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
我惊叫一声,陡然醒来,只觉浑身滚烫,仿佛那火狱的余温还未散去,而灯山上的熊熊烈焰,似乎依旧在黑暗中燃烧,刺痛我的双眼。
青华已去,勾陈……勾陈?
不成,不成!赤霄军缺他无碍,可是大梁……他有那举世无双的天赋与才能,不只我,连元公泽也将他一眼相中。只待来日,他手握足够的兵马,定能破辽救国!
大梁已倒下半边天,另外半边绝不能倒!绝不能倒!
“悬黎姐?”
江怀玉听见我的惊叫,叩门问询。
我咬唇半晌,吩咐道:“传吞恶獬来。”
不多时,童传豹便至。
我坐在前堂,扶额思忖,下令道:“唐将军那事,咱离得太远,不好插手。你亲自去一趟宿州,避开唐达,设法与唐迅将军联络,找一具与白玉猫相似的死尸交上去,消了这桩案。连夜启程,你心思缜密,务必办妥。”
童传豹毫不迟疑,领命退下,仿佛堂中并未立着癸一。
待他离去,我依旧扶额垂目,不知如何开口解释。
明澄说对一半。若是因耶律留哥的缘故,江慷不宜在此节骨眼上挑唐远做替罪羊,即便硬要赖上他,至多免职流放,我寻机劫回来便是,不过是多费些周折。
但若是因江怀玉的缘故,那便不能善了。江慷得国不正,因而才要逼死江恒,宁可杀掉耶律留哥这般大的筹码,也要断绝北辽用相王、许王交换的心思。江慷一日无子,江怀玉一日失踪,唐远便会一直扣在扬州,只待元公泽这桩冤案激起的怨愤平息,江慷甚至极可能寻个由头,将唐远悄无声息冤杀,以绝后患。
我当初提这议时,便该一刀两断,斩个干净。如今,只能趁着北军怨愤沸腾,江慷不便下手,及早亡羊补牢。
扶额遮面不知多久,我才轻唤一声:“怀玉,过来。”
江怀玉挪着沉重的步伐,走至面前。
我让他坐在身旁,摘下他的面盔,赧然苦笑:“原想囫囵过去,过两年再对外宣称将你寻回。谁知那位……或许是因你的缘故,将你舅舅扣在扬州,至今毫无音讯。副帅倒了,北面的太平已是风中残烛,咱得想法子将他尽快捞回来。”
江怀玉沉默半晌,涩声道:“是我连累你们……”
“是悬黎姐无能,变不出百万雄兵来,不然……”我无奈长叹,拉过他的手,歉疚道,“那位日日坐在柴堆上,猜防之心更甚,连副帅都未能幸免。为今之计,大约只能将你彻底消了籍册,他才睡得安稳。猫儿……对不住,让你受委屈了。”
江怀玉懊丧垂眸,良久,抬起眼眸,黯然微笑:“他们欺负我,作践娘亲,我从未觉得自己流着那家的脏血。姓也好,名也罢,不要便是。今后,我只是你的癸一。”
“好猫儿,对不住。”我自责难当,唯有不断叹息。
自那日后,癸一越发沉默,只在教樊宝骏与孤儿们武艺时,言语间才流露出几分轻松。而全军的心神,亦在纷乱的时局中愈加紧绷。我每每巡营,都有士卒忍不住开口询问元副帅是否会遭冤杀,北辽又可会趁机来犯。据周思报回禀,许多士卒都在私底下抱怨。有人义愤填膺,声称该将黄敏善一脚踢回扬州,让赤霄军镇守国都;有人却说起丧气话,声称不如回西北去,至少可保家乡安宁。
