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言,慕容枭拧眉。
深幽的眸子盯着躺着置气的小姑娘,却只看得到一团漆黑。饶是如此,也能从只字片语中听出她心下不满。
“方才我不是说了,向来荣华富贵皆带刺儿,你是以新娘子的身份嫁到慕容家,三日后回门是规矩。”
“规矩,规矩,规矩!向来遵守规矩的是我们这种下等人,而你们哪里需要遵守任何规矩?”
他不禁觉得好笑,亦不知自己是哪里惹恼了她,声音带起轻快:“你这是因为没有跟你正儿八经拜堂而置气?”
当然不是。
赵静嘉抿唇,却又不知如何作答。她只是单纯的不愿回门,以此推脱罢了。
“我们洞房过,就算得上名正言顺的夫妻。”
“你是说在黑夜里洞房的夫妻吗?连脸都瞧不真切的洞房,算是洞房吗?这样算得上夫妻吗?”
她反唇相讥,却使得慕容枭连连蹙眉。
不对劲,委实是不对劲。
“你是不是……知晓什么了?”
“我该晓得什么?亦或者说你们瞒了我什么呢?”
“你们?你说的你们是指谁和谁?”
听似顾左右而言他,实则二人都在谈论同一件事。
他断定:眼前的小姑娘定是察觉到什么,所以才会那么说。
自省到失态,赵静嘉深吸口气,摇头否认:“没什么,不过是胡言乱语,你莫要当真。”
话落,屋内死寂。
二人呼吸交错,一呼一吸间,夹杂着慕容枭对眼前之人的审视。
黑夜之中,她将锦被往上拉扯,堪堪遮住自己闭目之时流下的浊泪。肩头耸动,动作轻微,后来哭声难抑,从锦被中透出,听得他喉咙发紧,莫名烦郁。
许久,扯了扯干涩的嗓子,沙哑道:“若是你在气回门一事,那我且告知你无法转圜;可若你是在气我未曾给你一个大婚仪式,我……”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
似是下了个重大决定那般,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张道:“我定会竭尽所能,给你个风光的拜堂。”
哭声戛然而止。
赵静嘉被这番话惊得连哭都忘了。
拜堂?
她觉得好笑,连脸都不愿给她看,届时如何拜堂?
谁和她拜堂?
他是以谁的名义许的诺?老爷还是他自己?
若是他自己,就他这副见不得光的模样,到时候是打算红盖头盖着他的脸,拜天地吗?
锦被闷热,晕晕乎乎的。加之脑海里不断浮现许多场景,以至于第二日醒来,她都在怀疑昨夜自己是睡着的还是闷晕的。
“小夫人今儿起得挺早。”
依雪端着热水进屋,昨儿少爷来了竹砚阁不久就离开了,想来是顾及到小夫人膝盖上的伤。走时又反复交代,晨起时定要再给她抹药,勿要懈怠。
她蹲下身来,卷起赵静嘉裤腿,膝盖上的红肿已经消了不少,转而为青。
赵静嘉脸色微沉,看着她专心致志地为自己抹药,随意问道:“这药如何来的?”
“是……”
依雪顿了顿,笑道,“奴婢向祝圭讨的,他那儿的药都是军中顶好的奇药,小夫人无需担心愈合问题。这几日小夫人就别去香水堂了,待身子好全乎了,奴婢再伺候您好生泡泡澡。”
“嗯,你安排吧。”
放下裤脚,依雪起身去衣橱拿今日穿的襦裙,却被她轻声阻止:“出嫁当日的衣服……还在吗?”
“小夫人是有什么打算吗?”
她狐疑,那衣服不是在新婚之夜就成了碎片?
赵静嘉也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脸红到耳朵根又道:“你去寻一件儿类似的衣服来吧。”
依雪:“……”
这种衣服在昭平府,寻不到,根本寻不到。
“很为难吗?”
“小夫人,昭平府哪怕最低等的婆子都不曾穿得那样。更何况,此番您回赵家,代表的是慕容家的颜面,若是穿得不好,不合规矩。”
“……”
又是规矩。
“今日您回门,不穿得漂亮一些吗?”
