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走那宣谕使,我犹自咬紧后槽牙,满腔恨意如炽焰翻涌,恨不能以目光追着那道落荒而逃的烟尘生啃,一路摧枯拉朽啃到扬州去。
然而敌人已消失在视野中,火山爆发般的怒气失去目标,肆意横扫一圈后,只能对着彭越喷去。
彭越一个激灵,当机立断,扭头遁去外院,连圣旨都顾不得交还。
良久,我勉强恢复冷静,吐掉口中的鱼鳔,抬手擦了擦满是鲜血的下巴。
周佩佩拧来湿帕替我擦嘴,周思报急忙去找干净的衣物,方小星本欲回避,走至门口,驻足踟蹰,小心翼翼问:“三姐,这……扮得不像啊,是否要再想个稳妥的后招?”
我哂笑一声,抓起一块金锭砸向东南,狰狞厉喝:“让他来,让他来!爷的父兄、爷的男人都已为国捐躯,爷光脚不怕穿鞋的!有种他派八千殿前司来逮我,赌爷敢不敢在闹市口一头撞死,叫他遗臭万年!”
方小星讪讪闭嘴,缩着脖子,也躲去外院。
净过面,换过衣,我取来《难经》,坐在妄心亭中读书。
依旧是一句也看不明白,“妄心亦照”那四字,依旧如雾里看花,不得开悟。
爷是屠户,是将军,只会杀人,不会医人。爷是粗人,是恶棍,只会干仗,不会修道。
江七,你不来亲自摁住爷,爷可是要将你这大梁的江山,全搅翻!
你来啊!来啊!来是不敢来?
怒气乱冲,一连三日都心浮气躁,无奈手中无枪,只能脚踹树干,脚踹墙根,脚踹柱墩,连靴子都踹破一双。
好容易平息这股邪火,天气却又燥热起来。微尘苑周边围着三百人马,汗馊与马粪味混杂一处,闷得人愈发心烦意乱,我只能去后山的山顶吹凉风。
这日清晨,我躺在山顶的大石上,以斗笠盖面,闭目养神。白无常一身厚毛,最是惧热,此处凉风习习,令它十分舒爽,竟在我身边打起鼾来。
真好,眼一闭上,就仿佛回到西北。
梁与辽和谈,西祁宵小独木难支,应已无法再威胁兴翔府吧?
可恨。
西北路,是大梁占地最广的一路,七州之地,就因陈显祖那蠢材、孙师锐那叛徒,尽皆葬送。
老爹、方姨、西生的衣冠冢还留在隆德山,我想去扫墓祭奠都不能。
可恨。
我正暗暗咬牙切齿,忽听一道稳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上风口便传来一丝淡淡的汗味。
可恨。
爷专让白胖子睡在下风口,就是不想闻那股子狗味。他倒好,明知自己一身马味,偏挑上风口坐着。
赤霄军去往长葛前,我前去守墓时,与他偶遇过几回。有时他先到,有时我先到。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今日依旧是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佯装熟睡许久,我躺得有些僵,伸手往左一搭,摸了摸白胖子毛茸茸的肚子。
白胖子哼唧两声,转而又鼾声大作。
不知怎地,我竟想起去年在平凉,马球赛后,我三人并排躺在马棚顶上,指着星辰胡话。
不对,是我与胖子胡话,他在旁走神听军歌。
漠北尘烟漫九苍,旌旃百万卷胡疆。
金戈耀日黄沙涌,铁甲凝霜晓月凉。
剑斩蛮兵惊敌胆,弓开虏阵慑狼王。
功成且看山河固,千秋伟业颂安康!
功成且看山河固,千秋伟业颂安康……对啊,胖子说,若以出生地论籍贯,我算是河北人士。
河北,还叫那辽子占着呢。
西北,河北,都叫贼寇占着呢……
“伤可要紧?”他终于先开了口。
我将斗笠取下,睨他一眼:“怎地,你是专来瞧我吐血死没死?”
唐远望着天边的朝霞,沉着脸道:“知你诡计多端。”
我冷哼一声:“既知是计,还跑来做甚?瞧我笑话?”