我也不禁为这些抱怨心生动摇,又念及自己一力促成来京一事,最终却既不能救江恒,也不能给儿子们谋个好前程,还白白折了樊宝玉,又让唐远扣在扬州,真是得不偿失。
唯有巡视农田之时,百姓眼巴巴望来,满怀期待唤我“悬黎将军”,才让我心中宽慰稍许,却又更添几分忧虑。
九月中旬,有传言说因耶律留哥之死,萧后之兄萧古烈亦遭罢免兵权。我寄希望于北辽亦是自顾不暇,只待寒冬封冻,不便大兴兵事,京畿的太平至少可保至明春。届时,疏通一半的通济渠重新动工,东西京防线更为稳固,也能多几分胜算。
然而此时,又有传言,称元公泽已在南下的途中病逝。
消息难辨真伪,整个京畿却是彻底乱了。
先是有几支军队的将领不顾军令,出奔南下确认元爷爷的安危,继而又有义军宣称不再听奉朝廷调遣,进而又传侍卫亲军扣押了元家几名在伍的后辈,将广德军这支“元家军”驱赶至城外一处营地圈禁。余下驻守京畿的禁军怨声沸腾,尤其是坚守黄河防线的两支军队,已与侍卫亲军屡屡发生冲突。
如此局面,单凭黄敏善已无法镇压,江慷仓促任命捧日军都指挥郭衡为京畿都部署,坐镇应天府,与东京的黄敏善相互呼应,制衡京畿东面的诸多北军。有侍卫亲军与上四军坐镇,东京的乱局虽未进步一扩大,然而原直隶元公泽麾下的左、右骁武军依旧驻扎在西京,颇召江慷忌惮。据传,此前坚称“无旨不可出兵”的擒戎军都指挥郑弼,将被提拔为副都部署,统御京畿西面的战局。
如此一来,京畿将有黄敏善、郭衡、郑弼三位帅臣,却无一人威能服众。
局势已向崩溃的边缘倾倒,我与明澄忧急万分,无奈北面已寻不出一个能够接替元公泽号令大局的人物。传言又称将有几名南军的将领北上,北军的人事任命将有极大的变动。赤霄军正将空缺,没了元爷爷庇护,恐怕首当其冲,我已自身难保,更是束手难为。
十月初时,寒气初降,连日阴雨,湿气浸得许多人的旧伤隐隐生疼。童传豹遣人回禀:寻找死尸冒称江怀玉一事已办妥,唐迅正设法为他家四郎尽力转圜。
得了这半个好消息,我略微松下半口气,用热炭烘着生疼的两肋,苦思半夜,设想待唐远归来,凭他生擒耶律留哥以及我攻破大庆殿的威望,或许能游说那几名青年将领。年轻人相互好说话,万一辽子打过来,我盯住宗庆之这老油子,确保粮道稳固,他出兵与那几支军队协作,或许还能挽救危局。
次日,我派遣帐前司暗探,设法与驻守黎阳前线的左平远军高怀亮、驻守渑池的瞿冲、软禁东京的元简良等人联络。
谁料暗探前脚刚走,后脚却传来黄敏善的宣抚使令,调长葛的屯粮至东京。
爷辛辛苦苦种田,倾尽抚恤买粮,凭什么拱手送人?不是元家人来,休想提走赤霄军的粮!
我火冒三丈,直想将人五花大绑丢进潩河。无奈军令如山,明澄只能接令,安抚愤愤不平的士卒,磨磨蹭蹭清点粮草,好吃好喝招待传令兵,私底下塞够金银,求那传令的押官高抬贵手。谁知那厮得寸进尺,听说赤霄军专养了一支“女儿兵”,偏要召她们来招待。
这帮杂粹,是生怕激不起兵变?
