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情最是苦昼短 第129章 玉可碎竹可焚 4

红叶满山，白草黄花。风在山峦间不疾不徐地吹着，路人的笑语伴着鸟叫虫鸣近近远远、飘飘扬扬。

偶有几片草叶被吹起，掠过八角亭中的青石碑，石碑旁摆放着新鲜的花果，简朴庄严，竟还有一点儿亲切之感。

“不愧是大将军镇守之地，风水好极了。”

桑兔将石碑上的铭文看了两遍，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不对，是没有认错坟，遂麻利地献上瓜果点心，燃烛三支，躬身跪拜。

“大将军，你好啊，我叫桑兔，是……”桑兔微微皱眉，不知道该怎么向墓主人介绍自己。想了想，她笑出声来，拎起酒壶凑近石碑，“哈！大将军，你在天有灵，神通广大，肯定都知道了吧，那我就不多说了。总而言之呢，我是个好人，不会伤害他的。你也多多保佑他呀！请——”说罢，将酒水倾倒于地。

“桑兔姑娘？”

桑兔回头看向来人，赶紧起身作揖问好。“妗玉夫人。”刚刚就听到脚步声传来，以为是同她一样来祭拜大将军的乡民，没想到竟然是妗玉夫人。

探春城的随从们打扫亭子，擦拭墓碑，摆着香烛、纸钱、瓜果等祭奠物品，训练有素，井然有序，一阵忙碌。

桑兔默默看着妗玉夫人朝着将军碑祭拜，她忆起在探春城妗玉夫人的生辰宴上听到的故事，果然，人善有良缘。

“桑兔姑娘。”

“啊，夫人。”桑兔立即站直，垂首施礼。

“你们青鸾宫也是来参加左老英雄的宴会的么？”

“回夫人，正是。”

“好。”妗玉夫人含笑点头，带领随从离去。

直到探春城众人的影子看不到了，桑兔转头看向石碑，循着夕阳的余晖走到崖边，长长呼出一口气。

气息却被眼前的景象打断了，哽在喉中，涌向眼眶。

那是一片密密麻麻、绵延不绝的墓碑地，有的碑前插着断剑，有的摆着生锈的头盔，皆被夕阳染红。杂草很少，显然是有人照顾着这片土地，连墓碑间都是一条条长年累月被人走出的小路。

不知道站了多久，风中似乎带了一声叹息拂过她的面颊，她忽而有感，是不是钟问策也曾站在这里，很久很久。

桑兔抬手，朝着墓碑恭敬拜下。

“姑娘，天快黑了，回吧。”

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桑兔回头却没有看到人，走过去才发现一个人正跪在地上清理着亭子。他的衣衫灰旧宽大，附身飘荡着，头发披散却不乱，恰好掩盖了面容。

“多谢大叔提醒，你就是守墓的人吧？”

“我已是死人，跟他们一样。”

那人声音沙哑，语调怪异，似乎不常说话。他头也都不抬，继续慢悠悠地清理着亭子。

“死人？那好，我叫你鬼叔吧。”桑兔说着蹲下身，学着对方的样子，捡起石碑边上的落叶和碎石。

落叶尽除，“鬼叔”晃悠悠站起身，扯了扯衣服褶皱，拎着竹筐往山下走去。

桑兔也不说话，跟着他走。

快到山脚，“鬼叔”突然停了脚步，桑兔也跟着停下。

“姑娘，我刚刚看你在这里站了很久，还朝着山岗下的那些……祭拜，是……有你的亲人吗？”

桑兔摇摇头，开口道：“我不认识他们。但，我的朋友认识。”

“鬼叔”点点头，弓着身子继续往前走，一个转弯就不见了身影。

“呵，还真是神出鬼没啊！”桑兔惊叹。只见前方山路蜿蜒，林木错杂，叶叶枝枝纵横，高高下下不明，她背着手大步朝着透光处走去。要抓紧时间回到城里，明天还有重要的事情，就是之前妗玉夫人提到的左老英雄的宴会。

天有九野，五行四守；执规通治，无出其右。说的就是名震中原的左执通老英雄。

恰逢紫菊黄花飘满庭户之秋，左老英雄迁居江南，各大门派都欣喜异常。虽说同属武林，但是因太昭山脉阻隔，中原剑派同气连枝，自成一体。传闻若是左老英雄不离开中原，剑宗新一任盟主之位非他莫属。

只可惜，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哪怕是已过天命之年的老英雄也无法避免。听说此次迁居泯州府就是因为他的新夫人喜欢江南，所以左老英雄特意挑选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庄园，不远万里乔迁至此，与爱人悠享晚年晴好。

