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前的气氛像一根逐渐绷紧的弦,每一次小测都变得至关重要。
也许是压力堆积到了临界点,也许是那段时间睡眠实在太少,在一次关键的物理小测上,明悦看着试卷上熟悉的题型,大脑却一片空白,几个公式怎么都想不起来。
成绩出来,她跌出了稳居已久的年级前十,掉到了十二名。
放学后,她鼓起勇气给父母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背景音嘈杂,父亲的声音带着匆忙:“悦悦,怎么了?钱还够用吗?爸爸这边有个会要开,让你妈跟你说。”
母亲接过电话,语气温柔却难掩疲惫:“成绩波动很正常,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妈妈给你转了钱,想买什么就去买,吃点好吃的。我们这周末可能要加班,回不去……”
听着电话那头的忙音,明悦握着手机,站在原地,感觉心里某个角落空落落的。
她需要的不是钱,甚至不完全是安慰,或许只是一句“没关系,我们在你身边”。
但成年人的世界总有更紧迫的优先级,她的失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没有回教室,也没有去食堂。
而是拐进了实验楼后面那条几乎无人经过的僻静走廊。
这里背阴,常年照不进阳光,有种渗入骨髓的凉意。
她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慢慢蹲下身,将脸埋进臂弯里。
起初只是无声地流泪,肩膀微微耸动,后来压抑的委屈和自责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变成了低低的、破碎的呜咽。
她哭自己的不争气,哭那份无法与父母言说的孤独,也哭这场仿佛永远看不到结果的暗恋带来的沉重压力。
就在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世界里时,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篮球在地上轻轻拍动的声音。
那脚步声在她附近停了下来。
明悦的哭声戛然而止,全身僵硬,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壁里。
她不敢抬头,希望对方只是路过。
然而,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你怎么了?”
是陈怀清。
明悦的心脏猛地收缩,巨大的窘迫感瞬间淹没了悲伤。
她死死地低着头,把脸埋得更深,摇着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此刻的样子一定狼狈又难看。
头顶传来细微的布料摩擦声。
她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一双干净的白色运动鞋停在自己面前。
接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了过来。
手里拿着两张折叠整齐的纸巾,以及一颗包装简单的水果糖,透明的糖纸包裹着橙黄色的糖体。
“擦擦吧。”
他的声音不高,依旧平静,在这空旷安静的走廊里,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明悦愣了几秒,颤抖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带着他指尖温度的纸巾和糖。
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那微小的触感让她像受惊般立刻缩回了手。
“谢谢……”她声音沙哑哽咽,几乎听不清。
她没有勇气抬头。
等她用纸巾胡乱地擦掉眼泪,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足勇气抬起红肿的眼睛时,面前已经空无一人。
只有那颗静静躺在她掌心的水果糖,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属于他的清爽气息,证明刚才那短暂的一幕不是她的幻觉。
他来了。
他问了。
他给了她纸巾和糖。
然后,他走了。
没有多余的安慰,没有好奇的追问,甚至没有等她抬头看清他的表情。
就像一阵偶然路过、短暂停留的风,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留下了一颗糖,便悄无声息地离开,维护了她所有的狼狈和自尊。
明悦握着那颗糖,靠在墙上,望着他消失的走廊尽头,心里百感交集。
她剥开糖纸,将橘子味的硬糖放进嘴里。
真甜。甜意丝丝缕缕地化开,混着未散的苦涩,交织成一种复杂难言的味道,弥漫在舌尖,也弥漫在她十七岁的这个黄昏。
明悦吃了糖,调整好自己的心情。
以后压力还大的时候,她找到了其它的抗压方式,塞上耳机,换上运动鞋,走向黄昏时分的操场。
粤海中学对随身听的管理并不严格,尤其是在非教学时间。
她将那副白色的耳机塞进耳朵,将那个存着两首歌的、昂贵的随身听紧紧握在手里,仿佛握着某种力量。
音乐隔绝了外界的嘈杂,只剩下节奏和自己的呼吸声。
塑胶跑道上散步、跑步的学生不少。她调整呼吸,加入了奔跑的人群,选择在内圈慢慢跑着。
几圈之后,呼吸开始急促,腿也有些发沉,但脑子里那些纷乱的思绪似乎真的随着汗水被一点点排出。
就在她抬手擦汗,目光随意扫过外圈时,脚步几不可察地乱了一拍。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匀速地跑在外圈。
是陈怀清。
他穿着灰色的运动背心和短裤,露出流畅的手臂和小腿线条。
他没有戴耳机,目光平视前方,神情专注,呼吸平稳,步幅很大,带着一种专注而认真的力量感。
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黑发,顺着下颌线滑落。
他没注意到内圈慢跑的她,他的世界里似乎只有前方的跑道和自己的节奏。
他们一内一外,隔着几道白色的跑道线,像两个不同轨道的行星,沿着各自的圆形轨迹运行。
就在这时,耳机里的音乐恰好切换。前奏响起,一个清澈又带着些许伤感的女声缓缓唱出:
“我看着你背影,想开口,却发现已没有理由……”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贪婪地追随着外圈那个奔跑的背影。
是啊,她看着他的背影,看了那么久,那么多次。
在走廊,在操场,在公交站台……
无数次,话到了嘴边,却最终沉默。不是没有理由,而是有太多理由,让她无法开口。
歌曲在继续,女声唱着求而不得的酸楚和犹豫。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为她这场无望的暗恋而唱。
她看着他不断超越一个又一个人,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看着他因为运动而蓬勃的生命力。
他们明明在同一个操场,听着同一片风声,呼吸着同一片空气,距离近得她几乎能看清他背上汗水的反光。
可那几道白色的跑道线,仿佛成了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在他的轨道上奔跑,目标明确;她在她的背后上跟随,心事重重。
她看着他一点点跑远,自己再怎么加速都跟不上。
一圈,又一圈。
他始终没有看向内圈。
她始终没有勇气加速,或者减速,去打破这种平行的状态。
直到他完成了自己的训练,慢慢停下脚步,在场边做着拉伸。
明悦也停了下来,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汗水顺着发梢滴落在红色的跑道上。耳机里的歌早已循环了好几遍。
她抬起头,望着远处那个正在拉伸的身影,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无声的喧嚣。
歌声是假的,奔跑是真的。
靠近是假的,心跳是真的。
背影是真的,开口的勇气……是她没有的。
陈怀清拉伸完,离开操场。
自始自终,她没有勇气上去跟他打一声招呼,哪怕只是喊他一声名字。
暗恋中的胆小鬼,没有主动的勇气。
明悦最终也直起身,拉紧耳机,转身离开了操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