才不是在拼命而是在玩过家家。
“这伤口砍得不够整齐啊,下次我帮你补一刀。”
“好说好说。刚才那剑要是再偏三寸,你现在就能用肚皮吹笛子了。”
“你这招黑虎掏心使得不错。”
“哪里哪里,你那一记驴打滚躲得才叫绝。”
这时从柱子后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那个……有人能帮我止个血吗?”
“闭嘴!我们这是友军专属伤药,有多余的再给你!”
……
左执通帮谢清浑缠上纱布,最后打了个结,拍拍手很是满意。“谢老弟,你这爱徒出剑快准狠,有你当年的风范啊!”
谢清浑看着自己腰腹处的巨大蝴蝶结,赶紧用手捂住。“左兄过誉了,比不上你的野马镇川。”
“老咯——比不得年轻人啊。”左执通感叹一阵,转头对桑兔说道:“小丫头,你那伤不要紧了吧?”
“已经愈合了。没成想还能在这里见到左老英雄。”
“多亏了我的好徒儿。话说回来,我此次前来,就是听说探春城准备对付几个不愿意归顺她的门派,谢老弟你们灵璧剑派就首当其冲啊。”
谢清浑一叹,“想不到妗玉夫人竟然有如此野心。哎——左兄你知道我的,一心只在剑术传习上,对于门派之争向来不感兴趣,可惜了云回啊,他怎么就轻信了外人呢!怪我,怪我教导无方。”
“云回那小子在剑术上颇得你的真传。哎呀呀,莫说那个小子了,连老头子我都被他们摆了一道,差点儿老命不保,晚节被烧。”左执通合掌一拍,哈哈大笑,“我明白了,小妗玉这是在搞江湖拆家一招鲜啊,专教大姑娘小媳妇怎么把各门各派搅得鸡飞狗跳!唔,对对对,先教怎么在阳春三月小桥流水偶遇孤寡寂寞老掌门,再教如何在门派里装得善解人意我见尤怜吸引年经俊秀小后生,最后来一招长恨绵绵梨花带雨针来挑拨离间,最后的最后,她再举着‘江湖一家亲’的旗号来收残局!妙啊!”
左执通乱说一气,惹得众人发笑,又因笑时扯到伤口痛呼出声,一时间江湖汉子们活像被点了笑穴又捅了刀子,大厅内顿时热闹非常。
“啪!”旁边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壮士突然猛拍自己脑门,拍得脑门上的蚊子血溅了三尺远:“哎呦喂!俺们帮主夫人可不就是从探春城那旮旯出来的嘛!”
“嚯!”另一个瘦得像竹竿的汉子立刻蹦起来,以剑撑地,蹦跶来又蹦跶去,“巧了不是!我师兄他二舅的三姐夫的小姨妹,也是在那探春城的河边捡回来的!”
“等等等等!”一个光头阔脸的突然插嘴,“要这么说,我去年在青枫浦码头丢的那顶帽子,搞不好现在就在探春城里售卖呢!”
咦——破帽子谁要啊?江湖汉子们表示很嫌弃。
桑兔笑着笑着忽然想起了锦儿,锦儿虽是魈阳门的人,但她也是被派去接近一个富商并借机杀了他。也就是说,魈阳门之前就是探春城的分□□他们去围春园里抓苏蠡不就是贼喊捉贼?不对不对,这里面还有怪。
大厅吵吵嚷嚷,左执通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近谢清浑,活像个要兜售符咒的老道士:“这事儿可不止你夫人有问题。”
谢清浑:“左兄此言何意?”
“谢老弟啊,你那爱徒其实早在三年前就已经跟探春城有来往了,只是他年纪尚轻,容易被权色利诱。而且,实话告诉你吧,杀死丫鬟的是尤兰,但是逼死尤兰的却是你徒儿,准确地说是这场婚宴,云回他大概也想摆脱探春城的控制,可惜了。”
“怪我,都是我的错,竟然一无所知。”谢清浑叹息。
“老谢啊,你说她图啥?她要钱有田,要权有势,要人有牛马,总不会是为了抢各门各派的祖传菜谱吧?”左执通又在捣乱了,“对了,她定是嫌江湖太无聊了!你想啊,当探春城一把手多没劲,不如把各门各派折腾得鸡飞狗跳,天天都有新乐子看!”说到这里还煞有介事地点头,”这就跟富家小姐非要看街头打架一个理儿——闲的!她以前不就是官家大小姐么,嘿,旧习难改,一切都说得通了!”
桑兔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左执通没有当着众人的面说起,他也是想给夏云回一个机会,只不过当夏云回挥出那把剑的时候就已经做了选择。
这样说来,探春城培养了好多人潜入各个门派,不仅是女子,还有男子,就是为了瓦解再收拾?原来不仅仅是针对个别门派,探春城想做的是江湖第一。可,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呀?在此之前,妗玉尊主已经是探春城一把手,在江湖和朝堂都有威望,名利早已经都在她的囊中了,为何还要这么做?