唐远连挨两道嘴刀,不再答话,良久,忽将左手伸来。
我想也不想,抬手反击,攥住那只铁腕,正待反拧,却发现那只手的虎口上,刺了两个字。
“赤霄”二字。应是新刺,近旁的皮肤还未完全消肿。
我怔愣片刻,丢开他的手腕,别过脸去:“哟,要当军都指挥了,这才舍得刺字?”
唐远收回手去,依旧望着朝霞,淡然道:“副帅命我南下宿州,协助巨阙军演练新阵。”
我只觉心头似又被剜去一块,空荡荡的漏风,挽留之语险些脱口而出,可又觉丢面子,最终只能扯着嘴角,干巴巴道:“你是天才,前途无量。去吧。”
“只是练兵,并无调动之意。”唐远道。
我眼眶发热,仿佛方才心头的那个洞被什么酸涩之物填满,撇嘴半晌,坐起身来,扯过他的左手,低头检视那两个小字,挑刺道:“你这两字再刺小些,旁人只当是两颗痣。”
唐远不接茬,只是沉默望着晴空下悠悠飘荡的云彩。
我低头凝望着这两颗小小的字,失神之间,用满是疮疤的手指摩挲着他粗粝的虎口,嘟囔道:“大热天气,刺字做甚?也不怕烂掉。”
说罢,我丢开他的手,双臂向后撑着,也悠闲望那云彩,良久,道一声:“对不住。我就这狗脾气,心情不好,逮谁都咬。”
唐远冷哼一声,不接受我迟来的道歉。
我转过视线,细看他的脖颈,只见一道细长的疤痕如蛇蜿蜒在脖颈一侧,不禁问:“怎么伤的?”
“顿项断裂,未曾留意。”唐远轻描淡写答。
“你也是命大。”我伸手抚向那道疤痕。
久经沙场的军汉,身体的反应极为迅速。被人冒犯了颈项要害,他立时皮肤紧绷,肌骨聚力,宛似蓄满的弓弦,即刻将要反震回弹。
“好歹,你是顶着脑袋回来……”我幽幽一叹。
随我这声叹,他僵硬的肩颈逐渐放松,难得温顺地坐着,望着远方的天空,任我抚着那道险些断头的伤痕。
“回了。”我踢醒白胖子,拾起斗笠,当先往山下行去。
一路无话,及至微尘苑门口,我吩咐一声:“等着,捡两件衣裳。”
“好。”唐远应道。
他似乎毫不意外,我倒不禁讶然挑眉。
“你不肯南下,必是要返回军营。”唐远答。
呵,区区卯兔,胆敢擅自揣度虎帅的心思?
我冷哼一声:“我这是临时起兴。你这大老子说走就走,我这大老子再不回去,那帮逆子得翻天。”
唐远不置可否,耐心候在门外。
及至收捡几件随身物件,装封好五百金,守护微尘苑的人马也已整队完毕。我载着丫头下山,只见山下除有一辆马车外,竟是二营余下的人马齐齐整整候在山脚。经历与辽骑的正面交战,这支由唐远亲自锤炼的锋兵更见精悍,人人如虎如龙。
“哟,你这是打着主意,若我不从,便要绑我回去?”我阴阳怪气问。
唐远懒得搭理,倒是彭越笑嘻嘻接话:“头儿前几日就带人埋伏在山脚,就怕那宣谕使来硬的,他好突袭劫人。”
前几日就在?那他当日不来请我回去,偏叫我多生几日闷气?
