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过诔文,当夜好眠。
次日,旭日初升,晨风微润。我召来刘四喜与童传虎,将传播诗谣一事仔细交办。
军中余粮见底,本以为此举会召来怨言,然而经童传豹打探,当日樊宝玉蒙难,我在昏迷之际依然叨念抚恤事宜,近日又将樊家的抚恤倾囊而出,购置粮草,众将士感怀不已,我私自动用几石粮草,无人置喙。
儿子们孝顺懂事,但不可闭目塞听。
癸队一事,经我再三思量,最终决定布一手迷阵。
军中早有关于癸队的传言,只是无人知其究竟,传得神乎其神,如鬼魅般无所不能,因而又被传作“鬼队”。既如此,倒不如摆到明面上来。
于是,我大张旗鼓在军中遴选精兵,宣称癸队为主帅的蒙面亲卫,只有代号,不留姓名。
此令一宣,报名者众。我谨慎挑来十七人,都是军属犹在的赤霄军子弟,身量相近,着甲覆面,不易分辨彼此,谓之“癸二”至“癸十八”。
倒是那何二勇坚持要入癸队。我听闻他在东京落下伤残,可观他手脚便利,又对伤病讳莫如深,便大致猜测出他伤在何处。
如此一来,他便不合我遴选的原则。然而念及他身为男儿,落下这等伤残,好手好脚被我打发去做文职,恐怕今后再难抬起头来做人。此事到底是我多心所致,确是对不住他,将他选入癸队,也算留□□面。反正他尚有老母、兄长在军中,倒也不算全无软肋。
最终,我留他作癸十九。
人挑好,还需打制面盔。然而待我去往军械所找崔景温商议时,却见马光汉前来取面盔。
“你要这东西做什么?”我纳闷问。
马光汉支支吾吾,崔景温先答:“牛指挥提议,说是没个盔甲覆面,眼易受伤,让我替他们都打一副。”
牛三德提议?眼易受伤?
呵,定是那日在大庆殿,他亲眼见我生抠辽将眼珠,给吓住了。
我皱眉失笑:“你几个指挥,戴这只剩眼缝的东西,路都看不清,还指挥个屁?”
马光汉小声辩解:“三德哥提的议,我只是凑个热闹。”
我劈手将他手中的面盔夺来,仔细检查,吩咐崔景温:“莫给他们弄这东西,我要打二十副,额角刻数,口鼻、双眼留出来,不然看不清也喘不动。”
说罢,我又看向讪讪垂手的马光汉,无奈叹气:“身量轻巧才使得出那招来,天底下找得出几个能与我媲美的女将?你们当真怕死,在顿项外加一圈刺环便是。我抱不住脖子,你们几下就能用蛮力掀下去。”
“噢。”马光汉臊眉耷眼应一声。
我往他腿弯轻踢一脚:“都跟着唐将军与辽军正面会过战,怎地还是这般不成器?好生磨你的马军,得空我来学新阵。”
提到这事,马光汉倒是来了精神,自豪拍胸:“三哥只管来校阅。论马军,老幺可是西虎帮第一……第二人!”
我摇头笑道:“你有本事当第一,我高兴还来不及。”
除却遮住面容、隐去姓名二事,这支癸队与我原先那队亲卫并无多大区别,半数正是原先那队人。军里都是熟人,谁调走了,大家心里有数,因而覆面一事走个过场就成。小子没那么多心眼,能遴选至将军麾下,穿戴整齐划一的盔甲,覆以狰狞的面盔,个个儿只觉威风神气。加之木材稀缺,多数士卒只能长住军帐,免不了蛇虫侵扰、湿气浸体,癸队跟着樊将军住营舍,人人喜不自胜,哪会往深处想?
