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虽胜,依旧损兵挫锐,除却伤亡,兵器盔甲也需及时修缮。梅山不是久留之地,次日清晨,全军拔营,返回密县。此地已滞留众多难民,密县不开城门,难民只能宿在城外的郊野中,连官道两旁平整的田地也打满地铺,秋播的豆苗自然糟蹋得七零八落。
当地的老农哭着自家的苗,北边的难民哭着自家的人,不时有人扛着木棍、锄头在泥泞中斗殴,城外已显见要起民乱。
我忙遣人与留守城内的广捷军知会一声,安顿伤兵入城,自己却连城门也顾不得入,速速与明澄一同镇抚治安,疏散百姓去往长葛。
当地百姓自然不肯舍弃新开的田地,北边的难民也是饥疲交加,无力再逃。胆小的不敢违逆禁军,愁云惨淡向南行去,胆大的却挑起事来,骂我这群逃兵不思退敌,反来驱赶百姓。
将士们也满腹委屈,抱怨连连,被百姓骂急了,险些闹起冲突。
焦头烂额两日,方才稳住局面。我目送那两辆载满将士遗体的货车缓缓南去,正待入城歇息片刻,却发现百姓的队伍中,有一辆载人的货车似是禁军的粮车,仔细瞧去,竟刻有赤霄军的印记。
“你这车哪里来的?”我驱马上前询问。
拉车的汉子浑身一抖,埋头答:“这……这……小的在路上捡的。”
“哪里捡的?”我皱眉追问。
“郭……郭店镇捡的。小的从庄头镇逃来,路上见着有车,就……就与乡亲们一块儿分了。”汉子双腿发颤,不禁往地上跪去,煞白着脸辩解,“小的没偷粮,这车是空的!小的只是想着这车丢在路边没人要,所以借来一用。求军爷……军娘娘饶命!求女将军饶命!”
我凝眉思忖:郭店镇?应是之前那队杂怂押着我的粮,走至半路,听说辽兵过河,干脆弃粮潜逃。当真气煞人也!罢了!罢了!丢在郭店镇,好歹是进了百姓的肚皮,总比叫辽子劫去了强。
我再看一眼车上惊恐的妇孺,烦叹一声,挥手道:“罢了,既没人要,拿去用就是。你既是从庄头镇来,我且问你,京南那头战况如何?”
汉子见我不追究,勉强平复恐慌,结结巴巴道:“不……不知道。大半月前有支兵马过去,后头又有赤仓镇的人逃来,说是那头打起来,死了好多人。”
我心头又是一凛:赤仓镇距东京仅十来里路,赤仓镇发生战事,东京多半已围城。耶律兀纳那七万主力军养精蓄锐大半年,可远非年初那群冻鸡可比。黄敏善纯然是个饭桶,梁军又志气颓靡,也不知能坚守多久。烂桃到底知不知晓厉害?不论元公泽是生是死,他至少也该将元简宽放回来,接替元公泽主持大局才成啊!
打发走这队难民,我进城找来广捷军留守那位营指挥询问。此前我与广捷军协力攻打东水门,这人倒也卖我两分薄面,无奈京畿调度失控,消息不通,他只知近日又接郑弼一道军令,急调广捷军去荥阳支援,恐怕那头的局势十分危急。至于他自家的卢将军到底如何,他却是一概不知,只能干着急。
我的斥候还未返回,消息多半是从逃难的百姓口中探知,乱七八糟以口传口,理不清确切的军情。既如此,我只能先睡几个时辰。
梦中依旧兵荒马乱,我带兵奔赴东京,只见百姓与将士的尸体堆成山包,绵延不尽。我在山包间迷失方向,又遭辽军追击,一路险中逃生,稀里糊涂被逼入玄元山中,却见江恒在微尘苑中坐镇坚守。小小别院化作政事堂,满堂绯紫挤在自静斋中,急赤白脸争论是战是和。
我惊喜万分,挤开人群,奔至他面前,尚来不及倾诉思念,他已紧握我的双手,神色凝重:“悬黎,百万黎民在前,大军不可后退!天下苍生,皆扛在你我肩上。”
回想起方才那一座座尸山,我骤觉肩上压了万钧重担,急切点头:“好!你给我兵权!给我兵权!”