彭越遭唐远横去一眼,立刻收敛嬉笑,恭恭敬敬请我上车。
“丫头坐车,爷骑马。”我将佘燕儿接下马背,复又翻身上马,扬鞭一马当先,往西南方行去。
京郊的田野已有百姓与士卒复耕,然而经过战火反复蹂/躏的土地,复原何其之难?目之所及,麦黍稀疏,田野斑驳,茅屋破败,阡陌两侧原本葱郁的树木,也仅余光秃秃的树桩。春燕北归,寻不到安稳坚固的屋檐,只能飞往玄元山筑巢。
京畿周边的青壮,或亡于战乱,或南渡求生,剩下的多已招募入伍,因而田野中的百姓多是老弱妇孺,人人面带菜色,在繁重的劳作之下,有气无力,摇摇欲坠。
万幸元公泽治军有方,鲜有兵痞敢在副帅眼皮子底下欺压百姓,甚至因有军队驻扎,周边的治安反而有所改善。因而眼前的景象虽然凋敝,倒不似关中路那般秩序崩坏,惨绝人寰。加之今年雨水充足,若能熬过秋收,粮荒应能暂得缓解。届时,南渡的百姓返回家乡,五年,十年,东京或许能恢复元气。
十年,听来漫长,于漫漫长史而言,不过眨眼一瞬。百万人口,听来众多,于累累史册而言,也不过一笔之数。
浮生如蚁,埋在这片土地下的枯骨何止千万?每一片沃土、每一粒麦穗,都是先人的骨肉化生。后人食先人的骨血而生,而长,而盛,而后泽被后人之后人。就如同老爹保护了大哥,大哥保护了胖子,而胖子,虽死得不值,但我与他本是同胞一体,只要樊三继续龙活虎地活着,总能替樊二活回价值来。
今日老天爷给面子,知我要重归凡尘,急调几片白云遮住烈日,此时信马由缰,凉风习习,倒不觉燥热。
不多时,唐远策马赶上,与我并肩而行。
“我说,你们挑方小星做诈兵,可是失策。”我斜他两眼,挑刺道,“那小子老实,在我面前说谎便会攥拳头。你也可恨,偏喜欢火上浇油。”
“是如镜兄的主意。”唐远立刻撇清干系。
“那你也参与了。”我恶狠狠剜去一眼。
唐远沉默片刻,竟然挖苦回来:“你是这狗脾气,好言劝不得,只能火上浇油。”
逆子,反了天了!
马军轻装简行,六日后抵达长葛。此县属颍昌府治下,潩河流经境内,汇入颍河,因占有沃土与水利之便,战前便是军屯所在之地。
途中,唐远已与我大略说明,两国和谈初步达成协议,以黄河为界,长久休兵,至于耶律留哥究竟价值几何,双方尚在拉扯之中。元公泽调遣精锐,屯兵河畔,以备万全,余下的弱旅则调至京畿各处屯田。
元公泽伙同柴济隐瞒实情,驱使我舍命奋战,我对他怨恨难消,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已竭尽所能保护明老爷子留下的心血。他将赤霄军划为弱旅,又将唐远调去宿州练兵,一则,赤霄军远离前线,尽可安心休整;二则,抹去我二人头上招眼的光芒,尤其是我这四处冒尖的悍妇,已失去所有倚仗,江慷大可不必盯着不再是“樊家军”的赤霄军继续刁难。
回营时,不知是否有明澄特意叮嘱,众人只作常态,屯田垦荒、操练演武、站岗放哨,井井有条,唯有西虎帮那几个心腹爱将都与我“不期而遇”,神色微妙唤两声“三哥”,也不多作过问,仿佛我只是照常巡营归来。
我的营房早已建好,收拾得齐齐整整,前后两间,后间作起居,前间作议事堂。堂中摆有简陋的桌椅,一旁的枪架上放置一把寒光闪动的新枪。我取来掂量几下,又拧开铰链检验,与从前那柄毫无二致,应是崔景温亲自督造。
营房旁还有两间空置的耳房,左间留与亲卫值宿,右间可供丫头们居住。
待得安置妥当,我才发现樊宝骏期期艾艾挨在门边,想与我招呼,又怕说错话招我伤心。
“乖。”我伸手招他过来,和颜悦色问,“功课习得怎样?”
“正读《司马法》。”樊宝骏答。
“学得倒是快,但不能囫囵吞枣。”我凝眉思索片刻,问,“姑姑考考你,‘虽交兵致刃,徒不趋,车不驰,逐奔不逾列,是以不乱’,这句如何解?”
