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转过身去,只留下略显萧瑟的背影,稍作犹疑,意味深长道,“我以为,你会问我寄因为何物,又因何出现在浮霆大陆。”
宗清临垂眸不语,早在月烬草族领地,见到那片蓝紫雷云之时,对于上古浮霆的灭世危机,他已然有所猜想,“寄因”或与名为“寂灭”之物同出一辙。眼下,溪山水泡如影随形,自然不便深究。
青年沉思片刻,坦然道,“当年尘界人稠物穰,如日方中,万紫千红,盛极一时,但在五百年前,却并非如此。试想灵魔妖三足鼎立的时代,人族寿命不过区区百年,孤雏腐鼠,命如草芥,比之蝼蚁,也不过如此。”
他脸色骤然陷入阴郁,语气愈发严厉,“有人施以银邪之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有人以凡人的生死荣辱取乐,将一修士斩杀一城邦奉为佳话广传;有人圈养数国臣民为蛊虫,看他们为了指甲缝中漏下的一点残槃冷炙而争战不休,实在有伤天和。”
“青熔月在尘界入世修行,所见所闻,皆是血|池肉|林,万人活坑,那婴儿的骸骨垒出万里城墙,连年累月的飘雪竟是野火焚城后的余烬。”
“回归明界,他立誓改变浮霆格局,给明界的獠牙铐上锁链。后来他成为了仙首,下令修士不得袭扰凡尘,违者就地裁决。但,政令的推行,总有阴影之处,在仙首视线扫射不及的暗礁,尘界历经着更加惨无人道的折磨。”
“此后,他意识到,公道、天理、平等、尊严,从不依附于上位者的施舍,唯有自立方能寻得一线生机。他愿意给尘界打造一片无灵魔侵越的无垢净土,降下禁制化作铜墙铁壁为人族的繁衍与发展保驾护航。作为交换条件,尘界需得容寄潭,且成为封锁寄潭的‘门’。彼时尘界百余座城邦的首领与他签订了契约,在他见证之下,统一政体联邦就此诞生,其领袖就职首任守门人。”
宗清临面露忧虑,“仙首的设想,建立在寄因不会寄染凡人之上,这是尘界甘愿成为门的先决条件。但,三位界首尚且只能通过剥离寄潭的方式减轻寄因的影响,谁又能保证它永远不会蔓延至尘界?”
青年不咸不淡道,“所以,他太过傲慢,错估了人心。”
宗清临淡漠道,“事关种族生死存亡,再如何谨慎都不为过,甘将全族的命运系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间,这才是愚蠢懒惰又傲慢。”
“可人家的心思远不止于此啊。”青年唏嘘不已,摇头道,“他保护了尘界五百年,在此期间,被灵魔视为蝼蚁的凡人却逐渐拥有了上天入地比肩神明的力量,而自诩为浮霆之主的灵修,却在灵矿山脉与天材地宝的日渐枯竭下,修为难以精进。”
事关明墟二界的命运,宗清临却冷静得仿佛与己无关,“此消彼长,若有一日,灵气彻底枯竭,寄因肆意蔓延,灵魔自此成为历史,那便是属于人的时代。”
青年猝然转身,双瞳轻颤,少顷,才慨叹道,“困则求变。那时,妖帝、青熔月、禾几页,三位年轻的界首,拥有庇佑浮霆众生的雄心壮志,他们联手开辟连接三界一域的贸易通道。我还记得,从尘界戈壁之海游向妖域浔溪之径的驼队,好似一道剪不断的线,绵延万里。”
“他们想通过融合与协作,打破思想的隔阂,一切如他们所愿,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之景。但,那个改变浮霆命运走向的人出现了,作为尘界最后一任总统,他宣誓就任时,青熔月曾亲临庆贺,将其声望推至巅峰,甚至远超历任元首。”
“这位人族领袖,表面温和儒雅,内心却极致癫狂。他主张末法已至,天命归属尘界,人族要创造一个没有灵魔的时代。”
宗清临瞳孔骤缩,惊道,“等等,他是想利用寄潭?妖帝诞祭时,寄潭出现异状,就是这位人族领袖出手了?可……他是如何做到的?”
青年目光深邃而幽远,似是在回想着什么,哂道,“名为神针的天基武器,发射数枚特殊弹药,炸穿了寄潭。”
“寄因,就像一阵风,不,甚至没有风动,只是空气而已。你敢想象吗,在明界的各个角落,修士如同一粒粒泡沫,‘啪嗒’一声,世界就突然多了一方瀛海。”
轰——
宗清临目眐心骇,那枚弹药不亚于在他的精神海中爆开,“怎会如此?”
且不说人族的武器为何能对寄潭这种似物非物的存在造成实质性影响,剥离后的寄潭被封入独立的空间之中,唯有仙首方可进入,那位人族领袖又是如何将神针带入?
