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辰也似是感应一般,目光像黑暗中突然亮起的探照灯,猛地穿透车窗玻璃,牢牢锁定了她。
刹那间,他眼中闪过无法掩饰的错愕与慌乱,像偷食的野狗被当场逮住。但这神情只维持了几秒,便被一种强装的镇定覆盖。许昭年看见他低头,对怀里那个体态臃肿却珠光宝气的女人耳语了几句。那女人丰腴的脸上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慵懒,随手将他推开,姿态如同打发一个过于黏人的宠物。
林辰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领,打开车门,朝她走来。他的步伐甚至称得上从容,只是微微紧绷的下颌泄露了一丝不耐。
“你都看见了。”他在她面前站定,不是疑问,是陈述。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愧疚,只有被打扰后的烦躁。“我现在有重要的事要陪李总。你去前面那家咖啡厅等我,我忙完过来找你。”
他甚至没给许昭年任何反应的时间,说完便转身回到车上。那辆黑色的轿车,像一尾滑溜的鱼,迅速汇入车流,消失不见。副驾驶窗玻璃落下少许,许昭年清晰地捕捉到那位“李总”投来的最后一瞥——那眼神里满是居高临下的不屑与轻蔑,如同看一件被丢弃在路边的垃圾。
许昭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咖啡厅的。她选了一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最便宜的柠檬水,然后就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静静地等着。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过去三年的点点滴滴。
那个在雨中为她撑伞,眼神亮晶晶地说对她一见钟情的朴素男孩;
那个听说她是初恋、观念保守后,热烈地表示“我也不喜欢速食爱情,我愿意等你”的体贴男友;
那个和她一起趴在出租屋的小桌上,认真计算存款,规划着“不需要多大,但一定要温馨”的未来的伙伴……
她为此拼尽全力,三年不敢懈怠,主动加班,放弃休假,将买房作为人生的首要目标,构筑一个属于他们俩的堡垒。
可原来,堡垒还未建成,驻守的士兵早已叛变。
将近一小时后,林辰才姗姗来迟。他在她对面坐下,许昭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带着审视的目光看他。
他变了。当初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运动服,一双球鞋可以穿四季的男孩不见了。眼前的男人,发型是精心打理过的潮流款式,身上穿着某个奢侈品牌的当季新款——她曾对他突然提升的消费能力表示过疑虑,他却以“工作需要,不然客户看不起”轻松带过。
原来,变化的迹象早已显露,只是她被自己构筑的未来蓝图蒙蔽了双眼。
林辰迎向她的目光,里面混杂着审视、厌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你都看见了?”他先开了口,语气带着破罐破摔的挑衅。
“她是谁?”许昭年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你认为她是谁?”林辰嗤笑一声,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摆出防御姿态,“我说是普通朋友,你信吗?”
对着她执拗的、不肯移开的目光,他像是终于被那里面残存的纯净刺痛,恼羞成怒地撕下了最后一块遮羞布:“好吧!我本来也确实想过跟你好好过日子!但是许昭年,你看看你自己!”
他伸手指着她,语气尖锐:“这么多年,你有一点进步吗?除了会像个老黄牛一样默默存钱,除了公司和你那破出租屋两点一线,你还有什么?你有一点情趣吗?你了解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吗?你看看周围,看看别人!你觉得你这么活着,有意思吗?”
“你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她轻声问,心口像被冰锥刺穿。
“对!我一直都是!”他像是找到了宣泄口,语速加快,带着一种扭曲的得意,“我当初是觉得你干净,简单!可他妈你也太干净了!干净得像张白纸,无聊!许昭年,这是个吃人的社会!弱肉强食,笑贫不笑娼!我现在已经找到了更好的出路,我们早就不在一个世界了!”
“所以,那个女人,很有钱,是吗?”她只是重复着这个最核心的问题。
像是被精准地踩到了痛脚,林辰猛地跳了起来,引得周围顾客纷纷侧目。他脸色涨红,指着她的鼻子,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对!她有钱!她能给我你奋斗二十年也给不了的东西!许昭年,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在外面胡说八道,坏我的事,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他俯下身,盯着她苍白如纸的脸,最后恶毒地补上一句,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直插心脏:
“你就抱着你那套可笑的保守观念,继续当你的修女吧!要不是这三年我外面一直没断过,你以为我能忍你到现在?”