“这是说军队必须保持严整,即便交兵追击,也不可打破阵列。”樊宝骏认真答来,却忍不住质疑,“可用兵分明应灵活应变,尤其是阵前交战,情况瞬息万变,岂能自缚手脚?义父也说姑姑与唐将军最擅机变,从不固守阵法。”
“唐将军的三三之阵,你可看得明白?”我问。
樊宝骏懊丧垂头:“看不明白。”
“这便是了。用兵切忌半灌水,先走稳当,再说奔跑。”我拍拍他的脑袋,安慰道,“人人天赋不同,于常人而言,能保持军阵严整,进而不乱,退而不溃,已是了不得的本事。”
樊宝骏点点头,却依然有些沮丧。我心中另有计较,点到即止打击两句,便领着他去找明澄。
斯文人依旧埋首案牍,见我来,疲惫微笑。
打发樊宝骏回房,相互问过好,我半讽半怪道:“如镜当真是面照心镜,全军上下,大概只有你能想出撤换西虎帮,逼我下山的馊主意。”
听得这句玩笑,明澄眼底的忧色稍敛,淡然道:“悬黎意志坚韧,心火不熄,为兄只是送一段东风而已。”
“军都指挥到底谁来当,可有风声?”我问。
“目前尚无任命。”明澄微微垂眸,“副帅……也难。”
“你或关宁都成,若是来个外人……”我咬咬牙,冷哼一声,“军里都是过命的兄弟,谁还能听外人指手画脚?大不了就像原先姓董、姓张的那样,架空他。”
“这便是副帅为难之处。”明澄忧愁叹气,“柴相罢官,朝堂之上无人再敢仗义执言。据传,南边已有谣言,称北军不知圣上,只知副帅,十万兵马,俱成各家私兵、元家扈从。”
此事全在我意料之中。
江慷不愿承担逼死手足的恶名,称病罢朝不予明旨,本意就是要元、柴二人主动为他分忧。然而当他二人当真做了,江慷必会忌惮无旨兴兵的二位重臣。尤其是元公泽,他已统帅北军二载有余,两度夺回东京,此番十万将士齐心,竟只用月余便大获全胜,若是将矛头对准扬州,又需几月便可直逼城下?
我的谋划错漏百出,这一点却毫无误判。江慷不管是忌惮河北的辽兵,或是忌惮京畿的十万“元家军”,必然不敢回銮。
只可笑柴济那愚忠的文人,自以为舍弃一己之身,扛下靖王之死的罪责,便可保住元公泽,保住北军大好的局面。简直是痴人说梦。
柴鸟人,那是颗烂桃啊。你为了颗烂桃,舍弃良木,当真是天下的罪人!
此事我与明澄自然忧虑不出结果,相顾无言,随后,他又引我去近旁一座军帐。
帐内,堆着三十来箱钱帛,几乎没个下脚之处。
“这是……胖子的抚恤?”我讶然问。
“宣谕使去往玄元山前,先至长葛宣旨,追授笃行正四品勋,也为樊叔父与慎行,分别追授从四品及从五品勋。”明澄答。
怪道不得那日宣谕使吓得魂不附体。江慷做足姿态,将樊家满门追为烈士,又给我加赐封号,若是这当口我有个三长两短,宣谕使大可直接渡河,遁逃北辽了。
“猴子,我琢磨来琢磨去,是否赤霄军该改个姓,咱们才能好过?”
那夜在西京,樊宝玉随意嘀咕,倒是一语成谶。
樊家成年的男丁死绝,樊三妹因祸得福,不光有了护身金符,还一夜乍富了。
“呵,胖子踩了狗屎运,竟能与明阿爷平起平坐?”我苦笑摇头,顺手打开一个箱子,里头是素缎。
我向来不喜素色衣料,无奈这是抚恤之物,江慷自然不敢送大红大赤的来。
“布匹分给兄弟们,钱……如今粮比钱贵,暂且收着吧。”我打开钱箱,随意掂起一贯,不禁皱眉,“建武通宝?这是铸了新钱?”
