嗵嗵!
耳中似是涌入成千上万的蝇虫,弹震的薄翼鼓动着耳膜滋滋作响,旋聚于此的气流如利刃刺入精神之海,顷刻间,宗清临眼前空白一片,不间断的嗡鸣声中,似有金属来回相碰,冰冷而锐利地刺破了轻薄之物。
一个声音在低声轻诉。
谁在说话?
“我从未听闻太阳不落之地,若有,恐怕也是隐匿于渺渺仙境,我等俗人此生不可窥探。”
“那是五色珠光的宝湖,藏匿于森林的最深处,太阳的余晖在此永不沉沦,它是被月亮遗忘的净土,是众生朝拜的圣地,也是……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是……那个声音。
“原名鹿离,取之‘鹿梦将离,风痕难觅’。”
“梦醒,风散,别离,难见,这未免太过伤感。”
“所以改了一字,为鹿梨。名曰,鹿梨湖。心影之中,湖上有仙宫高悬,湖畔有万千生灵,湖心有悦神宝光,湖底有碎空之门……琪花瑶草,芳菲环绕,可谓琅嬛福地。”
……
轰!
砰!
哐——
是琅嬛福地被砸的声音。
“宗道友?清临道友?宗老大?”
轻薄的白纱骤然合拢,逆流于时间的长河中,扫去旧痕,幡然一新。
万景重归,宗清临捂着发烫的心口,却再也捕捉不到那一缕残痕。
见他略显疲惫地揉着鬓角,毒不道放心地加大音量,“哎呀宗老大,你可算恍过神来了。刚刚吓坏我俩了,你这突然一声不吭地精神错乱,嘴里念叨着什么湖什么梦什么人的。小生猜想你定是在水里泡久了神宫生了锈,正打算给你放点毒驱驱邪来着。”
宗清临嘴角抽搐不止,“多谢,可别。”
问仙弦两手端庄地叠放在身前,温声道,“我先前掐指一算,闻人丹尊应已进入妖域中心,约是混在了妖群中,毒道友若有闲暇,不妨寻一寻。”
毒不道霎时两眼冒光,“有有有,小生这就去。有雅澜丹尊在,我二人丹毒合璧,定能带大家顺利通关妖域!等着啊等着啊!”说罢,他像只开屏的黑孔雀,抖着五彩斑斓的黑雀羽,两爪一蹬,“嗖”地飞向湖岸。
小舟猛地一晃,问仙弦稳坐如钟,不急不缓道,“宗道友方才只是误入了沉珂梦,并非神宫生锈,不必担忧。”
“沉珂梦?清临不解,还请赐教。”
“世间万物,可记录过往一瞬,除却独门秘籍、天赋本源以及灵魔的搜魂之术法,无外乎三者。最常见的,即是以灵力勾芡瞬息的绘影石。”
“而在绘影石这等法器出现前,亦有奇者,可自行将森罗万象铭刻其中以待后人发掘。它们无一不是受到执、念、怨、爱、恨、痴、疯、憾、怜这些浓烈情绪的侵染,如同在奇石中心剖开一处空洞,以记忆为心脏,埋入其中。”
“最后一种,极为罕见,它的诞生无须借助任何外物。名为沉珂梦,脱胎于修士最为强烈的情绪,极度的爱恋、极度的恨怨、极度的遗憾、极度的悲悯……化作最深的执念。它是以一丝魂力为线,以情绪为引,绕成的魂漩,游走于世间,哪怕原主早已陨落千万年,它也依旧不死不灭。”
“旁人若魂力过高,确有误入沉珂梦的可能。完好者或有一段深刻记忆,破碎者或仅有只言片语,但无论何种,都因刻入骨髓的强烈与震憾,而促使感知者陷入迷乱与妄语。”
“鹿梨湖作为妖域之心,是妖帝诞祭与狐落日的见证之地,埋葬了多少刻骨铭心不言而喻,已然具有沉珂梦诞生的先决条件,你受其影响实属正常,无需烦忧。”
面对问仙弦的宽慰之语,宗清临却难得陷入了犹疑,“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感知到的,不是他人的记忆与情绪,而是我自己的?”
问仙弦那张冰冻过的脸上竟然亮起了三分茫然,“宗道友何出此言?”
眼尾上挑的余光划过那枚如影随形的水泡,宗清临欲言又止,“只是突然冒出的想法,随口说说罢了。我对魂体了解甚少,许是我多思了。”
“嗯,毕竟剑修不靠魂力吃饭。”问仙弦一本正经地说道,“宗道友你说的那种情况几乎不可能发生。”
“若在过往经历中,你从未察觉到自己的记忆存在缺失与断代,它完好无损、自然流畅,就像一副完整的骨牌,按序排列,严丝合缝,在这种情形下,这多出来的一张,又该摆在哪里?”
“有一种可能,是某位大能调换了你手中的骨牌……若真拿走一张,对于手眼通天的大修并非难事,反应到你身上,是你应当知晓自己缺失了一段记忆。但若想不着痕迹地调换你的记忆,却没那么简单。”
“宗道友你的魂力本就远高于同境界的灵修,哪怕是以魂力见长的术修也可比上一比。修改你的记忆,一如在无风静止的湖面舞刀弄剑,微微涟漪足以令你心生猜疑。即使以磅礴的魂力精准切割你的记忆,但湖面之下,逻辑上的难自洽与毫厘间的违和感,依然难以抹平。这便是与因果的正面抗衡。”
“你对世间万物的认知,你付诸行动的意义,其表,系源自精神海之上那叶承载记忆的小舟,其里,则是在过往的抉择与行动中,和世界交互而产生的历史因果。”
“譬如,宗道友你认为伶舟道友是值得信赖的同伴,会产生这种认识,是因你与伶舟道友曾在第一地关中通力合作,挽救了浮槎上的灵子。正是有这段经历的存在,影响了你的认知,这即是历史因果。”
“如果想要完美替换你手中的骨牌,也即调换你的记忆,同样的形状、底色、字符、花纹,这只是最浅表的一层,更重要的是逻辑的完善与自洽,这与因果休戚相关。由此,看似是修正你的记忆,但实际需要被修正的远远不止你一人,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试想,能做到这一点,又有何等倾山倒海之伟力?”