江恒毫不迟疑,取来黄绢,连笔疾书,旨意拟好,却愣是找不见玉玺。
门外已有喊杀声传来,满堂绯紫瞬时逃个干净,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队侍卫亲军,手执枷锁要来绑人。江恒环视一圈,面色决然,干脆咬破手指,以指代玺,以血为印,匆匆将那道圣旨交予我手中。
情急之中,我也顾不得那队侍卫亲军,抓住黄绢往外奔去,大叫道:“十万禁军听令!十万禁军听令!”
然而待我奔出微尘苑,门外哪有禁军待命?
“赤霄军听令!樊家军听令!”我急促呼喊。
我的话音未落,敌军已杀至近前,人人面带狞笑,如狼似虎。而拖拽于敌军铁蹄之下的,竟是樊宝玉早已腐烂的尸身。
这群天杀的畜生!又去掘墓?又去掘墓!
“赤霄……巨阙军听令!”
我呼喝一声醒来,却听帐外传来陌生女子焦急的声音。
“何人在外喧哗?”我蹙眉问。
江怀玉入帐回禀:“卢将军的胞妹求见。”
我思忖片刻,起身穿好外袍:“让她进来。”
帐前兵依令放行,那女子奔入帐中,却是个身形瘦小的少女,穿一身浆得发白的短褐,腰前系一片陈旧襜裙,腰侧斜跨一个小木箱。瞧这身打扮,倒与薛六娘相似,只是她尚且留着长发,用一条褪色的蓝布条草草盘束脑后。
不待我开口询问,那少女便急切恳求:“樊夫人,哥哥离去大半月未归,至今杳无音讯,求你派一队人去找找他吧!”
“我派有斥候往东,暂且未得回音。”我面露难色,又问,“广捷军没派人去找?”
少女听我如此作答,绝望怔愣半晌,瘫跪在地,掩面哭泣:“邓指挥说……说派过人,都没回来。我求他发兵接应,他……他不肯去,胡二叔也不肯去……”
我凝眉思忖片刻,召江怀玉近前,附耳问:“斥候与暗探可有归来?”
江怀玉压低声音:“渑池的暗探已返回,瞿将军说他只听上级调遣。余人尚未归来。”
我不禁“啧”一声。
此间状况,比原先在西北之时更为棘手。陈显祖命各军据城不出,或是全数支援兴翔府,调令尚算明确,我至少知晓去何处能找到哪支兵马。此时三个帅臣各行其是,诸多将领又因元公泽蒙冤的缘故不服调遣,而耶律兀纳的十万精锐,也远非四万西祁宵小可比。
上回军心离散、调度失控,便召来倾国之祸!江慷自断国柱,当真是要铸成千古之罪!
我反复思量,扶起哭泣的少女,劝慰道:“妹子莫急,我的斥候尚未返回,你容我两日,理清军情再定后计。”
少女摇头呜咽,反复叨念:“求你帮帮我……哥哥说你是巾帼英雄,求你……求求你……”
我长叹一声,扶着她瘦弱的肩膀,为难劝解:“你哥骁勇,行军迅捷,说不准他已赶在辽军之前抵达东京,此刻正在城中拒敌,因而才传不出消息来。现今消息太乱,辽子恐怕还要发兵来密县,我不可贸然出动。你定定神,容我两日。”
少女哀呜许久,收住哭泣,抹泪点头:“哥哥说你是巾帼英雄,我……我听你的话。”
“好丫头。”我搀扶她起身,又问,“你哥可有安排人保护你?”