“旧钱多已充作赔款,或为北辽劫去,去岁朝廷便开铸新钱。”明澄答。
我仔细检视成色泛白的新钱,讥笑道:“这是掺了多少铅?罢了,他好歹没拿空券糊弄。”
明澄无奈叹息,满怀忧愁。
一连骑行数日,疲惫非常,安排好抚恤之物,我便返回营舍早早歇下。谁知我久不回军营,竟在这熟悉的环境中失眠,辗转许久,无奈披衣起身,前去隔壁那半间营舍,收捡樊宝玉的遗物。
说是收捡,其实早已收捡妥当。樊宝玉随身的物件不多,盔甲与长枪随他下葬,余下只有几件衣物、几本书册以及一只已有些变形的金镯。
这镯子必是曹金玲的遗物,作缠枝样式,精美巧丽,不似边关之物,或许正是当年我私自回关时,从妆奁盒里随意抓来送她的那只。
也不知樊宝玉失忆前,是否如老爹一般,捏着爱妻的遗物背人抹泪。也不知他失忆后,捏着这只不知是何人留下的金镯,心中又是何感想。
曹金玲……多好的姑娘啊。如今他们一家三口已在九泉之下团聚,也算美事一桩。反倒是大哥,孤零零长眠地底,而我,也是孤零零活在地上……
我将镯子放回箱中,取一件长衫展开,拈起两肩举在面前,暗暗感慨:樊二这身板是真好,倘若樊三也是男儿身,定也是一位俊朗威严的美将军。
如此一想,我便将长衫穿在身上,垮肩垮腰,拖袖拖摆,全不合身。
挽好衣袖,系住衣摆,我昂首阔步在屋内走两圈,又装模作样学一学樊宝玉发号施令的模样。只可惜风火轮殁于兴翔府一役,不然我穿着这身衣衫,在营中奔马,旁人怕是以为樊将军半夜还魂了。
我被这念头逗得咯咯直笑,走回木箱前,又取来书册,静静翻看。
每一册书都记得满满当当,人物画像、备忘记事、兵法摘抄、舆图描摹,一笔一划,涂涂改改,记得格外仔细。
樊宝玉向来娇气,做事没个长性,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勤奋刻苦的一面。
用兵切忌半灌水。若是,他懒惰一些,娇气一些,安安分分做悬于我腰间的将军印,或许不会托大冲入城中。
当时,我分明瞧出他跃跃欲试,却只顾着自己的“大事”,令他白白丧命……
失神之间,热泪滴落,将舆图残篇上“南熏门”三字晕成模糊一片。
这时,身后传来开门声,接着便有一道脚步声接近。
说来也怪,我竟能以脚步声辨人。
“大半夜还不睡?”我匆忙抹去泪,跪坐在木箱前,不肯转身。
唐远沉默片刻,答:“见屋内点灯,过来瞧一眼。”
“军里阳气旺,你还怕半夜闹鬼不成?”我揶揄笑问。
唐远走至我身后,再度沉默,良久,忽而责备道:“何必强颜欢笑?人前掉两滴泪,能要你的命不成?”
换作从前,这话立刻能点了我的炮仗。然而此时此刻,我浑身的刺仿佛被这不合身的长衫裹住,竟然竖不起来,只觉心头酸涩难当,热泪又往外涌。
我生怕泪水将樊宝玉辛苦描画的舆图弄花,急忙合上书册,放回箱中,紧紧抓住箱盖,抓得指节泛白,故作平静道:“都已过去好几个月,哪来那样多泪?”
“你……”唐远长叹一声,坐至我身侧,语重心长道,“笃行虽故,可好歹还有如镜兄照应,你又何必硬扛?”
我别过脸去,偷偷抹去泪,笑问:“只有如镜哥,不算你?”
唐远沉默不答。
也对。于情,我简直是无赖;于利,他已有无量前途。而我,莫说兑现食邑、国爵、节度使,就连扩军五千、一人二马都无从谈起。
“几时动身去宿州?”我问。
“明后两日,三哥或可抵达长葛,届时我与他同去。”唐远答。
他说“三哥”,倒叫我摸不着头脑,后又想起这“三哥”是说唐迅。唐四郎有自己的三哥,而我这三哥,出了赤霄军,便无人再认。
“可要带上怀玉?”我又问。
“唐达知晓他身世,带他去,恐引事端。”唐远答。
怀玉……哎,偏生他只是默默无闻的宗室子,不然,我还有筹码。
罢了,我还没挨够老天惩罚?妄想这些做甚?
