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静谧,林枝扶却感觉很不一样,不知道是熬夜太过还是睡得太久的缘故,她觉得头脑发昏、口干舌燥,眼前晃得厉害,带着些重影。
一只乌黑的飞蚁钉在她的脖颈处,林枝扶摇摇晃晃地拎着裙摆走进碧莹楼的厅堂内,看到了周然。她拿着剑,一脸肃然,手肘上大片血淌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鲜红的血渍刺得她眼睛发疼。
周然对面站着很多很多人,乌压压一片。林枝扶扫视一圈,在那群人里面看到了她的师傅庄主,她的师兄刁高义、石为,她的朋友宣水芸……林枝扶晃了晃脑袋,好似看不清他们的面容,觉得很是口渴,嗓子干痒,似乎是黏膜粘在一起,发不出声音来,身体里压着不知道什么东西,像涨潮一样一下一下拍打着她的心口,很难受。
那些人的眼睛……为何是蓝色的?
林枝扶低头用手背抹了抹双眼,那飞蚁飞走了。再抬头看,又是黑眼珠了。猛然间眼前一黑,脑子短暂地空白了一瞬,林枝扶摸到太阳穴用力晃了晃自己的脑袋。
下一刻,便有人大喝一声,举着剑朝她刺过来,利刃穿过衣衫,刺进皮肉里,划过骨骼,发出一种特有的声音。那位置在在心口偏了几寸,疼感传到头皮神经的那一刻,林枝扶看清了那人的面目。
是她的师兄刁高义。
呵,从前他与自己很是要好,如今,他恨绝了自己,一见到变要打杀。
为何一定要与我刀剑相向!林枝扶冷着脸,一抬手一拳正中他的下巴,掀翻他之后,抽出插在自己肩膀上的那把剑,用另一手的指尖抹了抹剑刃上的血,放在唇边,用舌碰了碰。
对面有长老惊慌失措地指着她大喊:“她!她在喝自己的血!”
“啊啊啊!这个嗜血狂魔!”
“她变异了!林枝扶必然是变异了!”
接着,便是一群人拿着利刃蜂拥而上,林枝扶只看到血,他们拿着的剑上,一滴一滴划落的血,不知是周然的,还是那些小鬼的。他们拿着利刃,要凶狠地刺穿自己的身体,到时,滴在地上的就会是自己的血。
那种被利器刺穿皮肉的感觉实在是太疼了。血腥气一瞬间涌上自己的鼻尖,林枝扶握着剑,开始反击。
鲜红的血溅到墙上、地上,沾湿了她雪白的衣衫,同样也弄脏了她干净的脸颊。
周然站在不远处蹙着眉观察她 。
林枝扶使得一手好剑,灵海庞宽,灵力高强,能三天三夜源源不断地输出灵力。但她体力不好,很容易累,对面人多时,就很吃亏。而现在的她仿佛不知疲倦,站在高台上,白衣被风吹得飒飒作响,上面的晕开的血渍像几朵欲绽不绽的娇艳欲滴的花儿。
刁高义和石为被踢了好几脚,衣衫上全是印子,桃花庵和老苍山的长老们被砍伤好几个,就连庄主也被划伤了。
而林枝扶像失了智,面色冷冽,谁上前攻击,她就杀谁。
庄主有些盯着林枝扶,只觉得怪异,林枝扶的状态,不像个人,更像是被人控制住的小鬼。他猛然转头,看向周然。
周然却在这时发难,不过不是向他,而是向林枝扶。
林枝扶此刻哪里肯让人靠近,一柄长剑使得又快又准,大量灵力溢出,震得东西散落一地,连屋顶都在掉落粉尘。周然被震开,又不甘示弱地随手抢了一个不知名弟子的剑,一扭身向林枝扶劈去。
庄主看着他的得意门生在众人面前大打出手,只觉得老脸丢尽了,甚至想当场自刎。他活了大半辈子,傲了大半辈子,一步一步从一个小门徒做到了如今的大长老,有多少人想拜到自己门下,又有多少世族想凭门第将自己的子女送来拜师,都被他一一回绝了,只收了两个合眼缘的。
刚开始,他还得意,自己果真是慧眼如炬,收的徒弟个顶个有天赋,干的都是些惊天动地之举,每一件单拎出来都是能载入修真界史册的大事。
后来,徒弟叛离的叛离,叛离的叛离,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慢慢释怀,有本事的人,干的事自然与众不同些,没关系,人还在便是很好了。