说完,他像是甩掉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猛地转身,大步离开,没有一丝留恋。
许昭年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他那些恶毒的话语还没能穿透她麻木的神经。
直到服务生小心翼翼地上前来询问是否需要续杯,她才猛地回过神。
然后,她发现,自己握着水杯的手,抖得厉害。
那杯柠檬水,在杯壁上凝结出冰冷的水珠,像极了这个夜晚,她心里再也止不住的眼泪。
电梯门在聚餐的楼层打开,震耳的音乐与混杂着酒气的欢声笑语,像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几乎将许昭年淹没。她提着那个纯白的蛋糕,僵立在热闹的边缘,像一个误入盛宴的游魂。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在觥筹交错间搜寻,然后,猛地定格。
在人群的最中央,众星捧月般站着的,正是总经理陆见深。
他身姿挺拔,穿着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肩线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灯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鼻梁高挺,下颌线流畅而分明。他并非那种带有侵略性的俊美,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疏离的优雅。浓密的眉毛下,是一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因听着旁人的话语而微带笑意,但那笑意浮在表面,未曾真正抵达眼底,仿佛隔着一层看不透的玻璃。他闲适地端着一只水晶酒杯,指节修长干净,与人谈笑间,自带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气度。
就在这一刻,仿佛心有灵犀,陆见深也恰好转过头,目光穿越喧闹的人群,如同精准的探照灯,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身上。
那目光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掠过她毫无妆容的脸、简单的衣着,以及她手中那个显得格格不入的纯白蛋糕。随即,他便若无其事地转过头,继续与身旁的人交谈,仿佛她只是背景板中一个无关紧要的像素点。
同事顾盼走了过来,诧异地看着她:“昭颜,你怎么……就这样来了?”她压低声音,恨铁不成钢,“知道大老板要来,咱们部门那些,别说单身的,就是已婚的,哪个不是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战袍?知道你有男朋友,那也不用这么……低调吧?”
许昭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没关系。”
顾盼将她拉到角落,看到了她手里的蛋糕,才恍然大悟,有些不好意思:“原来你今天生日啊!瞧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二人世界了?”
“不是的,”许昭年连忙摇头,声音有些干涩,“只是……突然想吃蛋糕了。”
她本想安静地待在角落,却还是被眼尖的同事发现了蛋糕,起哄声渐渐引来注意。不知是谁,竟将消息传到了正与人寒暄的陆见深那里。
他端著酒杯,缓步走了过来。对这个女孩,他确实有些印象。每次他深夜离开公司,总能看到技术部那个角落还亮着灯,灯下是她伏案的背影。但在会议或集体讨论时,她又总是坐在最边缘,沉默得像不存在。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秀气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是一双此刻显得有些慌乱的眼睛。她穿着一条素雅的米白色棉质长裙,外面套着浅咖色针织开衫,一身文艺又保守的打扮,与周围精心雕琢的女士们截然不同。
陆见深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看来,我这场庆功宴,办得不是时候?抢了许小姐生日宴的风头。”
许昭年脸颊一热,急忙摆手否认:“没有的事,陆总……”
最终还是拗不过大家的起哄,在一片混乱中,她被围在中间,听众人七零八落地唱完了生日歌。陆见深也绅士地拿起酒杯,与她轻轻碰了一下。
“生日快乐,许小姐。”他的声音低沉悦耳,近在咫尺。
许昭年下意识地抬头。
一瞬间,她的目光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与以往任何一次在走廊、在会议室的匆忙交汇都不同,这一次,在那短暂的、不足两秒的对视里,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映出的、小小的、完整的自己。
也正是在这一瞬,那个被她埋藏至深的秘密,破土而出——
其实,从她来公司第一天,被他亲自面试的那一刻起,她就喜欢上了他。
他完美地契合了她对异性所有的幻想,无论是相貌、身材,还是他展现出的能力与气度。她总是忍不住在人群中悄悄寻找他的身影,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又在他目光扫过来时,惊慌地低下头。
也是在某个瞬间,当她听说陆总已有位家世相当、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后,明明与她毫无关系,她却感受到了失恋般真切的痛苦。
就是在那时,林辰向她告白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满眼热诚、仿佛将她视为全世界的男孩,就像看到了那个在陆见深面前卑微、渴望得到回应的自己。那一刻,她突然不想让林辰失望,仿佛答应了他,就能弥补自己那份无望的喜欢带来的空缺。
她设想好了与林辰的一切未来,却没想到,人心易变。也许,可笑的、一直活在幻想里的,从头到尾都只有她自己。
喧嚣过后,人群散去。许昭年独自缩回角落,拿起酒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精逐渐上头,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声音也变得遥远。
但奇怪的是,在一片朦胧的光影里,陆见深的身影却愈发清晰。他就像黑暗中唯一的光源,一种她强烈渴望靠近,却又因自身卑微而不敢触碰的存在。她痴痴地看着他在宴会厅里从容周旋,看着他与不同的人交谈,看着他完美的侧脸和疏离的微笑。
然后,她看见他放下酒杯,对助理低语两句,独自一人,朝着宴会厅外的露台走去。
心脏在酒精的催化下剧烈地跳动起来。
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她。
许昭年放下酒杯,几乎是凭借本能,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像一尾沉默的鱼,悄然滑过喧闹的人群,朝着他离开的方向,跟了上去。
她觉得自己像个可耻的尾随者,但脚步却无法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