我当真想提枪捅人,明澄好容易拦下,万般无奈向附近的“女儿村”求助。乱世之中,养不起过多的军属,这群孤苦飘零的可怜人无法自保,只能栖居在军队附近讨生计。万幸这帮混小子虽叫我生气,但向来不敢动粗,若有地痞欺上门去,也帮人家讨公道。因而明将军亲自去求,娘子们勉强答应下来,扮作女兵招待了几日。
我最不愿沾这些腌臜事。原先充军的罪臣家属圈禁在军营一角,方姨担忧旧识,托我私下探望。谁知我偷溜进去,却撞见两名士卒对妇人施暴。我盛怒之下将他们光着屁股揪出来,让老爹按律绞死,老爹却只是各人打了二十军棍。我不依不饶闹起来,反倒挨了老爹训斥,只能将西虎帮的小子揪来揍一顿。自此以后他们再不敢在我面前说荤话,唯独孙七贵没赶上那顿打,还敢拉我去看寡妇洗澡。
现今想来,彼时我除却愤怒,还有害怕。我混在小子堆里长大,原以为与他们并无不同,直至撞见那出暴行,我才猝不及防意识到彼此的不同之处。然而有光必有影,越是庞然大物,影子越大,我要举起军队这面巨大的铁盾,就不得不接受它的阴影。乱世犹如日薄西山,将影子拉得幽暗深长,若是日轮彻底落下,那便只有漫漫长夜。而盛世,犹如白日当空,将阴影锁在脚下一寸,灭不了它,但至少能将它踩住。又或许,悬黎这颗夜明珠自发光芒,脚下这寸阴影也将再无存身之地。
无奈我既不能振臂一呼,统御天下兵马,也不能高坐殿堂,还天下一个海清河晏,甚至连这危悬的局势也无力改变,连自家的将才都捞不回,连自家的粮草都保不住,唯有忍气吞声求人家高抬贵手。
明澄知我为难,让我回避。我闭门在营舍中,听着那隐约的声音,只觉像是道道耳光往脸上扇来,却只能闷头将枪头磨得雪亮。薛六娘亦是忍无可忍,好几次欲言又止,大约是想要求我出面制止,可见我这副模样,只能将话咽下。
最终,心满意足的押官答应免去三成粮草。算上之前藏下的三成,六成粮草,尚可支撑过冬。
谁料粮草前脚押走,后脚却又传郭衡的都部署令,命赤霄军即刻调去管城。
这是几个意思?抢我不够,干脆将我撵出家门?副帅一倒,京畿的局势动荡不堪,这两个帅臣不思整顿防务,反而化身兵匪,先将自己人剥削干净?
全军怨愤不已,明澄不情不愿接令,正点兵马,却又传郑弼的副都部署令,竟也是调我去管城。
两道急令都十分简洁,并未解释缘由,然而我却嗅到一丝不对劲。
东西两位帅臣分别传了同样的军令,说明二人各自为政,连起码的军情也未通气。赤霄军接到同样的令,其余的军队甚至可能接到不同的令,足见京畿的调度全然失控。这般混乱,难不成是北面起了大乱?管城乃是连接东西京防线的要塞,急调军队去往管城,难不成是北辽已发兵?可若是军情紧急,前些天那帮杂怂怎还有心思要吃要喝要女人?
我与明澄商议片刻,决定再不耽搁,即刻携军前去管城。因道路年久失修,近日又接连阴雨,地面软烂不堪,虎蹲炮沉重,不便长途搬运,崔景温只能与第五秀娘、童传虎留守长葛,确保周边治安,并随时准备疏散军属及百姓去往颖昌避难。
五日后,途径密县,我犹豫再三,决定暂且抛下旧怨,顺道过问一句,却得知驻守在此的卢定方已急调东京,郑弼的传令兵至此,竟找不到将领传令。
不妙。定是出了大事,军令才会如此混乱!
广捷军仅有一营人马留守,那营指挥也说不明白究竟,只知卢定方接了军令便连夜发兵往东京,似是那头出了大事。
我更觉事态不妙,命全军全速前进,沿梅山东南麓绕行,方至一半,却见成群的百姓向南逃难。百姓向来畏惧披坚执锐的军队,然而此刻他们显见顾不得许多,直呼“救命”,奔来寻求庇佑。
我领着马军打头,那几人连滚带爬扑至军前,被马军横枪拦住。我命左右搜身放行,打量片刻,问其中一个瞧着还算灵光的中年人:“你们怎地全在逃难?辽子已打过河来?”
中年人惶恐至极,声音颤抖:“小的不知啊!管城的杨家军跑进广武山,后来调来一支兵,十来日前又调走了。几日前北面有难民逃来,说辽兵打了过来,后来又听说是打去了东京。管城没兵,我们实在是害怕,只能往南逃!”