不曾想,释怀了,却要眼睁睁看着两个徒弟对决。早知他就不释怀了,两个徒弟,无论谁输谁赢,他都要好几夜睡不着觉。
周然已经受了伤,林枝扶攻势又猛,她节节败退,很快退到她炼血器的熔炉边上。
那个巨大的熔炉被高高架起,平时周然都是踩在一堆骷髅头上去的,如今骷髅头散了一地,另一侧有一座高台,有熔炉的四分之三处高,是周然为了方便丢东西进去特意筑的。她已经被捅了好几剑,再这样下去就要被打死了。
庄主看着,连声叹气。紧闭双眼,千钧一发之际猛然睁开,只逼周然而去。
林枝扶那一剑便刺中庄主的胸口,剑刃拔出的时候,血溅了她一脸,有一滴射进她的眼球里,脑子有一瞬短暂的清明。
就那一瞬间的愣神,庄主一掌打在她的胸口,她连退好几步,撞在熔炉上,里头不知明的液体溅落到地上,灼烧出好几个大洞,冒着高热的黑烟。
周然起身,拽着她的衣领,攀上熔炉口,想将她丢进去。热气仿佛灼烧着她的脸颊,林枝扶想起周然炼出的每一件血器,丢下越厉害的厉鬼冤魂,出的血器就越锐利专横。
但她从不用活人做引。
可周然狠狠按住她的那一刻,林枝扶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周然想要以她为祭,炼出这把花费她好几年心血的血器。
林枝扶剧烈挣扎起来,一瞬间的恶念从心头泛起,她要让周然用自己生祭这把血器。
庄主上前来阻止,三个人赤手空拳在高台上扭打起来,先后摔到地上。庄主捂着胸口疼得发出难耐的喊叫,看热闹的越淳和刁高义等人连忙上前扶他。
林枝扶和周然摔在地上还紧紧抓着对方不放,两个人撕扯着,周然在混乱中被林枝扶打了一拳在肚子,她很不服,发了狠,爬起来抓着林枝扶的衣领打了她一拳。林枝扶回了她一拳。
周然抹着脸上的血,指着那熔炉道:“来啊!谁输了谁从那上面跳下去!”说罢又把她往高台上拖。
林枝扶控制被拽得往前,咽了满口的血气,不住怒骂:“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这个时候不想着逃命,不想着赶走入侵者,就一个劲儿揪着我做什么?
周然:“我才不管脑子怎么样,我要赢你。”
林枝扶无语了。
“你们这两个孽障!都给我住手!”
鼻息间闻到一股熟悉的花香,林枝扶欣喜地扭头,却只看到庄主涨红的脸庞,这一分神又被拖到了高台上。她看到庄主嘴巴大张大合,却没能听清楚他喊的什么,只觉得头痛欲裂,慢慢地、慢慢地,视线变得模糊,周围的一切都天旋地转。
林枝扶抓着周然衣领的劲儿慢慢松懈,呼吸一滞,便意识模糊地晕了过去,倒地前,她似乎看到周然掉进了冒着滚烫热气的熔炉里。
碧莹楼的殿宇中横七竖八地躺了上千号人,像个乱葬岗。东边那个巨大的熔炉还在咕噜咕噜冒泡,稠绿的汤水翻滚着。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下起了暴雨,伴随着轰鸣雷响,昏暗的殿宇在时不时闪过的雷电中一亮一亮的。老苍山、桃花庵的长老弟子们还凌乱地、交叠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熔炉那边发出哗啦哗啦的水声,一只苍白到接近透明的手‘啪’拍到熔炉边缘,是一只鬼从那发绿的汤水中起来了,它顺着高台爬到地上。
雷电一闪而过,却没有照清它的脸庞,它慢慢地往门口走去,走过的地方带出一条湿濡的痕迹。
它脚踝上竟还抓着另一只鬼的手!!两只鬼就就这样一路拖走了,出了碧莹楼的大门,慢慢地走进暴雨里……
“啊啊啊!碧莹楼内讧了!两个魔头自相残杀了!”
“林枝扶把周然丢进了熔炉里!”