“哥哥让胡二叔保护我……”少女黯然回答,努力坚定神色,“你若要发兵接应,我愿随军前去。我……虽不中用,好歹能当半个军医用!”
“届时再说。”我模棱两可答,严肃叮嘱,“先回去,莫乱跑。四处都是难民逃兵,说不准还有奸细混杂其中。你哥既然安排有人手保护,你就听那位胡二叔的话。”
安排士卒护送少女返回住处,我稍加打探,得知她闺名唤作卢婉君。卢家原是大族,卢定方却不知为何,被早早打发出来当兵,直至他得元公泽重用,才将卢婉君接来身边。这丫头不愿当个闲养的将军妹妹,自告奋勇跟着军医学习,又时常去田间为百姓问诊送药,因而广捷军的将士对她颇有好感。
念及当日在樊宝玉灵前,卢定方自称家有小妹,因而看不惯樊宝玉安坐后方,这才出言讽刺,我心中更不是滋味。
罢了,大敌当前,私人恩怨大可放下。再者,即便他不多那几句嘴,樊宝玉多半也会冲入城中。说到底,还是我安排不当。
两日后,斥候与暗探陆续返回。西京那头,郑弼自顾不暇,辽军以管城为堡,堵住西京向东的援军。郑弼似乎打算以荥阳、沁阳为犄角,夺回管城,然而战事焦灼,毫无进展。
若换我指挥,既然自西强攻不得,便该发兵出密县,绕过梅山,伺机取敌后方,断掉阳桥那条粮草线,再与荥阳、沁阳三面合围,方可夺回管城。郑弼竟然反调密县的兵马去荥阳支援,当真是庸才。
现今战机已误,我这支短腿步弓回天乏术,除非唐远率巨阙军北上支援,不然根本无法打破敌军的部署。幸而管城的压力全在西面,被我埋掉那支先头部队之后,应暂且无暇分兵南下,密县尚可保一时无虞。
至于东面,情况更为危机。东京已围城半月,黄敏善、郭衡二人各自为政,已不知有多少军队为辽军各个击破。京南地区四处是战场,斥候难以穿越,不知应天府那头情况如何。
而我事先派去黎阳、东京的暗探,至今尚未返还,多半已阵亡于敌军铁蹄之下。
我正盯着舆图苦思,卢婉君却又在我的帐外徘徊。我踟蹰良久,遣人请她回去,再去往明澄帐中,召来一众指挥,吩咐道:“小马,我与你的马军亲自往东探一探,且看可能整合几支兵马。如镜哥,你与余人留守密县,健行代我指挥,三德副之。密切关注北面动向,若是敌军分兵南下,只要人数相当,便坚守密县;若多于五千之数,郑弼又不来援,则立刻撤回长葛;若多于一万之数,则由长葛撤去颍昌府。百姓也要继续疏散,蛮横驱离也无妨,千万莫让他们留在密县,不然届时来不及南迁。切记,我不在,不可主动出击。结硬寨,打呆仗,莫中各自击破之计。”
明澄满怀忧虑,似欲开口劝阻。我摇头道:“我且去探一探,尽量整合京南的残兵,不然死的死,逃的逃,京南彻底为辽军控制,东京将成死地。”
“悬黎切不可……”明澄顿了顿,望一眼待命的诸人,委婉提醒,“冒进。”
“有数。后方就托付于你了。”我郑重点头。
其后再不耽搁,我速点马军与癸队。卢婉君听闻消息,奔马赶来,急切万分叫喊:“樊夫人,我与你同去!”