因而安排好面盔事宜,我便着手重建真正的癸队。
周思报与童传豹破镜重圆,我为他二人简单办一场喜事,并于喜宴上玩笑宣布:我身为女将,自然还需一支“帐内司”处理贴身勤务,不如就任命周思报为帐内司指挥,至于童传豹这新郎官,只能受些委屈,兼任副指挥,万事听凭老婆差遣。
众人嬉笑揶揄,此事便在玩笑中立下。
这支帐内司,方是真正的癸队。
这对新夫妇皆是聪慧坚韧、幽沉缜密的性子。童传豹做耳目一年有余,经我反复考察,可堪此任。周思报本就是范九月的小徒弟,癸队的那些门道,她反在无意间学来不少。帐内司有新娘子在明,新郎官在暗,以贴身伺候的丫头以及那支明面上的“癸队”作迷阵,便能悄无声息化作阴影中的鬼影。
帐内司安排妥当,那支一再耽搁的帐前司也需提上日程,不然方小星这闷性子,错过这个,还不知还要打多久光棍。
因而喜宴方散,我拉住正要独自离去的第五秀娘,神色切切道:“秀娘啊,你可莫是怄我的气啊?原先说好要教你手底下的女兵练刀法,谁知东京这场仗打完,我哥、我男人都死了,我心痛啊,心痛啊!痛得躲进山里去,倒把你这事耽搁了。”
第五秀娘收敛郁闷的神色,宽慰道:“你过得千难万难,我哪会因这个事怄气?我瞧军里个个儿都是英雄,你放宽心就是。”
“那你瞧咱们军里的汉子,谁是头一号英雄?”我眨眼笑问。
“自然是唐将军。”第五秀娘不假思索答。
我意味深长嗔一眼:“这个不许点,换一个。”
“哦。”第五秀娘瞟一眼不远处的方小星,撇嘴答,“三德哥最有本事。”
我嬉皮笑脸拍她的手:“三德有老婆,也不许点。”
第五秀娘有些着恼,跺脚拔高声音:“你叫我点英雄,又不是点……相公,怎就点不得了?”
我收敛嬉笑,拱手赔罪:“赖我,今日嫁丫头,高兴糊涂了。”
“不妨事。”第五秀娘勉强受了这句赔罪,又不经意瞟一眼方小星。方小星也恰巧瞄来,二人目光一触,立刻避开。
我一个劲儿使眼色让方小星过来,谁知陈天水那没眼色的半道里杀出,勾肩搭背与他玩笑。方小星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怎地,干脆就由着陈天水勾勾搭搭往营房回去。
我龇牙咧嘴瞪那二人的背影,又端正神色,问第五秀娘:“听说你打算回魏洛?”
第五秀娘扯扯嘴角:“我离家已有大半年,不回去算个什么事?”
“好女儿志在四方!”我豪迈拍胸,又问,“再说,魏洛也不算你的家乡,只不过是机缘巧合,李帮主正巧占住那地屯田而已。都是屯田,我长葛不也照样是屯?”
第五秀娘被这歪理绕住,张口不知如何反驳。
我借机又劝:“你一路过来也瞧见,关中路乱得很。你带百多个女兵回去,不安全。我与李帮主是至交,你与我并肩作战,在东京已立下奇功,如今留守长葛以防辽贼偷袭,他还能说个甚?”
“我也不是怕他责怪,只是担心魏洛。再有……”第五秀娘又瞟向方小星离去的方向,撇嘴道,“待得没意思。”
“哪里没意思?那套刀法不想学了?”我急忙拉住第五秀娘的双手,恳求道,“帐内司是图高兴说着玩,帐前司我可是从去年谋划至今。这套刀法是军里一位已故的英雄所创,我再不趁这空闲教你,我自个儿都得忘,真是辜负人家一番心血。好妹子,你就帮我个忙,替我学好这刀法,发扬光大,成不?”
第五秀娘还待犹豫,我干脆拍板道:“明日就来教你,待你学成,再教咱天义军的女兵。今后李帮主来访,叫他见识见识女将的风采,也免他老说你这丫头瞎胡闹。”
话已说到这份上,她也不好再三推拒,勉强答应下来。次日,我便取来崔景温特制的轻刀,去往天义军女兵的营舍。
“这是眉尖刀?”第五秀娘皱眉掂量。
“由眉尖刀改制,整刀更轻,后端稍添配重。”我指向刀柄后的铁鐏,“女子力短,长刀配重在前,用力挥劈出去,腰劲扭不过来。腰马一旦不稳,功夫便漏洞百出。”
第五秀娘好奇挥舞几下,讶然道:“长刀我也玩过,总觉不趁手,仔细想来,真是你说的这个理。这刀有名字没?我瞧它适合咱女人用,不如就叫女刀?”
“我想叫它羽刀。”我挑眉答。
“这是怎么个说头?”第五秀娘问。
“一则,它最轻。二则……”我双手一抄,狡黠笑道,“一说关刀,人人想的都是膀子比碗粗的好汉,今后这羽刀发扬光大,武圣可与这女人用的东西撇不开干系了。”
第五秀娘噗嗤一笑:“你可真是没个忌讳,连关二爷都敢捉弄?”