林枝扶失去意识前听到的就是这些话。周然掉进了熔炉里……身子僵硬着,脑子又昏又沉,她无论如何也也睁不开眼睛。
……
周遭都很安静,林枝扶一个人在昏暗的灯下走,走着走着,她看到了一个人靠在墙角边缘。
那是一个女子。林枝扶不可抑制地抬脚走了过去。
当时脑子钝得太沉了,她压根不记得那个人是谁,甚至不知道她是人是鬼,只知道她很漂亮,一件藕合色衣衫,肤白似雪,左眼的下眼睑处印着两瓣藕合色的印记。
有股馥郁的香气萦绕在鼻尖。
她完全记不得那人的模样了,只想靠近她。靠近了,她将那人压在墙角,去亲吻舔舐她那两瓣印记。
接着是眼皮、鼻尖和嘴唇。
那人身上很香,吻上去的时候有种微凉的触感,很软、很舒服。
林枝扶着了迷。
太热了,她撕扯着身上的白色衣衫,整个身子都冒着热气。舌尖交缠在一起,她很急切地想要从对方身上汲取水汽,于是她用尽全力吮吸,仿佛如若不这样,下一刻她就要干涸死去。
终于,她感受到了液体流入体内那种甘甜、沁凉的滋味,很舒爽的感觉。她的脑子还是昏沉的,眼前视线一片模糊,深深刻在脑子里的是一股馥郁的花香。
一种青木夹杂着铃兰的味道。那香气太诱人了,林枝扶深深地埋进去,像犯了毒瘾似的一下一下重重地吸。
有什么东西慢慢缠上了她,若有似无地探进来,轻柔飘缓的碰,林枝扶腿都软了。跪倒在地上之前有双手拖住了她。
血。
她在那人身上尝到了血味。
肩膀很凉,周身都很凉。接着是热,整个人都热了起来,身上有好几处地方像是在着火。她窝在一个香香软软的怀里痉挛起来。
再后来,林枝扶在一处河岸边醒来,看到了满城满院的追杀令。都不消她去打听,随便在街头巷尾站一站,就听到那些流言,什么丧心病狂小魔头杀人如狂,打伤老苍山、桃花庵上千号人,重伤亲师傅庄主,打得两个亲师兄好几个月下不来床,杀到最后,把从小带着自己的恩人周然都捅死了丢进熔炉里。
周然死了,周然真的死了,她真的被自己丢进熔炉里生祭血器。林枝扶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却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周然死了。坏出汁儿的周然终于死了。
她没觉得特别开心,也没感觉到很不难过。只是鼻子很酸,眼睛很胀,很想哭。
老苍山、桃花庵、碧莹楼、林家村、小苍山……庄主、辛生、刁高义、石为、宣水芸、乌槐、沈妤、江折月……师傅、师兄、家人、朋友……一切的一切都在周然死后划上句号。
林枝扶从此过上过上了四处逃窜、猪狗不如的日子,直到现在,再次被抓回老苍山。
再次睁眼时,她的眼眶微微泛红,回忆走马观花似的,风一吹,就散了。
不知等了多久,太阳落下山头,天色暗下了些,外头的响起不知什么东西叫声。应当是一种虫子求偶的声音。林枝扶打了好几个哈欠,头颅一点一点地昏昏欲睡。刁高义让人去请了庄主好几次,在天色彻底暗下来的时候,他终于姗姗来迟。
刁高义压着林枝扶的肩膀让她跪下,庄主冲他摆了摆手,刁高义即刻松了手,退了一步,林枝扶自己撩起裙摆跪下了,拱着手喊了一声师傅。
庄主俯下身拍了拍她的肩,语气挺和善:“回来啦。”
林枝扶抿着唇没说话。回来了,以一个罪徒之身回来受死。
“你这一走就是两年多,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大费周章地把你找回来吗?”庄主顿了顿,语气沉了下去:“你杀了很多人,还叛逃师门,搞得臭名远扬。”
“……”
“你是不是觉得,把你抓回来,就是要把你关进五行窟里,再也不放出来。”
林枝扶撇嘴:“我没那样觉得。”
庄主有些欣慰:“对!你知道不会的,关着你做什么呢,关着你,那些死了的人也不会活过来。”
“所以你们费尽心机把我抓回来,是要处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