我严厉皱眉:“回去等消息。”
“可——”
“回去。我这支是精兵,你骑术生疏,莫来添乱!”我严肃告诫,领兵疾驰而去。
十一月初的天气甚寒,绵绵冬雨浸得人骨头缝生疼。过郭店镇,此间显见发生过一场恶战。田间地头,伏尸如山,细看番号,倒不是广捷军,而是驻守尉县的云捷军。
据传,云捷军都指挥听闻元公泽病殁,擅自南奔确认消息。也不知此间的大败,可是因他未能及时返回。
我追寻溃败的痕迹往南,数里之内,俱是向前倒毙的梁军尸体。粗略估算,八千云捷军已全军覆没,我也不必再往尉县确认了。
再往通许方向疾驰,沿途不见一个活人。京畿的百姓本就十不存三,余下能逃的早已逃难,不能逃的,不是化作路边尸骸,便是被辽军俘去。
至于梁军,竟也不见一人生还。途径数处战场,尸横遍野,触目惊心。满地污血中,深沉的蹄痕赫然在目,显见是辽军的铁浮屠出动。
大梁数十年弱于马军,铁鹞子、铁浮屠一旦出动,便成摧枯拉朽之势,连智勇无双的卯兔也未能寻到破解之法,我这偷师的徒弟更不敢招惹,只能离开官道,沿小路继续前行。
入夜前抵达一座村落,百姓辛辛苦苦复耕的田地尽遭踏毁,茅屋也遭焚烧。村口倒着三具老迈的尸体,下半身已烧焦,双臂犹自向前伸着,身侧的泥地布满混乱的爬痕,好似怨愤的绝笔。
阴暗暮色下,一具惨遭马蹄踩烂的幼小尸体赫然在目,目测仅有两三岁。骤然见此情景,我不禁想起小小仙儿来,念及它若能平安降生,大约也是这般大小,更觉戚然。
我不忍细看,收回目光,遥遥望向东京……
东京,为这破东京,牺牲了多少兄弟?我亲哥也折进去,我男人也折进去,岂能再度丢失?十万儿郎奋战至今,南渡的百姓听闻捷报,好容易返回故土,到头来竟是自投死地?黄敏善那走狗、江慷那昏君,如何对得起这数不尽的冤魂啊?
“悬黎切不可冒进。”
耳畔,响起明澄的叮嘱。
明如镜心如明镜,最能窥见我的心思。我已为这东京失去太多,无论如何也无法容忍它再度失陷!
冷静,樊宝珠,冷静!万万不可重蹈覆辙,因一时冲动铸成大错!
我闭目默念,竭力定住心神,忽听不远处传来骚乱声。
“三哥,那头的荒地里有一队残兵!”马光汉急来回禀。
有活人,便可探知消息。我立刻赶去,只见人高的荆棘与杂草间,隐隐有人与马的影子晃动,一个络腮胡的军汉手持长枪,如铁塔般矗立在杂草丛前,姿态间满是戒备之意。
“我是赤霄军樊宝珠,敢问尊驾是哪路兵马?”我高声问。
“樊?”军汉狐疑反问,“你哥不是死了?你怎地还在混迹军伍?”
这帮糙汉向来一见女人便轻看七分。我烦叹一声:“天下尚未安定,不敢安居后方。尊驾是哪路兵马?京南战况如何?”
“安平军。”军汉含糊回答,又问,“赤霄军剩多少人马?现在何处?”
他不肯明确答复,我只得先答:“赤霄军尚且保全,正驻守密县。调令混乱,消息不通,我率亲兵前来打探。京南战况到底如何?通许可是丢了?”
军汉得我答复,这才收枪在手,忽而将枪一顿,破口大骂:“丢了!妈的!左平原军到底在做甚?怎就一声不吭让那群铁坨子渡河?郭部署调我去东京,迎头就撞上那鬼东西!大半人都折在半道上,通许如何守得住?”
我心头一凛:云捷军、安平军所剩无几,京南已无成建制的禁军可调。京东一线,除却捧日军,主要依靠红犁军集结民勇抗敌,然而黄敏善已彻底激怒了义军,恐怕那头的局势也已崩溃。
短短一月!短短一月!大势竟瞬间倾倒?
我捏紧马鞭,涩声问:“东京战况如何?”