我心头大惊:管城如此要地,竟然无兵驻守?这三个酒囊饭袋,当真是误了大事!
我思忖片刻,命令马光汉:“你先带马军去管城探探究竟。咱人少,谨慎些,若遇大队敌军,切勿贸然进攻。”
马光汉领命疾驰而去,我又转而吩咐这中年人:“密县那边暂且太平,你们往那边去。”
中年人眼巴巴望着我这支齐整的禁军,犹豫不肯走。我无奈皱眉,厉色喝令:“老子要去打仗,顾不得你们!快走,去密县,若有变故,再去长葛!”
中年人这才惶恐点头,招呼乡亲去往密县逃去。
疏散逃难的人群,我率领余下兵马继续沿山绕行,终至梅山北麓。此间的情形更乱,除却惊慌南逃的百姓,竟还有一队残兵狼狈逃来,连旗也顾不上打。
我拦住那队人马,领队的都头见我是女人,不肯答话,急慌慌就要带人走,直到明澄出面问询,那人才愤恨答:“月前辽子就在调度兵马,黄敏善那厮却不肯将广德军放出来,东京险些闹起兵变。后方还乱着,辽子的先头部队已打来黎阳。高将军苦战三日也求不来援军,兄弟们根本守不住!”
照这人所答,这支残兵竟是驻守黎阳的左平远军。巨阙军调去宿州后,左平远军只剩两千余人马,依元公泽原先的部署,黎阳本应与汲县相互照应,然而照这情形来看,汲县的兵马却不知是何缘故,并未及时支援。
我与明澄闻言,皆是面色一沉。明澄又问:“左平远军伤亡如何?辽军是已渡河?”
那都头咬牙切齿,满眼悲愤:“全打散了!高将军断后,让兄弟们尽快撤退去汲县,谁知汲县的人已调去封丘,我这几百个马军如何守得住城?辽子后脚就跟来,只能……只能……天杀的黄敏善!害了副帅不够,还来坑害左平远军!白白死那么多兄弟,老子……老子不打了!”
说罢,那都头继续嘟囔着狠话,带着伤兵南去,明澄全然挽留不住。
左平远军曾与巨阙军一同出河北,与辽军决战平野,元公泽也是见着成效,才命唐迅、唐远南下宿州,让完整的巨阙军照此演练,以备调至前线作破辽先锋。谁知元公泽一倒,部署全然打乱,最终竟致这半支本可破辽拐子马的精骑,就这般轻易葬送?
我与明澄面面相觑,良久,我才绷脸道:“如镜哥,京畿调度失控,辽子恐已渡河。赤霄军多是步军,不可再往北穿,先在梅山驻扎,待小马落了回音再说。”
“若是副帅还在……罢了,只能如此。”明澄长叹一声。
当日在梅山北麓山脚驻扎,斥候四方探查,回禀的消息却无比混乱。既有百姓传言,称辽兵已渡河;又有残兵南逃,称广武军投敌;似又有一支兵马自西面来,见此乱象,干脆往西撤回。
十月底的河面尚未封冻,然而辽子攻打京畿,已如回家一般熟悉。此时正值枯水期,阳桥、方胜、东明,好几处的河道狭窄,铺设浮桥便可过河,一旦过了阳桥,空虚的管城便成囊中之物!
忐忑驻扎三日,难逃的百姓已出现伤者,勉强支撑着逃至梅山,声称辽子已打过黄河,北面好几座城镇失守。轻伤的百姓尚可指引去密县,重伤者却难以支撑,只能留在军营中,由军医照顾。
次日早间,马光汉径直冲入我的军帐,急道:“三哥,管城已叫辽子占了,我没法打!”
我心头一凛,丢开正啃一半的饼,快步出帐,扫一眼完好无缺的马军,郁愤咬牙:“做得对,咱没攻城器械,莫去白白送死。管城到底是何状况?可是春武军反了?”