“仙首月前往妖域帝宫共谋大事,离开的时限以百年为计,不可能没有留下后手。最有可能的是,第一仙宗之中,有一人受其委托,代管明界……纰漏出在这儿?”
青年目露赞赏,肯定道,“救世大计并非一蹴而就。三位界首约定,各自指派一人,代管各界。妖帝指定?琈帝姬,作为诸王之中唯一的半步帝境,无需参与帝宫计划,同时又身负王族血脉,代管妖域理所应当。和几页,他倒是个奇葩,七大魔王,他一个都看不上,竟然向妖帝借取犀王云绕雪,呵,被好生训斥了一番轰走了。最后,大概是几个魔王打了一架,最菜的那个留下来,厉害的六个打包送去帝宫。”
“至于明界,情况却更加复杂。帝境老祖虽不如妖域、墟界人数多,但耐不住各个都精通道途。医帝、琴帝、阵帝、刀帝、扇帝、星帝,甚至还有一名剑帝,可谓是群星璀璨。他们各个宗族势力雄厚,自身坦荡与否不提,其族中小辈大多不愿老祖前往妖域。口中大义不断,却是为了逼迫别人,而非约束自己,几番折腾,人选始终未定。”
“在与妖帝、和几页商议后,明界最终留下三人。很长一段时间里,明界实际由这三人协管,一人对外称代界首,协理三界一域;一人在内尊称代宗主,统领第一仙宗,实质代管明界;还有一人在暗,执掌寄潭钥匙。凡明界大事,由三人共商决议。”
“青熔月本想着三权分立,三人制衡,最大可能维持明界的稳定,起初却如他所想,但耐不住那位人族领袖的触角早已深深埋入悬圃山内。”
“墟界曾有秘法,可操控灵修的魂体,而人族并无术法可用,却更擅攻心。无情剑道者,以爱恨情痴围剿,让他仿徨失措,魂不守舍;清正奉公者,以私利贪欲诱导,让他利令智昏,欲壑难填;餐腥啄腐者,以信仰理想度化,让他披肝沥胆,舍生忘死;光风霁月者,以众生皆恶堕化,让他心若寒灰,销神流志。由下至上,由外及内,层层攻破,待各宗族人心惶惶,动荡不安之时,青熔月的权柄无疑直接引爆了火场。”
“入道途者,本就至强至坚,但过坚则易折,一旦改操易节,即是对道途的彻底背弃,轻则灵脉受损,境界跌落,重则孽障滋生,心魔难消。”
“斩断无情道的剑修沉溺于情爱无可自拔,可凡人寿命弹指一挥,他听信了寄因可逆转时空的谎言,偷走了那枚打开寄潭的钥匙。只是不待他有所行动,便被暗中跟随的修士斩杀。那两位不甘心只获得三分之一的权柄,本就觊觎钥匙已久,现下钥匙旁落,大战一触即发。三日混战,两败俱伤,钥匙最终落入医帝手中。可经年累月,他对明界早已失望透顶,转手便将钥匙交给了人族领袖。”
宗清临眉梢微挑,暗自忖度,明界动荡,帝境相残,仙首月竟然未曾感知到,这显然不合常理。
青年瞥了他一眼,读懂他心中所想,旋即解释道,“倘若他在浮霆任一角落,都能立即察觉明界异动,但,很遗憾,他所处的破碎空间,存在极其特殊的气场,光线、时间、灵力、诡力,甚至连寄因都会被廓清分解,来往通行只能依靠一件信物。”
“所谓的信物,是一枚破损的箭矢,没有箭头,只剩下雕刻着镂空凤纹的箭尾。正是为了它,云绕雪被迫献上犀角,妖族的纯美之翼被关在明界数年,丢了道心。”
“青熔月去往的那处破碎空间,便是箭矢降临之地,也是妖帝诞祭的真正祭场。数年来,他们三个轮流佩戴箭矢进入降临之地,用箭矢抵抗气场,布下祭坛和层层阵法,以待诞祭之日,帝境入场。”
宗清临垂眸轻叹,“原来如此,三位界首以降临之地布下祭场,众帝境强者与世隔绝,自我囚禁,合力利用气场特性消解寄潭。尘界想利用寄因无感凡俗的特性,借寄潭消灭明墟二界和妖域。而明界修真大族,或想借帝境大能闭关的东风,乘势而起,或想坐山观虎斗,以便渔翁收利,各方思潮动乱,已是不测之渊,生死之边,却依旧心怀不轨,妄图获利,最终亲手掘下自己的坟场。只可惜三位界首终究功败垂成,亏于一篑。”
青年突然发出诡异的几声轻笑,“代价呢,呵呵。这些奸邪孽畜,总该为他们的所做所为付出代价。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在白泠星为了扑灭寄潭烧死的第一天,青熔月一剑劈出浮霆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