我更是眉飞色舞:“驯马当驯最烈的,欺负人,自然也要欺负最有本事的。”
嬉笑之间,第五秀娘已忘却烦心事,沉迷于习练刀法。当初在东京黑市,我便瞧出敌五雄极有武学天赋,她习得这套简陋的刀法,又乐此不疲自加改进,再不提回魏洛一事。
只是方小星那闷葫芦,当真推不动。我都快与第五秀娘拜上把子,他却愣不肯开口表明心意,急得我真想踹他两脚。
这日,我与第五秀娘切磋武艺,溺一身热汗,冲过凉回房,迎头撞上医帅。
“刚好几分又去冲凉,也不怕头风再犯?”薛六娘秀眉倒竖。
我低头咋舌:“这……柴火告急,能省几分是几分嘛。”
薛六娘白我一眼:“让你放宽心绪,可没让你成日去疯。”
我尴尬挠头,不好再辩驳,趁着她施针,扯开话题:“宜儿的产期可是在六月?胎像如何?”
薛六娘蹙眉道:“不大好。原先她就操劳过度,头两月又未曾留意,长途行军,已有滑胎之兆。虽是保住了,可后来不是打仗,便是四处迁移,现下条件又简陋,母体都快瘦脱相。届时生产,免不了要受苦头。”
我忧心不已,又想起陈天水那乐得找不着北的模样,当真想揪他过来修理一顿。
“女人家就是吃亏。分明是两人的后,偏只一人吃苦。”我愁叹一声,“也罢,战乱只是一时,今后重现盛世,咱们广开女学,精研医术,不叫后世的女人再吃这道苦。”
“先忧自己吧。”薛六娘无奈微笑。
经她一说,我倒是忐忑起来,待她施完针,犹豫问:“我这胸口的岩核,可有消下去?”
“将养身体是长久之事,哪能立竿见影?”薛六娘收好针,自药匣中取出一个半尺来长的木盒,“既然怕死,这药引记得睡前用。”
我好奇就要打开,薛六娘却将我手拍开,强调一遍:“睡前用。”
我只得收回手爪,恭恭敬敬送她出门,取来军册阅理,又不禁忧心明澄一去多日,是否与宗庆之交涉妥当。万一老油子狮子大开口,扣我一半的粮船,那我可得亲自找元公泽告状去。他亏欠我天大的人情,怎地也得吐出点好处来。
待我收回忧思,才发现夜雨忽至,淅淅沥沥,温温润润,仿佛是青华大帝洒下甘霖,润泽这千疮百孔的凡尘。
我自书桌后起身,推窗听雨,伸手接两丝清泪,既觉酸楚,又感慰藉,失神之中渐感困顿,正欲睡下,忽想起药引一事,便取来桌上的木盒打开。
这……
乍然见那许久未曾见过的东西,我登时惊得手一抖,将木盒丢开。那东西从盒中翻出来,在桌上骨碌碌滚动,仿佛是一条欢快的小沙蝰,方一出窝,便迫不及待四处探索。
我瞪着那东西,半晌才从惊骇中回过神来,心头暗骂薛六娘。也不知她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上哪儿弄来这栩栩如生的东西?难不成是托军械所的木匠打制?崔景温可知情?夜光虎的面子往哪儿搁?
我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硬着头皮将那滚入军册间的小沙蝰拈起,胡乱塞回木盒,正欲往窗外丢去,忽又转念一想:这要是叫谁捡了去,樊将军的面子往哪儿搁?
捧着这烫手的盒子,我丢也不是,留也不是,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内晃荡几圈,最终只能将木盒藏到床底下,以备明日丢去潩河销赃。
心慌意乱蒙被睡下,眼前却尽是那栩栩如生的东西,惹得我不禁思念起江恒,思念起他如瀑的乌发,思念起他如竹的手腕,思念起他如玉的肌肤,思念起他如墨的汗香,思念起卧云阁中如梦的往事,思念起临别那一夜,如魂游九天的论道,一时心热难当,一时心痛难受。
都怪江七,他怎就不像我这般有个孪生兄弟?若是有个一模一样的他流落民间,叫我捡回来,让我亲两口,容我借他重振山河,多好。
也怪薛六娘,她到底是想叫我舒心,还是给我添堵?
