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山探幽录 第37章 山精噬人篇（三十六）

山里的雨来的快，去的时候却缠缠绵绵。

那夜之后的第二日，在细雨的婆娑里，万雄召集了虎头寨的所有寨民，如实告知了危害虎头寨以及害死朱凌云及潘氏父子的幕后真凶，与此同时，他亦未隐瞒万素影与赵长明的关系。

大家初始对赵长明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但却在听闻了万素影身亡之后，却又都沉默起来。

对虎头寨的寨民来说，万素影就如那簇盛开的向日葵花，不但为他们疗伤，还治愈着他们那一颗颗受尽颠沛流离后亟待被温暖的心。

若说万素影有错，那便是她识人不清，怪只怪她太善良，让坏人蒙蔽了双眼与心。

虎头寨的寨民皆是三国里饱受战乱与离别的穷苦朴素之人，自是明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们大多受过万素影的恩惠，所以他们很轻易便原谅了万素影。

也因万雄并未隐瞒大家此事，因而让寨民对万雄及万家更生出一种敬佩之情。

在这样的情绪渲染下，万雄的威望又一次水涨船高。

便是连宋锦城都不得不感叹，万雄当真是老谋深算，只可惜命相薄了点。

安抚好寨民的情绪后，又将寨中事务安排妥当后，万雄的身体也油尽灯枯。

只在他临去世之前，却做了个令宋锦城意外却又在寨民意料之中的事。

那便是他推举了朱小天做下一任大当家，而非自己的女儿万素瑶。

朱小天本不欲答应，可万雄以事相邀，一夜过后，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只知道当朱小天面色苍白的从竹栖园离开后便以大当家的身份召集了寨中的长老们议事。

两日后，万雄不治身亡，朱小天做了虎头寨大当家。

议事大厅外的一处阴影里，宋锦城背着手望着从议事厅内陆续出来的长老们，眯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朱小天为何会答应？”

边肃站在她身后，打量着宋锦城的鬓角，只觉眼前这个背着手的人好似一个胸有成竹的老太婆，心道这期间必还有他不知道的事，于是沉默好久还是开口问道。

“我怎么知道？”

宋锦城仰着头回望着边肃，一双眼熠熠生辉，一看便是起了玩心。

边肃稍稍抬了下巴，居高临下的凝视着宋锦城，眼里却是毫不掩饰的怀疑，“你最好乖乖告诉我，否则......”

边肃想说你不如实说以后遇到麻烦别想再让我帮忙，只是这念头刚起，他脑中便警铃大作，突兀的想到他为何会生出以后还要帮她的想法呢？

眼前这人虽乍看弱不禁风，但智计百出，且手中持有利器，外人轻易也奈何不得他。

自己又何必操心他以后再遇到麻烦之事呢？

边肃想到这，那未出口的半句话便又生生咽了回去，只漠然的道：“你说便说，不说便罢。”

话未说完便转了半个身子，眼瞧着是要离开的架势。

宋锦城岂会看不出边肃言语里的窘迫，但玩笑归玩笑，她可不会任由边肃同她生了疑心，当下眼珠一转，伸手便去扯边肃的袖口，摇晃着道：“边大哥，莫生气嘛，我说与你听便是。”

边肃毫无防备被人扯住，此刻只觉自己脑中轰轰作响，下一刻仿佛回到数年以前，在花团锦簇的园子一角，一个小小的扎着啾啾的人儿同样扯着他的袖子荡来荡去，耳边似乎还残留着那句软糯的带着鼻音的笑闹声，“小哥哥，你莫要生气嘛，我不说就是了。”

他乍然回头，望着宋锦城的目光冷厉，疑惑却又清醒，他问宋锦城：“你到底是谁？”

宋锦城闻言愣住，但她却并未松开边肃的袖口，此刻她仿佛能感受到边肃紧绷的身躯，她垂下眼，掩住了眸中闪过的一抹苦涩，再然后忽然歪了脑袋，做出打量的姿态，小心翼翼问道：“边大哥是将我当做什么人了吗？”

边肃深深注视着眼前的人，虽长得雌雄莫辨，但却过分的好看。

他虽多年不曾回京，却偶也听闻京中事，知宋家锦弦公子是个风光霁月之人，文武双全不说，亦是貌若潘安。

京中人还道也只有宋夫人这样的大美人才能生出宋锦弦这样的儿子，毕竟其父宋熹相貌只是一般。

当然还有传闻说宋家小姐比之宋锦弦更有过之无不及，只是宋家小姐身体不大好，外人很难睹其芳颜，这传说也就只是传说罢了。

边肃的目光从宋锦城的发顶再到耳朵，从簪发的木簪到光洁的没有耳洞痕迹的耳垂，心下思量，再一次认为眼前人应不是那个扎着啾啾头耳垂上挂着珍珠耳环的小丫头。

边肃的眉心蹙起又放开，面上神色也从迷惑到怀疑再到释然，半晌后，才在宋锦城的一再追问里，嘘了口气，道：“是我认错人了。”

边肃幼年从军，在京中日子极少，又兼宋家夫人早逝，亦没有机会见过宋夫人，若他见过宋夫人一面，此刻必然也早已认出了眼前的人便是那几不在京中露面的宋家小姐宋锦城。

只因为宋锦城与其母宋夫人真是长得太像了。

可惜呀......