“不清楚。听说春武军躲进山里,再没出来,又有说他们投奔郑弼去了。据说荥阳调了一支人马过去,还没布好防,辽子数千兵马已渡河而至,那支兵只抵抗了两日,管城便丢了!”马光汉不忿答。
我心头更沉,不禁咬起指节思忖:管城一丢,东西京防线彻底断开,梅山也不可久留。黄敏善这溜须拍马的文吏全然不懂兵事,郭衡、郑弼也并无指挥大战之能,京畿十万梁军已成散沙,必会被辽军各个击破。当下,恐怕只能先去东京,与大队人马会合,再图后计。
正思忖间,马光汉急切问:“三哥,有支辽兵跟在后头,梅山恐怕不能久留,可这些逃难的百姓如何是好?”
我眉心紧皱:“多远?多少人?”
“那是支轻骑,恐怕只有半日的路程,人数不太清楚。”马光汉焦虑答。
我权衡再三,召来各营指挥,与明澄同坐帅帐,下令道:“邹大哥,谦从即刻拔除营寨,销毁痕迹,辎重与百姓藏进山里,并找他们借百来套衣物。三德,三、四营去老槐岗前的平原挖沟,挖作六字阵,不用太深,藏得住人、阻得住马就成,挖完赶紧喘口气,藏在正前方沟里。健行,安排二营继续疏散百姓,之后将借来的布衣罩在甲外,余下一、二营人手换钩镰枪、配手刀,藏在两侧沟里。石头,六营用长柄刀,藏在正前方沟里。小马,你去山坳里藏着,届时就用唐将军的法子,从侧后方切入。陈二,你率弓兵爬上老槐岗,换火箭,届时听我号令。打起精神!咱都憋着火,但百姓不可置之不理。这支辽兵恐怕是要取密县,咱务必给他埋掉!”
敌已迫近,众人迅速行动,我再派一小队人马去密县传信,之后便坐镇老槐岗,待敌入瓮。
大半日后,斥候回禀:敌有三四千之数,正一路追逐百姓而来。
冬季日短,待敌接近梅山,已近日暮时分。阴云如同破布烂絮堆在头顶,天光昏暗,难辨细节。
不多时,隆隆马蹄声自远及近,我立在山头的大石上向北瞭望,但见乌泱泱数千骑人马自平原尽头出现。零星的百姓亡命奔逃,却跑不过四腿的马匹,转瞬淹没于铁蹄之下。
辽军劫掠成性,不时有人脱队追逐百姓,军阵散乱不堪。我遥遥望见一辆板车翻倒,似有几个妇孺挣扎着爬起来,却立刻为辽骑围住。
畜生!
我心头暗骂一声,下令道:“饵兵。”
旗语急速往山下传去,山脚待命扮作百姓的饵兵立刻从草丛间窜出,慌乱大叫。
当先的辽兵发现前方竟有百来只肥羊,立刻舍弃零星的目标,向老槐岗奔来。
光线阴暗,辽子只盯着饵兵追逐,直至前排数十骑猝然栽进沟里,方才发觉不妙,急急勒马。
后头的辽骑不明所以,依旧往前奔,三千余人马前后挤撞,军阵更为混乱。
辽将迟疑片刻,命先头部队跃过不甚宽的土沟,然而面前又是一道横向的土沟。马军切忌失去机动,辽将再三迟疑,呼喝着让人马向两侧绕开。
我暗暗冷笑:看来当初栽在唐远手里的辽子都没命逃回去,这辽将竟不知他那八字阵的厉害,遇到爷这六字阵,更是直往陷阱里钻。
我居高临下观控战场,眼见绕向两侧的辽骑即将触到六字阵的“两撇”,立刻命号兵长吹一号。方小星听闻号令,带领步军如鬼魅般从沟中的杂草下钻出,以钩镰枪切向马腿。
两侧的辽骑猝然坠马,步军立刻用手刀斩向落地的敌兵。与此同时,数百道火箭自老槐岗山头发出,如流星般急射阵中。
箭雨过处,浓烟滚滚,阵中幸存的敌兵四散逃避,这支三千余人的轻骑彻底分作四团。领头的辽将正向后呼喝发令,我又命号兵急吹两号。敦石头闻令,率军从正前方的土沟中钻出。