“不知道!人都折在半道上,谁他妈知道那头如何?”军汉依旧满腔愤怒,半晌,转而问,“唐将军可是在密县?”
“他尚未归来,此刻是明将军坐镇。”我答道。
军汉沉默良久,拱手道:“劳樊夫人匀口吃食,兄弟们饿好几日了。”
“自当相助。”我命人取来干粮,又让随队的军医前去帮忙。
荒草地中约有百人,人人带伤,愁云惨淡。有力气的尚且咒骂两声,没力气的却连干粮也嚼不动,横七竖八躺在冰凉的泥地中,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
扎帐布好警戒,我又找那军汉问:“通许有多少辽兵?安平军还剩多少人马?大哥可能带我去找他们?”
“不知道!”军汉指向伤兵,接连怒问,“带你找人?你瞧我这里还剩几个好人?副帅叫那姓黄的害死了,这仗没法打!收复京畿又如何?还不是次次叫人占回去!行伍人的命不是命?京畿的土地都叫行伍人的血泡烂了!”
我讪讪劝道:“那大哥先带伤兵去密县吧,我再探探消息。”
“唐将军没回来,你那密县能保几日?”军汉愤恨质问,沉默半晌,方才收回咄咄逼人的态势,板脸道,“老子不能再叫兄弟们白白送死了,劝你也莫去找死,回扬州安分守寡去吧。一个女人家,叫辽子俘了,能有什么好下场?”
我听得火冒三丈,却又不好发作,只能道:“随你吧,我往通许再探探。”
当夜歇下,又是噩梦连连。次日阴雨又至,寒气更甚。那军汉去意已决,将气息尚存的伤兵绑在所剩无几的马匹上,与余下受伤较轻的兄弟相互搀扶着,蹒跚向西南行去。
我望着地上十来具伤重不治的尸体,心头坠沉,如吞铁石,默默行过军礼,带兵沿小路继续往通许方向探查。
沿途遇一支辽轻骑,人数不多。我作正兵,将之引入软烂的田地,马光汉分作奇兵,藏于村落的残垣断壁后,见机沿田埂突袭。
破获敌军后,马光汉安排人搜刮粮草,江怀玉则去审俘,得知通许驻有数千敌军,与杞县互为犄角,封锁应天府支援东京的线路。
京南大势已去,我无可奈何,正打算往东京方向再探,忽听后方传来一骑蹄声。
那络腮胡的军汉快马赶来,见田间伏满辽兵的尸体,眼中诧色一闪而过,皱眉睨我一眼,扯着嘴角道:“叫你个寡妇带兵往前冲,传出去我王三哥没面子。”
我无奈摇头,拱手致谢,在他的指引下,于通许附近找到几支残兵。这军汉名唤王承,是安平军马军二营指挥,目前已是残兵中职位最高的将领。有自家指挥在,勉强集结起数百人马,然而于大局而言,依旧是无济于事。
幸而有人在撤退途中,偶然发现一名奄奄一息的广捷军士卒,声称广捷军被围困在高庙岗,求友军支援。
卢定方未及入城,倒在我意料之外。
细思战局,耶律兀纳分兵三万牵制西京,余下至少需二万人才能牵制应天府,五万人包围东京已然勉强,应暂且分不出人马往颍昌一线的粮道去。
此时京南大势已去,只能救几支兵马算几支,先带回密县重新整合,再与郑弼联手,见机夺回管城。就算郑弼不中用,颍昌这条道也必须保住,不然天寒地冻,京畿西面的粮草一断,连西京都无法保住,京畿将彻底沦陷敌手。
计划定下,我便与王承商量:“王三哥,你挑个得力的副手,带步军的兄弟们沿小路撤去密县。马军的兄弟跟咱们一路,且去高庙岗看看情况。”
“就这几百号人,如何救得?”王承眉头紧皱,满脸的不情愿,可见我态度坚决,又长叹一声,“罢了,且去瞧一眼,能救便救吧。”
马军行动迅捷,趁夜行军,一日内抵达高庙岗附近潜伏。经斥候探查,数千辽军将高庙岗四面合围,全无突破的空隙。另有大队人马驻扎在附近的高庙镇,辎重应囤在此处。
王承得此讯息,显见不愿以卵击石。然而皆是“三哥”,王三哥自视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不好在我这寡妇三哥面前认怂,只能抄着手,不断发出烦躁的砸吧声。
我凝视着面前细长蜿蜒的贾鲁河,默默思忖:广捷军困在山岗上,取用不了这条水源。这支辽兵南下至此,粮草线过长,至多能保口粮,柴薪未必充足,无法确保数千人饮用烧开的净水。
“王三哥,我有一计。”我打马上前两步,低声商量,“你带兄弟们往上游找找,十里之内,必有战场或是惨遭屠杀的村镇。你将尸体堆在浅滩中,三日后,我见机破开缺口,接应广捷军突围。”
王承瞪眼问:“一营马军,冲他数千人?”