宋锦城一边庆幸边肃早年离开京城不认得自己，一边又有些期待，想知道边肃一旦知晓她的身份后又该如何待她。

这左右抓挠的心思扯得宋锦城竟没有注意到从议事厅走来的朱小天。

比之从前，朱小天的气色似乎好了些。

“无弦。”

远远瞧见宋锦城，朱小天的面上有几分欣喜，忙快步走了来。

而宋锦城听见声音回头瞧见朱小天，也笑着迎了过去。

“朱大哥，”宋锦城的声音清脆又轻快，颊边的梨涡勾勒出一抹浅笑，走到朱小天面前，很自然的问道：“你身子好些没？”

“无弦，”朱小天面上的喜色忽然就淡了下来，沉默的打量着宋锦城，下一刻突然苦笑着道：“是你为万叔父支的招吧？”

“不，不，”宋锦城忙摆手否认，“可不是我，是他自己。”

那夜，万雄将朱小天叫到了竹栖园，后又将本来要给他续命用的獓因兽的内丹骗朱小天服了下去。

这獓因兽的内丹确实是个好东西，只是因为万雄的伤势着实严重，再服内丹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可若是给朱小天服下，那效用即是显而易见。

如今的朱小天身体内的毒素已清了个七七八八，不说身体康健，但确实比从前好了许多，至少再活个十年八年的不成问题。

朱小天自认承了万雄的人情，因而虽不太情愿，却也不得已做了这虎头寨的大当家。

但宋锦城以为，万雄此举绝不止为让朱小天做这虎头寨的大当家这么简单。

觑一眼朱小天有些黯然的实属为难的表情，宋锦城眼睛眨了眨，试探着问道：“朱大哥有心事？”

朱小天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对宋锦城道：“万叔父他还求我一件事.......”

果然不出所料.......

宋锦城心道。

“那日万叔父骗我服下那丹药待我醒后，除了让我做这大当家外，还另外求了我一件事......”

朱小天艰难开口。

“事关阿瑶？”

宋锦城见朱小天说的断断续续，知他或许是不知如何开口。

而能让他如此为难的，怕也只有一件事了。

“是，”朱小天点点头，最终还是决定说出这件事，“你帮我许多，我也不瞒你，万叔父的意思是把阿瑶妹妹托付给我.......”

“托付？”宋锦城眯着眼咀嚼着这个字眼，知朱小天说的保守了。

朱小天脸色微红，不得已道：“他让我迎娶阿瑶。”

说到这里朱小天别过头去，宋锦城并未错过他眼神里的许多难堪与彷徨。

“朱大哥不愿意？”

“不，”朱小天叹了口气，“不是不愿意，是不能，我虽用了那丹药，但这些年毒素到底伤了我的根本，能活几年还不好说，我做这大当家已是勉强，又岂能因为要还万叔父的恩情而搭上阿瑶的亲事呢？”

“若她愿意呢？”

宋锦城眼角的余光透过边肃身后，那处的阴影里静静站着一人，素衣单薄，不是万素瑶又是谁？

朱小天听到宋锦城这话，忽然怔了怔，半晌后才摇了摇头，笑了笑道：“阿瑶她......心性洒脱，又喜爱自由，我想她应会离开虎头寨出去见见外面的世界，或许等她看过外头的繁华后，便再也不想回这虎头寨了，况她胸怀大志箭术了得，若是出去未必没有一个好前程，或是嫁个好人或是自由自在，总好过待在这虎头寨，守在我这个病秧子身边。”

宋锦城不由叹了口气，她不擅长安慰人，更不知如何去劝解一个心思剔透伶珑什么都明白之人。

毕竟，打心眼里朱小天就一直将万素瑶当做妹妹，也从未有一天想过要娶万素瑶。

情之一字最难解，再说她自己都不知情为何物，又如何去劝慰别人呢？

“朱大哥，你为何不问问她自己呢？”

宋锦城扭头朝万素瑶的方向点了点下巴，“或许你并不如自己想象的一般了解阿瑶呢。”

话尽如此，以后你们如何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了。

宋锦城朝边肃点了点头两人一前一后离开。

朱小天与万素瑶面面相觑。

朱小天的目光里带着歉意，却独独没有半分安慰与妥协。

而万素瑶，向来倔强的目光里却多了几分沉静。

世事无常，让人成长的，除了岁月还有磨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