“小主，听说这次左老英雄特意准备了一份厚礼，要赠送给江南武林的有缘人。”柳莺一脸神秘兮兮。

“嗯？是什么呀？”桑兔很捧场。

柳莺两指并拢，左挥又舞，“是一把剑，一把名剑，一把出自千般手白古恨的名剑！”

“是我师傅铸造的？”桑兔这下是真的来了兴趣。

“哦！我知道了！就是那把持枢剑！”云雀抢答道：“古人语持枢，谓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天之正也，不可干而逆之。”

“好厉害！你们怎么知道这么多跟我师傅有关的传奇故事呀！”桑兔顿觉惭愧。

柳莺云雀同时看向桑兔，双手环胸，摇头晃脑。“不是我说啊，小主，你不是一般的孤陋寡闻。”

桑兔似有所悟，“你说的对。我师傅是千般手，他教的一般东西我都学不会，所以我就成了九百九十九般的孤陋寡闻。”

“哈哈哈——”

身后传来拍手称快的笑声，桑兔三人回头一看，原来是吴大小姐和流峡派新晋掌门人。

“勉勉！凌大哥！”桑兔惊喜不已，转念一想，他们出现在这里也合理，只是……

“吴大小姐，你们吴家对那把剑也感兴趣呀？还是说为了凌大哥？”

“就是就是，凌大哥一看就是剑术高手，配名剑再合适不过了！”

柳莺和云雀围上前去一人一句问道。同在三江城，她们自然知道吴家掌握着江湖大半的兵器库资料，自然知晓名剑持枢。而流峡派，虽说近年是因前掌门木维慈的流云掌闻名天下，但是门派中的弟子大都佩剑，也有剑谱承袭，先辈的两招“流峡飞峪”和“流峡掞天”也曾久负盛名。

吴勉勉和凌霄相视一笑，正要开口回答，不远处传来一阵嗤笑。

“呵——说得志在必得的样子，估计他们连左老英雄都没有见过呢，柯平，你说好不好笑！”

众人都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还是桑兔作为“白又双”时见过的熟人。说话难听的是玉衡山庄的大小姐程亭荷，站在她旁边的仍是那位关中刀客傅柯平。

“傅大侠，程大小姐。”凌霄收了笑意，拱手道。

吴勉勉等人虽不太情愿，但也随着拱手施礼。

“凌掌门。”傅柯平点了点头，淡淡扫过面前几人。

“哦！原来是你就是那个便宜掌门啊！不得不说啊，有些人的运气是真的好，不用做什么就有人将掌门之位送给你。不像我家柯平，前年在左老英雄家里过中秋时还被邀请跟众多大侠切磋刀法，我好担心他受伤呢。对了，柯平，之前左老英雄夸你的刀法精湛，估计这次肯定又要向你讨教几招了。”

其他人不知道，但是凌霄和吴勉勉对这位著名刀客在旌德县的遭遇一清二楚，说实话印象不太好，如今一见果然很糟糕。尤其是听说了钟问策和周昀舟找人帮傅柯平洗刷冤屈后，这两人竟然都没有登门拜谢过，最后还是含岫夫人出面写了请帖邀约致谢的。

“哦！这位就是玉衡山庄程大小姐啊！”吴勉勉双手环胸，将傅柯平和程亭荷随意看了一眼，“没错，我们就是运气好，至于讨教切磋这种受苦受累的事情么，还是适合你们。对了，话说回来，我确实没有见过左老英雄，但是我想，你肯定读过《道德经》吧？”

“我读没读过关你什么事！呵，《道德经》？想讽刺我不知礼数？我才不上当呢。有的人不过是仗着有祖荫庇护，运气好算什么本事。江湖这么大，还是像我家柯平一样，靠自己闯才是真本事。”

吴勉勉笑意更甚，“听说玉衡山庄二小姐不仅知书达理、气质绝伦，如今还有江湖第一美人的名声，有这样的妹妹，程大小姐一定与有荣焉吧。”

听人提起玉衡山庄二小姐，傅柯平就皱眉，怕身边人又要发疯，抬腿欲走。

“多谢吴大小姐称赞，我代我妹谢过了。”程亭荷咬牙切齿，她老早就怀疑小妹肯定是疯了，以前半步都不肯离开山庄，近期却频繁在江湖上走动，招蜂引蝶，拈花惹草。那些江湖莽汉都是大老粗，没有见过女人，一个瘸子有什么好看的，还江湖第一美人呢，呵，殊不知是残花败柳、过季蔷薇而已。