我镇定回答:“尸毒大约三日便可陆续发作,初时仅是口渴,辽兵自然会饮用更多污水,待到彻底发作起来,他必然措手不及。届时我冲击高庙岗,你见机去烧高庙镇的粮草,最好能劫几车出来。”
王承嘴角一扯:“妇道人家,哪来这等毒计?”
我懒得与他辩经,拱手道:“事不宜迟,请王三哥速速行事。若我埋在高庙岗底下,你及时撤退便是。”
王承挨了这句暗刺,黑着脸睨我半晌,最终摇头长叹,招呼三百安平军往上游而去。
我也后退三里,潜伏在杂草丛生的荒田中,挖坑铺上毡布,储存足够的净水。
冬雨连绵,夜间近乎凝冰,为免生火暴露踪迹,只能偎马苦挨。幸而江怀玉体贴,将水囊贴身捂在甲胄之下,焐暖后递来。
“哪儿那么娇气?”我苦笑一声,啜一口温水。
“六娘子说你不可饮凉。”江怀玉答。
“全军上下,就你最听她的话。”我无奈摇头,拉过他的手,“靠着,冷得很。”
江怀玉依言坐下,挺直身躯挡住寒风,良久,忽然问:“舅舅,可是回不来了?”
念及这转瞬崩溃的局势,我黯然难答。
“早知如此,我……我就该去扬州,换他回来!”江怀玉懊丧捏拳。
我轻叹一声:“错不在你,是那烂桃……呵,他如此行事,这江山,迟早要叫他毁掉。”
“悬黎姐,我……我……我愿……”江怀玉气息紊乱,最终无法将余下的话说出来。
我拍拍他手臂,告诫道:“莫去想这些。你也瞧见,出了赤霄军,没几人认樊三哥。女人若想号令群雄,需干出十倍功业才成。可是靖王没了,我借不了威,至多只能谋一军之事,干不出十倍功业来。若非如此,烂桃早就派八千殿前司来绑人。靖王没了,咱得认这个栽,认这个栽……道经里怎说来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天不爱这天下苍生,咱得认这个栽,做好眼前事便是了……”
虽如此自我安慰,可数百万黎民、数十万将士已埋葬在这片土地之下,若是京畿再度失陷,恐怕要等十年之后,才养得回兵力来。甚至,照此下去,半壁江山也会随之倾覆。又或许,缺失的幽云九州,便是大梁自娘胎里带来的疽毒,大梁倾覆的命数早已定下,元公泽也罢,柴济也罢,只是命数断绝前的回光返照。
黯然间,我又不禁想起小小仙儿来,想起我曾无数次向它许诺,待得天下太平,再以盛世迎它归来。
它的父亲已身首异处,躺在冰冷的棺椁中腐烂,它的娘亲也已是日日喝药的病秧子。而我许它的盛世国土,却在我日复一日的努力之下,不断为群狼撕咬,失血将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