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想到,昨天傍晚回来的时候还和那对姐妹有说有笑。
她们还拜托他下次到救济所工作的时候为她们讨一对发夹,她们听说修女不喜欢那类亮闪闪的首饰,但是捐赠物中一定有,修女通常会把首饰典当换成钱币,在那之前,如果能要到一对就好了。
法利托鲁虽然为难,还是答应了她们。
可是现在!他觉得昨天的誓约已经没必要兑现了,因为誓约的对象最终没有熬过昨儿的雪夜!
这种事在贫民窟其实是家常便饭,可是法利托鲁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轮到她们呢!
为什么她们的身子骨还不如一些病怏怏的老人?
老妇人哭得更伤心了,她嘴里嘟哝着什么,法利托鲁听不清楚。
他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觉得像失去了一对重要的伙伴,以后,不会再有人等他讲完故事后跳上一段舞蹈,不会再有人要求他向修女讨女孩子喜欢的玩意,不会再有人需要他带回些美丽的花朵,装饰她们的屋子。
他很难过,在父亲去世后,这是第二次让他尝到失去的滋味。
本来,他就穷得不必担心会缺少什么,可是,他还是失去了重要的东西,然后,让某部分的记忆提前变得珍贵。
“别难过,麦杰卡奶奶,她们在天堂里会过得幸福的。”
他抱住老妇人颤抖的身体,心里又一次呐喊,天神是仁慈的吗?
审判之神是公正的吗?
不!他们只会剥夺本来就脆弱的生命,只会让苦难的人饱受更多的煎熬。
不然,为什么阿达玛的贵族们能成天花天酒地,而他们的子孙又一代代地秉承祖先的恶习?
什么时候瘟疫惩罚过这些不知寒冬严酷的家伙们了?
什么时候疾病折磨过这些奢侈的尊躯了?
没有!瘟疫和疾病永远只对贫民伸出魔爪,而且总是冷酷无情地带走他们的生命!
可是,他还必须忍受着这样的痛苦,忍受着随时会落下的眼泪,祈求生存,这就是贫民窟里唯一的意志!
他不知道自己是可怜还是可悲,如果他是一个人,他会学习很多失去父母的孤儿,走出这片贫民窟,他想靠双手去创造自己的未来。但是他还有母亲,为了母亲,他只能苟且偷生。
不出意外的话,孪生姐妹的葬礼会在圣伊希丝教堂举行,老牧师阿曼比会用他那一如既往沙哑得难听的声音为她们送行,他的声音平时在念圣经的时候还勉强可以接受,可是一旦念起悼词就像喉咙里卡了一颗核桃,不但含糊不清,还有怪异的咕噜声。
也许认识埃雅和埃塔的人都会去参加葬礼,那样,圣伊希丝教堂不算宽敞的礼堂大厅会变得很拥挤,因为她们在贫民窟里很受欢迎。
法利托鲁不准备留下来等待葬礼开始,人都死了,再多的追悼也无济于事,他有更重要的事,那就是到福翁提斯坦救济所打杂,那是他养活母亲的资本。
入冬以后,母亲的咳嗽更为频繁剧烈,他必须攒够钱为母亲请一位好大夫。
而修女长答应,他每天在救济所打杂八个小时,就能领到一枚布罗,这样连续干上一个月就能请大夫为母亲看病了。
他和平时一样,抄近道穿过一条肮脏的小路,然后走上宽敞的蒙德大街。
因为早上发生了那样不幸的事,他没心情再去东张西望:看看杂货铺的那条老狗还在不在,看看面包店的掌柜今天穿了什么花衣服,看看魔法道具店里是不是依然走出各种打扮古怪的人,看看草药铺的小伙计是不是还是那样趴在柜台上打瞌睡偷懒……
他走得比平常快好几倍,原来三十分钟的路只花了十几分钟就穿过玛格莱大街,然后拐到落日街上。
这里是他最喜欢的一条街道,路面不是很宽敞,不过也没什么马车经过,最重要的是贵族们很少喜欢走这条路。街道笔直延伸向远方,夏日黄昏时,能看到一抹红彤彤的夕阳沉下地面。
这里相对王都的其他地方民风比较朴实,所以连附近唯一的暴发户卡德巴克那样无趣的人都会变成新闻。
这条街上还有许多生意不怎么样的魔法商店,所以时常有身着法袍或魔法师打扮的人路过这。法利托鲁很喜欢看他们身上带的印有奇怪纹章的饰品,他们手里通常都拿着外形奇异的拐杖,有的看起来简直就像一根枯树枝。
不过今天,这些情趣都荡然无存,他突然觉得这条街是那样冷清。