桑兔问过自己,想当天下第一吗?谁稀罕呀!听说那些顶着“第一”名号的,连吃碗阳春面都不得安生。一会儿是剑人踢馆,过会儿是刀魔约战,甚至连街口卖猪肉的屠夫都要挥着剔骨刀来讨教两招。她的师傅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这也是为什么白古恨会退隐江湖的原因。
白古恨曾跟桑兔提起过,有些人突然出现就为了给他看自己的做的各种机关。比如一种执壶侍女造型的机关人,内部设齿轮水车,宾客一按机关,铜人就会自动倒酒,且“酒不尽不停”。好家伙,知道劝人喝酒会死人,让“死人”劝酒就直接解决了这个问题!还有一种铜镜内藏有装有喷水装置的,每次照镜子时还能顺便梳洗,只不过操作不当就容易喷湿全身,直接来个大扫除。至于那种“锁经橱”,书本用铁链拴在柜内,柜门装有弹簧机关,强行开柜会触发暗格喷出墨汁染黑书籍。这样一来,贼人偷不走书,主人自己也看不了,真真是为文化的传承做出了惠及后代的卓越贡献。
可见,当第一并不好玩。但是有一种第一就很无害且厉害——活得最长。兵不血刃就直接解决了所有的问题,以及产生问题的人。这才是桑兔目前追求的目标。
“桑兔姑娘?姑娘!”
“……谢掌门。”桑兔这才发觉自己的思绪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也不知是方才那场混战后的倦怠作祟,还是左老英雄满嘴跑马的疯话太有蛊惑力,竟让她在这等紧要关头走起神来。
谢清浑表情依旧凝重,“姑娘仗义出手相助,谢某感激不尽。只不过,此事恐牵连青鸾宫与申屠宫主。老朽虽与申屠宫主缘悭一面,然素闻其超然物外,如孤云野鹤,不染尘俗。若因敝派之事累及青鸾宫,谢某实在寝食难安。还有姑娘的个人安危,若是姑娘要回青鸾宫,谢某愿派人护送,就是不知道姑娘如今有何想法?”
桑兔老实道:“暂时没有。”桑兔在出手前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妗玉尊主显然已经打算放她一马了,此次见面也没有对她怎么样,就当不存在。不过,之前混战突发,她也来不及顾虑太多。
“谢老弟就不用操心了,这小丫头机灵得很。你还不知道吧,她就是白古恨的徒儿呢。”左执通在一旁补充道。
谢清浑恍然,“难怪姑娘的剑法看着眼熟,原来是白兄的爱徒啊,白兄他如今可好?”
“不瞒谢掌门,师傅他三年前故去了。”桑兔老实道。
谢清浑又叹气,“年纪越大,朋友越少,一个两个都离开了,这江湖却还是不太平啊。”
“谢老弟,你这年纪还没我大呢,整日愁眉苦脸作甚?”左执通手一挥,豪迈十分,“人在变,江湖在变,爱怎么闹怎么闹,等老头子我两腿一蹬,任它春秋潮候,横竖都是这帮小崽子们去折腾。”忽然,他脸色一变,四下张望一番,“等等,我那宝贝徒弟呢?”
“钟离小公子?之前还见他……”桑兔也左右看看,没有发现钟离诀的身影。细想之下,竟记不清他是何时消失的。
左执通眼中精光一闪,猛地一拍大腿,“坏了!我就说小妗玉怎么突然带人撤退了,原来她压根不是冲着你们灵璧剑派来的!她先是假装听从了我徒儿的建议来参加婚宴,联合细作搅乱灵璧剑派,但实际上是早已识破我徒儿的计策,趁乱将他掳走,行报复之实。哼,好一招借力打力,顺手牵羊!谢老弟,咱改日再叙,老头子我先去救人。”话音未落,人已如阵风般掠出大厅。
妗玉尊主抓走了钟离诀!真的是报复?还是要挟?桑兔心中颇为不安,她虽然不了解钟离诀,但是钟问策在做什么她还是知道一些的。“谢掌门,我得去给青鸾宫发个信……”还有洄溯阁,她想见他一面。
“且慢。”谢清浑叫住了桑兔,声音里莫名带着几分亲切,“姑娘若是得空,请一定要再来集灵台。”
“谢掌门?”
“老夫先前说过的话,依旧作数,集灵台兵器库里的剑你可任选一把。”谢清浑欣慰一笑,“白姑娘。”
桑兔一惊,看来谢清浑是从她的剑法上认出了她就是白又双。桑兔深吸一口气,郑重抱拳,“晚辈……定当再来叨扰。”
“好。”
桑兔下了集灵台,一路风驰电掣,踩着扬州城居民刚泼的洗脸水就冲进了城门,直直奔向城中那家荼宝斋。荼宝斋表面是个卖金银玉石的俗气店铺,可眼尖的就能瞧见崭新的牌匾右下角那个暗色的孔雀羽尾。
“姑娘要买发簪还是耳铛?”掌柜迎上前来。
“耳铛。”桑兔露出额间的刺青,“要买可以打鼓的那种。”
后堂帘子刚落下,外头突然炸起一串马蹄声,赶车的符容鞭子扬得飞起,活像在抽打前世仇人。拉车的马儿鬃毛都炸成了蒲公英,显然已经跑出了“下辈子都不想当马”的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