“好说好说，看程二小姐那样，想必含岫夫人一定是开明聪慧、有眼识珠，把所有的好东西都教给了小女儿吧，二小姐她肯定读过《道德经》。”吴勉勉连连感叹，面带惋惜。

“《道德经》有什么了不起，我三岁就会背了，我妹她七岁才学会的。”程亭荷反驳了一句，她不明白怎么又扯回《道德经》了。

吴勉勉点点头，说道：“三岁就会啦？也难怪你将《道德经》里那句’上善若水，水善忘恩’融会贯通了啊！佩服佩服。”

程亭荷一愣，有这句吗？她下意识默念起《道德经》来。

“来之前怎么说的，让你少说话少说话，你去招惹对方做什么？真不该带你出来。”傅柯平说道。

?程亭荷回过神，看到那些人已经走远了。?“什么？你竟敢嫌弃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刚盯着人家看。我都听人说了，她们一个是吴家大小姐，一个是青鸾宫小主，怎么，眼红啊！呵，我告诉你傅柯平，人家根本看不上你，你别做梦了！还有，我警告你，你不要忘恩负义，如果没有我，你不可能有今天！”

“随便你怎么想。”傅柯平心中烦躁，迈开腿继续朝前走，不想在江湖众人面前跟疯子争吵。

程亭荷看他这样心里愈发生气，快走跟上，嘴里仍然絮絮叨叨地说着，只是尽量压低了声音不被别人看了笑话去。

抛下程亭荷他们，吴勉勉等人往花厅走，前方人头攒动，热闹极了。

有江湖友人过来跟凌霄打招呼，吴勉勉则拉着桑兔到一旁，“小兔，我跟你说，那两人可讨厌了，千万不要跟那样的人来往，否则你会倒大霉的。”

“哦？怎么说？”桑兔问道。

“那种人吧，就像大街上的野狗，给骨头不理你，要给大肉骨头才摇尾巴，会吃但是从不回请。”

桑兔被逗笑了，问道：“这么说你给过他们骨头？”

“我是没有给过，但是有人给过。”吴勉勉赶紧把之前钟问策和周昀舟帮忙的事情说了一遍。

桑兔听完直皱眉，虽说施恩莫望报，但帮了人却惹来一身腥也着实令人讨厌，她越发挂念起钟问策来。“勉勉，你知道洄溯阁最近在忙什么吗？”

吴勉勉摇摇头，“对了，我最近听凌霄说，鸿雁山庄解封了。”

“什么？”桑兔记得的，生铁案发生后鸿雁山庄被查封，家仆散尽。她正想追问细节，余光里看到一人朝她们走来。

“请问——是青鸾宫的桑兔姑娘吗？你可还记得在下？”

桑兔看清面前之人，心中大惊，这不就是流峡派弃徒、鸿雁山庄大公子、生铁案的主角胡清图么。

凌霄也看到了胡清图，两步走到她们身边，一脸戒备。鸿雁山庄解封不过月余，胡清图竟然已经开始在江湖上走动了。更可疑的是，看他这幅神采飞扬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重伤初醒之态。

“胡公子。”桑兔拱手。

“果然，青鸾宫小主如传闻那般，清丽脱俗、不染凡尘。”

还不染凡尘？被胡清图的视线扫过，桑兔顿觉眼前尘土飞扬，呼吸不畅。之前在流峡派跟他过招时戴着面纱，这次来参加左老英雄的宴会，算是第一次正面相对。她刚刚看出胡清图眼中闪过失望，心里越发好笑，估计他以为面纱下会是什么沉鱼落雁之容。

“这位是流峡派掌门，凌霄凌掌门。”桑兔说道。

胡清图似乎“前事尽忘”，毫不见窘迫，朝着凌霄拱手道：“凌掌门，久仰。”

“胡公子，过奖。”凌霄八风不动。

灵璧剑派的夏云回突然出现，朝着几人拱手问好。“吴大小姐，凌掌门，各位，幸会。”

众人向他看去，同时惊讶到失语。

桑兔等人面面相觑，在这里见到夏云回并不奇怪，毕竟灵璧剑派是江南这一带数一数二的剑术大派，令人感到吃惊的是他身边那位美人——皎皎如庭前月，飘飘似秋色冷，不是别人，就是近期被赞为江湖第一美人的玉衡山庄二小姐，程星素。

就在这边几人假装第一次见面，各自互相问好时，更大的喧嚣从前厅传来。

妗玉夫人一行人出现在花厅里，雍容华贵，排场十足。而跟在她身边的那位仪表非凡的年轻人，则是刚刚宾客高声惊叹的关注点——传闻中隐遁江南多年的前赤威将军钟离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