我满腔酸麻,暗骂不止,却听周思报在外敲门汇报:“将军,癸一回来了。”
我匆忙镇定心神,点灯穿衣,唤道:“让他进来。”
昏黄灯影摇曳不定,门扉轻启,走进一个模糊的身影,浑身透湿,垂头丧气。
我轻叹一声,让他在书桌前坐下,取来帕子为他擦干头发,语重心长道:“皇室一旦争起来,真是刀刀见血。悬黎姐也是怕了,才想出这笨法子。委屈你了。”
“唔。”江怀玉懊丧应一声。
我搬来张凳子,坐到他身畔,轻言细语安抚:“也不叫你隐姓埋名藏多久。只是那位的独苗殁在北迁途中,他至今没个后。你虽是小宗,可认真论起来,倒是与他血脉最近的一个。原先在西北,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如今来了京畿,不得不得谨慎一些。待那位皇位坐稳,既想不起我,也想不起你,你也不用再藏着了。”
“悬黎姐,若是……若是……”江怀玉垂着头,眼神飘忽,含糊道,“我愿助你。”
我暗惊一跳,全没料到他竟说出这话来。
瞧着他略微勾缩却逐日宽挺的肩膀,我不禁回想起在宁平郡王府中,那个落入冰池却不敢上岸的小子。
到底是从何时起,那个自卑胆怯、文静听话的小孩子,竟长成一个默不作声却自有主意的少年?
这到底是唐远所说的“近墨者黑”,又或是猫儿的天性如此,幼时温顺可爱、任人揉捏,一旦长大,却是不服管束、自由自主?
如此一想,我倒不禁想起樊定邦那逆子来,再瞧眼前的江怀玉,竟觉他的这份小小叛逆颇有意趣。
然而他仅是默默无闻的宗室子,既无贤名在外,也无治国领兵之才。他被我再三纵容,屡屡违令,如今竟生出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来,再不敲打,恐会闹出祸端。
于是,我收敛浮乱的心思,严肃训诫:“莫要异想天开。辽子占着河北,番子占着西北,咱不能趁火打劫,祸害百姓。”
江怀玉满脸羞愧,头埋得更低。
我到底是心软,轻叹一声:“童言无忌,这话我就当你没说过。癸队是为藏你而设,你既是癸队的头子,也不必与旁人同住耳房。前堂隔开半间,今后你就值宿前堂,夜里门一关,面盔就可取下。你不是总说要做我的贴身亲卫?如今石头外调六营,你可得保护好我啊。”
“嗯。”江怀玉略微点头,眼神却依旧黯淡。
我起身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走,试试新盔。”
引他去往前堂侧间,帮他穿上新甲,系好束甲绊,戴上兜鍪,再将面盔覆上,我退后两步,上下打量,暗暗赞叹:这小子的身板是真好,年方十五,竟已五尺六有余,仿若一挺茁壮的春松。也亏他能长个儿,披甲覆面,谁能当他是个未成年的小子?
江怀玉被我看得越发局促,双手垂在身侧。
他的面容一旦遮住,露出这双眼来,再摆出这副神色,便与唐远完全不像。
只是,那边是舅舅,这边是堂兄,他怎就与江恒没得半分相似?若有半分相似,我留他在跟前,瞧着也欢喜啊……
“悬黎姐……是盔甲不合身?”江怀玉忐忑问。
我收敛愁容,拍拍批膊上坚硬的鳞甲,笑道:“合身,威风!奔波几日,累了吧?卸甲歇息,有事唤我。”
我转身正待回房,却听他唤一声:“悬黎姐。”
我回头挑眉,他的神色却已转为坚定,挺直身躯,握紧双拳:“是我保护你,你有事唤我。”
“成。”我回身拱手,笑嘻嘻道,“今后樊某就仰赖癸一兄弟保护了。”
江怀玉也抱拳道:“末将定不辱命!”