宗清临沉吟片刻,摇头道,“完全没有这个必要,若真涉及禁忌之事,大可将我直接抹杀。”旋即,他眉心舒展,语气稍许松弛,“多谢道友解惑。”
问仙弦端着茶盏,微微颔首,难得支棱起来的小司星,那运筹帷幄,成竹在胸的姿态,倒有了几分智囊的模样。
“雅澜丹尊这边走。”
“当心脚下。”
“啊,小心头顶……”
“这边这边……喏,他们都在那儿。”
宗清临抬眸望去,毒不道正殷勤地撑着鹅毛扇子挡在闻人雅澜头顶,后者冷若冰霜,缄默不语,将毒不道当成拦路的树,径直绕了过去。
毒不道挠挠头,又自顾自地小步快跑着跟上。
青绿的鲛纱蹁跹翻飞,如流云在五色珠光的宝湖上舒卷。闻人雅澜款款而来,目光掠过舟上二人,眼尾的坚冰稍融,“宗道友。”
宗清临目光扫视一圈,回了礼,疑惑道,“闻人丹尊,晏清没有同你一道么?”
闻人雅澜面上好似丹青乱洒,风云变幻,大约是有些难以启齿,他斟酌半晌,说出来的话却诡异得令众人面面相觑。
“他被一群妖修抬走了。”
“我们一踏入妖域中心,就有一群妖修包围了他。那些妖修各个躁动不安,里里外外叠了好几层,追着他上蹿下跳,又是捏脸,又是拍胳膊,从头到脚摸了个遍,口中还大声喊着‘小宝,小宝’。”
“我想拉回他,那些妖修竟徒手抓开空间通道,将我隔离在外。”
“我知晓他应无性命之忧,便先来寻你们,再另做打算。”
宗清临语气惊异,“徒手抓开空间通道?是有圣境大妖?”
“准确地说,他们都是圣境大妖。”
毒不道大吃一惊,“什么!棠溪道友被妖怪抓走了?赶紧去救他啊!去迟了万一被煮了呢……等,等会儿!什么!!!一群圣境!算了算了,他自求多福吧。”
问仙弦沉思道,“上古妖域的实力还需重新评估。”
宗清临神情从容,礼貌微笑,“难怪闻人丹尊选择先行会合。”又欲笑又止地压着上扬的唇角,“没准是大妖们辨出晏清身上属于却尘犀的气味,把他当成却尘犀幼崽捡回了家。”
眼见三人皆是淡定自若,漫不经意,毒不道垮着脸,刚提起的紧张不安瞬间划破,他自暴自弃道,“得咧,那小生还是站在最后给诸位加油鼓劲吧。”转而又惊问,“话说,怎么还不见雪公子,难道他也被大妖当作幼崽捡走了?那他是什么妖?没脸皮的那种是叫无脸妖么?”
凉风瑟瑟,吹起湖面几片落叶,众人相顾无言,各自搓了搓胳膊。
时间沉默飞逝,湖面的船只越来越密,岸边人潮涌动,空气里铺满飞扬浮躁的气息,仿佛能听见无数颗灶台里迸出的火星子在噼啪摩擦。
细微的银光转瞬即逝,宗清临眼神一凝,目光环扫,最终锁定在某棵参天木上。
“我去查探一番,你们先在此地等我。”
虽未言明,但出身名门的天之骄子们都默契地以宗清临为首,听及此,三人各以不同的节奏和频率点头回应。
待宗清临跃至参天木的最高处,定睛一瞧,那扎在枝头冷不丁闪过一点银光的,可不正是许久未见的百计刀?
他顺着刀尾缠绕的银丝,视线滑落,瞧见一道身影隐匿在繁茂的树冠中。他腰悬千方丝,手攥万谋扇,耷拉着四肢,像一条挂在窗外风干的咸鱼,有节奏地摆动。
猝不及防地对上宗清临探究的视线,雪方池抽出空闲的手,一把掐住千方丝,他好似悬停的钟摆,高傲地抬起头,对着宗清临摇了摇手。
浮光锦织的仙袍被树枝扯得稀巴烂,头顶横七竖八地簪着枯枝若干,像在煤灰地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圈,黢黑与青灰,没有规律地泼满了一整张俊俏的脸。
“哟,清临啊!”
他大概觉得自己即使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也依旧风度翩翩,优雅不减。
宗清临左侧眉梢轻抬,目光上瞟,眼神又微妙地重新落在雪方池身上。
这位雪衣贵公子松弛的神态骤然凝固,他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拴在宗清临头顶正上方的那枚水泡。
他嘴唇颤抖,几次开口又反复失败,在与宗清临三分歉意三分怜悯三分局促和一分幸灾乐祸的目光不期而遇后,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千方丝发出“啵”的一声,将自己腰斩,雪方池闭上双眼,安详地亲吻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