赵静嘉不语。
漂亮襦裙,穿着进赵家,恐怕会被扒得光着身子出来。
看出她的为难,依雪安慰:“小夫人勿怕,今日奴婢会随您一同回赵家,若真受了委屈……”
还有少爷在外头呢。
她愤愤想。
后来,赵静嘉还是穿得顶漂亮地出了竹砚阁。
绮罗粉黛,珠玉满头。无论是金线勾出牡丹的抹胸,还是绣了复杂纹样的罗裙,皆是精心搭配。至于衫子,是依雪专程在香安街挑的上好锦缎裁剪,由顶尖儿绣娘赶制而成,单单看着便是光泽十足,摸起来更是柔顺无比,不可谓不华贵。
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
慕容枭见到的便是这样新颖别致,绝代俏丽的小姑娘,莲步微移,朝着他所在的马车轻轻缓缓走来。
只是,秋日风大,加之近日来偶有阴雨,天儿也就更冷些。
他扭头:“给小夫人取件氅子来。”
不多会儿,依雪便拿了件儿水红色薄氅子替她披上。
赞许的目光投来。
这股子滚烫,赵静嘉很是熟悉,虽说看不真切,可连着两日的触碰之感真真实实。那个时候,他便是用这样的目光盯着自己,一瞬不瞬地看。
“你这样子挺好看。”
与第一次见到,天差地别。
她扯唇不语,再好看又有何用,到了赵家就原形毕露,会一件不落地被剥掉。
一想起,脸色不由得一白,身子也跟着颤抖起来。
“你怎么了?”
见其面色,慕容枭蹙眉,声儿里都是急切。
半晌,她摇头。
杏眸微眯,只当他此刻关心全乃惺惺作态,假慈悲罢了。
“走吧,不是想看我出丑,那还等什么?”
慕容枭不答,但也被这番嘲讽的话搅得心烦意乱,片刻间面色紧绷凝上一层冰霜,拂袖先一步跨上马车。
赵静嘉站在原地,久久不动。
原因无他,马车太高,没有马凳,她……上不去。
在马车内喝了一杯茶的慕容枭掀开帘子,忍俊不禁,方才蕴的怒气一扫而空,凝眸看向祝圭:“不如这少爷你来当?”
祝圭懂了,差人将马凳这种只听说却从未用过的东西搬了过来:“小夫人有请。”
马车从昭平府驶离,越来越远。
慕容枭指了指案上点心,示意她吃些,全是照着她这些天的喜好做的。对此她只淡淡摇头,兴致缺缺。
秋风吹起车帘,往外望去,竟已经到了葵露街。来往小贩,街角商铺,无一不让她眼里噙泪,喉头哽咽。
“那人……”
她指了指马车经过的一个穿着灰布粗褂子的男人,“在我十三岁那年,污蔑我为了一颗鸡蛋勾引他,我回家后被打了个半死。其实我只是在买鸡蛋的时候尝试讨价还价,因为李倩倩给的钱真的不够。”
“这家店……”
她独自喃喃,指着一家玉石店,“老板说我偷了他家的镯子,告到家里,我被关在门外跪了一夜。那镯子的确是我偷的,因为李倩倩说若是不给她偷来,她就打死我。”
“还有这人……”
“这家店……”
“……”
马车晃晃悠悠,碾过葵露街。
她便断断续续说了许多过往的事,桩桩件件皆若针扎,刺在慕容枭心里。战场上受伤无数,他未曾觉得疼。如今不过只言片语,却使得他心头泛起排江倒海般的酸疼。
“少爷,您说,这样的门儿,还有什么可回的必要?”
她鼻尖通红,问得讽刺。
他不知如何作答,薄唇张张合合,都化为了无声的叹息。
秋雨来得分外应景儿,在她轻泣时,毫无征兆地下起来。
葵露街尽头便是赵家,马车却在半途中停下了。
“怎么回事?”
话落,祝圭掀开车帘禀告:“过不去了。”
准确来说,是下了雨的葵露街过于泥泞,马儿过不去。
慕容枭俯身探腿,泥水便顺着他脚踩的力道飞溅开来。天子脚下,益州城内,竟还有这样一条泥水四溅的街,倒还真是稀奇。
“葵露街传过几次要修缮道路的消息,最后都不了了之了。”
身后响起淡漠的声音,赵静嘉对眼前景象见怪不怪,掀开帘子意欲往下跳。甫一探身,脚尖还未沾到地面,慕容枭已然转身,眼疾手快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抱稳。”
沉闷的声音传入耳畔。
咬唇忍住惊呼,双手却下意识地将他脖子圈住。
慕容枭抬脚的动作轻顿,想起她在自己身下承欢,情动之时,亦是如此。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道路泥泞而步伐发颤,他的下颌总是有意无意地磨着她的发端,又痒又麻。
“倒是无需麻烦你,这些路我自小走到大。”
“那是在赵家时候的你。而今的你,身在慕容家,便不用再走这样泥泞坎坷的路。”
他说得信誓旦旦,嘴角勾起清浅的弧度,“更何况,今日罗裙甚美,若是沾上泥水,委实可惜。”
赵静嘉若有所思。
哦,原是心疼绣了纹样的罗裙,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难受。
“何故叹气?”
他的耳力极好,方有一丝气息溢出,也被精准捕捉。
“即便你如此护着这身衣裳,进了赵家,最后还是留不住的。”
她瘪嘴。
“不会。”
他搂着她的力道微微收紧,语气坚定地承诺,“有我在,便不会有人欺负你。”
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
选自:《燕山亭·北行见杏花》【宋】赵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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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