我与他相视而笑,返回后堂歇下。
次日,明澄自颍昌府归来,我急忙前去询问,得知宗庆之那老油子甚是难缠,明澄与他推了好几日太极,他才暗示自己不缺粮,只缺真金白银,但这金银直给,又落个两军私相授受的口实。
最终,明澄以建造营房的名义,高价与颍昌的一位木材商人购置大批杉木。木材已随明澄运回一船,余下几船尚在潭州,不知何时能运达长葛。
杉木易燃,不适建造营舍,这批货的质量尤其粗劣,整木都不得几根,只能劈作柴烧。
罢了,老油子本可明抢,倒还送我一船柴火,也是厚道人。
当日全军都有热水洗澡,泥垢浮满河面,引来一群游鱼,又加一餐荤腥。人人都念明将军的好,唯独我心疼钱,连鱼汤留在碗底的油腥,都用饼子一擦再擦,生怕浪费丝毫。
不日之后,旬邑的伤兵与军属抵达长葛,人人喜气洋洋,如过年节。我与明澄慰问一圈,安顿好众人,顺道问了问那头的状况,得知李小天依然据守魏洛,而野利峻睨顶不住压力,无奈之下,只能带领番民往大关山中一撤再撤,彻底隐匿在茫茫深山之中。
哎,若是能将那两支兵马哄来,该有多好。
于娘子已携吴果儿住进耳房。如今有周思报、周佩佩、佘燕儿三人照顾的我起居,人手充裕,我便免了她的差事,让她专心照顾女儿。
小果儿久不见我,扑在我怀中又笑又哭,叫我好生心头。樊宝骏也是久不见丫头,心中自是欢喜,可又不愿表露出来,只好终日缠在我跟前讨教兵法。
偏这时,唐远遣人回来,传江怀玉“为山匪劫走”的消息。
江怀玉自幼有唐贞儿打好底子,其后又有瞿冲、唐远教导,武艺自然出众。樊宝骏对这位教过他几月武艺的江叔叔极为敬佩喜欢,闻此噩耗,如遭雷劈,惊愣半晌,豆大的泪珠滴落到兵书上,洇湿了字迹。
他生怕招我伤心,匆忙抬手抹去泪水,强装镇定,反来劝我:“姑姑莫急,江叔叔吉人自有天相。”
西虎帮一众听闻老幺出了意外,匆匆聚来前堂,纷纷请缨去寻人。尤其是敦石头那憨子,直接将马牵来,翻身就要走。
我匆忙喝住他,与癸一暗暗相觑,含糊道:“不可自乱阵脚!唐将军已派人去寻,咱们离得太远,专心在长葛屯田,以免辽子再犯。”
我既有令,众人也不好再坚持。倒是马光汉那前任老幺与江怀玉这现任老幺平日走得近,他反复瞄癸一几眼,又面含疑惑瞄我几眼,再瞄向蹭在癸一脚边的白无常,似乎察觉出端倪。只是我不发话,他便缄口不问,反倒去劝敦石头不要冲动行事。
方小星似乎也从我的态度中察觉出异常,不动声色扫一眼癸队的面盔,眉头微微一抬,旋即凝定神色,与马光汉一同劝导心急如焚的敦石头。
憨子好生懊恼,在二人再三劝说之下,只得哭丧着脸,牵马悻悻离去。
其后几日,樊宝骏常来请教兵法,似乎也察觉出癸一是他江叔叔,摸着偎在癸一脚边的白无常,扭头委婉试探:“姑姑,你平日事务繁忙,可能让癸一教我武艺?”
我权衡片刻,含糊其辞:“教是可以,不过你承袭明家枪法,先学好这一套,再融汇别家精华。”
樊宝骏立刻了然,满腔忧愁随之消去,作揖道了声“师父好”,便不再探问究竟。
夜里,江怀玉很是忐忑,轻轻叩开房门,问:“悬黎姐,他们好像都已认出我来,我还是躲去深山里吧?”
“西虎帮的哥哥们平日待你亲厚,岂会认不出来?也就敦石头那憨子……”我无奈摇头,又安抚道,“无妨,他们懂事。我不说破,谁敢乱传?四处都有流匪乱民,你躲去山里,我还得专派一队人马保护,更着痕迹。放宽心,布这手迷阵,只是以防万一,你安心做好癸一便是。”
“可我听说,石头哥忧得饭食减半,我实在过意不去。”江怀玉垂头道。
“谁叫他最憨?”我恼叹一声,咬牙切齿道,“该他受着,受多了自然学聪明。”
我既如此说,江怀玉也不敢再有异议,认真值宿前堂,带领好麾下的十八名亲卫精兵。
宗室子藏于癸队,癸队藏于帐内司,两头都有序运转起来。至于新任正将的消息,暂未有传,军里有我与明澄一武一文坐镇,众人心头虽有忧虑,尚能保持镇定。而周边的难民,力壮者充作民夫屯田,力弱者做些力所能及的零碎活计,与赤霄军换几口吃食,勉强得半条生路。只是其后人越聚越多,牛三德与孙七贵尚未携粮返程,倒叫我有些为难。
好在江慷为平息北军的怨怒,抠抠搜搜发来一拨粮草。长葛离颍昌的粮道近,此前明澄又与宗庆之打好关系,是以发至赤霄军的粮草,并未克扣太多,勉强可支撑月余。
至六月间,唐远来书一封,道他在宿州一切皆好,又问赤霄军近况如何,军属与伤兵可有平安抵达,粮草可有着落。字里行间夹着句“混小子可又胡闹”,最末反复叮嘱我务必多加餐饭。
他回回叮嘱都离不得“多加餐饭”这句,好似嘲讽我比他瘦弱。
当日,我将混小子薅来练几手,明家枪大胜唐家枪,出了好一顿恶气,晚膳时又加两张麦麸饼,夜里积食难受,次日晨间薛六娘问诊,又将我数落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