白皑的雪覆盖在两旁参差不齐的房顶上,路边堆积起白色的栅栏,中间被踩花的雪地留下一条条车轮痕迹,法利托鲁看到自己的脚踩在之前的脚印上,于是加快步子,在寒冷的空气还没冰透身子前,赶紧躲进救济所温暖的房子里。
这一天的活并不轻松,他要代替病假的布里克把堆在后院的柴都劈完才能走。
为了能准时回家不让母亲担心,他很勤快地劈柴,尽管力气不大,要均匀地劈开柴火很费劲,不过他没有埋怨什么。
救济所的修女们已经照顾他许多,他不能再对她们安排的活有所挑剔。
今天,他的心情很糟糕,所以比平时安静了许多。以往,他会和修女们聊上几句,说说一路来的所见所闻,或者听修女们说说来救济所捐赠物品的那些人的事,有时还会有官差来这,不过通常都是检查救济所有没有非法私吞纳税品,或骚扰修女。
因为救济所得到国王和大神官准许,可以不交纳各类杂税,只要交付一定的基本土地税就可以了,所以那些官差就找其他借口来频繁“光顾”。
他们需要修女们知道,他们才是城市的治安管理员和守护者,是百姓应该尊敬的人物,而不是只会拿别人的东西去救济其他人的修女。他们也需要修女知道,不向他们殷情献媚的后果。
法利托鲁时常在内心暗暗嘲笑这些狐假虎威的家伙,他们只会动动嘴皮子,真要抄家伙的话,又畏于支撑救济所的强大后盾大神官帕尔·韦恩而不敢动真格的。
修女们很快发现,法利托鲁比平时沉默了,昨天他还对修女们开玩笑呢。
“小法尔,你今天有什么心事吗?”
修女长莎林德曼注意到蹲在围墙边默默劈柴的男孩,她很愿意去关心一下这个表现反常的孩子,从他搭拉的脸庞她就看出,男孩有心事。
她已经有六十多岁了,所以那嗓音听起来和圣伊希丝的牧师差不多沙哑,不过她的笑容很亲切,法利托鲁时常觉得她和母亲有一样的气质,她们都是善良温柔的人。
法利托鲁不愿在修女长面前袒露自己脆弱的一面,他收敛起哀伤的表情,平静而礼貌地道:“我没什么事,莎林德曼大人。”
“还说没事,你看,你只有在想心事的时候才会称呼我的名字,平常你都喊我修女长。”
老修女耐心地以开导的口吻说,她的语调缓慢温和,像宁静和煦的风,轻轻地抚慰失落的心灵:“你的脸上明显写着有心事,而且,你不太擅长撒谎。”
法利托鲁觉得自己无地自容,默默地垂下头,叹了口气:“我只是……有两个重要的朋友离开了,所以……请原谅。”
修女长注视着男孩苦闷的脸,这张脸平时都会带着阳光的微笑,因为长得俊俏,所以笑起来很讨人怜爱。
但是现在,它只露出一张苦瓜样,修女长觉得就像在听自己的孩子诉苦一样,感到有些心疼。
她把手放在男孩的膝盖上,温暖着他的手:“孩子,别难过,人生会经历很多,你就把它当作成长的代价吧。你失去了什么,还会从中得到什么的。”
“我得到过什么吗?”法利托鲁心里有点不平衡,“我失去了很多,可是没有得到过相应的东西。”
修女长慈祥地微笑着,在她的眼中,流露出美好的光芒:“会的,也许在以后会得到补偿。只要你坚信它,神恩不会抛弃受苦受难的人。”
法利托鲁突然想起修女也是神学论者,同样侍奉着神明。
他感到自己的苦并不能令修女长理解,而他也不需要太多的同情。
“我时常会去圣伊希丝教堂祷告,我的朋友也是,可是神恩还是抛弃了她们。”他感到内心有一股压不住的怒火,它就快要迸发出来了。
修女长依旧耐心地开解他:“别这么想,你应该相信自己信仰的东西,不然,这个世界会变得很残酷,你会觉得没有可信的事物。——”
她的话并没有说完,被一个神色慌张的修女打断了。
那修女气喘吁吁地跑到他们面前,脸色很难看,又恐慌又紧张:“不好了,修女长!帝国骑士团的人来我们这了!他们竟然说我们窝藏罪犯!!”
法利托鲁看着修女长和修女一起急匆匆地走进建筑物内。
救济所那白色的建筑比往常看上去醒目,可能是因为周围有白雪修饰。
他继续开始劈柴,可是心里有一丝不安,他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感觉,就像有条虫子在心房里钻,在爬,难过得想找东西发泄。
他把这股劲发泄在砍下去的斧头上,一刀又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