憨子咆哮如雷,如一头巨熊扑入马群,吼声惊得辽马纷纷退避,那几名都头也是大块头,各带一都人马,化作凶悍的撒星刀阵,向这支失去机动的骑兵斩去,将其肢解为数个小团。
牛三德的步军紧随其后,有条不紊将零碎的小团骑兵围住,铁盾在前,长刀在后,将之慢慢啃噬。先前那百来名饵兵也掉过头来,以生疏的辽语大喊“主将阵亡”。
六字阵前端收口窄,前阵已有三营步军,无需过多操心。我又转而下令:“两翼。”
随我令下,陈天水的火箭向敌军两翼覆盖,掩护方小星的钩镰枪兵。六字阵的“两撇”之前,堆了一排尸体,钩镰枪兵以之为肉墙,竖枪拒挡,但有辽骑强行突破,便有钩镰枪拌住马蹄,接着便是手刀伺候。
两翼的辽骑陷阵原地,前突不得,背后是火与浓烟,头顶又挨箭,只能向前、后军挤去。前军自然是熊掌扑食、牛角围顶的死地,而马光汉已率领马军自山坳后奔出,由侧后方切向慌乱的后军。
这小子不愧是跟唐远练过,对上数量相当的辽骑,丝毫不落下风,先以弓射破敌,再以长刀入阵,如一道寒铁洪流,直接将敌后军冲得稀乱,随后又贯穿冲出,巡游为圆阵,将切断的敌后军困在阵心。圆阵首尾相衔,势若行云,循流不断,内环以长刀阻敌突击,外环则从内环的空隙间以骑射歼敌。
我立于高岗督战,不时命弓兵掩护薄弱,直至天光彻底暗下来,终将这支辽兵彻底击溃,唯余数百骑残兵向夜色中仓皇逃离。
清点战场,还是免不了有数百伤亡。毕竟敌我人数相当,以步屠骑,比不得骁兔那支精骑能够以一当十。
若能为他扩军三万,平野之上,如雷奔电走,莫说京畿,就连河北路的辽军,定也能打得分崩离析。
妈的,烂桃到底放是不放人?再不放巨阙军回来,照如今的局面,京畿恐将全线崩溃!
我捏拳暗骂不已,明澄已安排谦从将伤兵运回山脚,扎营救治。江怀玉自觉去审俘,无奈辽将与敦石头对决,叫他一刀连马劈了,余下这副将所知不多,只审出耶律兀纳的七万主力已渡河向东京进发,余下三万偏师先取管城,截住西京方向的援兵,这支三千人的先锋,则是欲突袭密县,寻机封锁颍昌粮道。
耶律兀纳是与元公泽打得有来有回的军帅,黄敏善如何抵挡得住?也不知郭衡可有及时自应天府前去支援?远在西京的郑弼又可知当下岌岌可危的军情?
赤霄军原就未满编,又是步弓居多,行动缓慢。我与明澄商议半夜,决定先回空虚的密县,再遣人去西京汇报军情,并派斥候打探东京的战况,再作后议。
当夜,冬雨又降,一丝半缕,时断时续,好似一具连年失血的躯体,一刀捅下去,已喷溅不出血来,唯有零星的血珠沿着刀锋滑落。
零星的血珠化作百姓逃来,只有青壮,不见老弱。青壮力气足,纵使浑身是伤、头破血流,吃过两口干粮后,依然有力气哭,哭着田,哭着人,哭着问元天公去了何处,哭着问那万民君父又在何方,哭着问老天爷,这仗一年连着一年,究竟何时才能打完?
百姓中有个把人虎口刺青,军医替他们包扎伤口时,他们欲盖弥彰将手往背后藏去。我让军医不必声张,又命巡视的哨兵仔细留意。他们起初满怀警惕,其后发现我似乎并不打算追究,他们才垂头丧气缩坐在营地一角,眼中或是悲戚,或是愤怒,或是绝望,或是麻木。有人口中叨念:“妈的,老子不打了,不打了……”
天色未明时,这些人便三两搀扶着,默默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