我收回妄念,随口打趣:“外甥抵押在我手里,你这舅舅可不许一去不返啊。”
话一出口,我又觉有失颜面。他已刺过字,表过态,我反复追问,与那生怕遭人抛弃的怨妇何异?
我正待寻些话来找补,唐远却道:“只要你情愿,除却如镜兄,自然也有我。”
这话驴唇不对马嘴,我怔愣半晌,只觉心头酸涩更甚,仿佛不止是浑身的刺叫这心酸泪泡软,连心壳子也腐蚀出裂痕。
鬼使神差间,我也不知怎回事,竟也驴唇不对马嘴地回答:“对不住。你处处比我强,我怕你,妒你,处处与你较劲,处处对你使诈,寒你的心了。”
静默再度笼罩在这间空荡荡的营舍中。我只觉万分惭愧,又不愿让他瞧见脸上的泪痕,便将长衫脱下,闷头仔细叠好,放回箱中,合上箱盖,起身背过身去,涩声道:“累得很,回了。”
“你这是真话?”唐远忽然问。
“弱质女流比不得将军,骑行数日,自然累得慌。”我又忍不住酸他。
“方才那句,可是真话?”唐远追问。
我咬唇不答,后悔将这羞辱启齿的心思摆在他面前。都怪樊宝玉,都怪他这一箱子遗物叫我伤神恍惚,偏说些不该说的话来。
这时,我听见唐远站起身来,缓缓走近两步。
我不喜背对于人,尤其是能以武力威胁于我的人。此刻他离我如此之近,近得连我的发丝都能感受到他的呼吸,近得他只需一伸手,便能拧断我的脖子。
小小半间营舍,几无腾挪闪躲的空隙,我只觉背脊发僵,正待快步离开这不利的处境,却听他道:“宝珠……我不知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你时而像是心直口快,时而像是口是心非,时而又像是话藏机锋。我……不知该如何看待你。起初,我将你视作需要保护的女子,你却刚强聪毅如同猛虎,令须眉汗颜。后来,我尝试着将你视作并肩相立的男儿,你却又敏感机警好似狸猫,叫人难以接近。我不懂女儿心事,只当你们就是这般难以捉摸,可……你又好似是将用兵的诡道用在我身上,利而诱,怒而挠,乱而取,但凡我放松警惕,你扭头便吃我一军,事后又如无事发生一般,不是嬉皮笑脸开玩笑,便是一本正经谈军务。我……恼你,恼你任性无忌,恼你狡猾无赖,恼你刚硬无情,却不知拿你如何是好……”
听完这长长的一席话,我心中更不知是何滋味,默然良久,揶揄问:“怎地,我这野路子兵法,还叫你这天才招架不住咯?”
“你定要以玩笑搪塞?”唐远咬牙切齿问。
“这……”我讷然咋舌,又胡乱玩笑,“我天生风趣,管不住嘴。”
“你……罢了。”唐远恼叹一声,“夜深,早歇吧。”
说罢,他拔步便走。
我匆忙转过身,拽住他的衣袖:“有一事,我方才一直琢磨。”
“何事?”唐远皱眉问。
我放开衣袖,一本正经道:“之前在西北,爹不管娘不问,此番回京畿,才知这水浑得不见底。怀玉虽无关紧要,可既然要藏,就该想个稳妥之法,不然哪日那位下旨来召,你舅甥俩可不像我这光脚的寡妇,撒泼打滚让他不好计较。依我看,不如你带他去,半路做个意外失踪,再让他偷偷返回长葛,我为他造个假身份。”
唐远听完此言,面色更是不虞,冷笑一声:“樊宝珠,你又嬴一筹!”
我与他说正事,他倒来发脾气?男子汉大丈夫,心眼怎地这样小?
无奈我如今没了将军印,不敢开罪唐将军,只好由樊三哥变回樊三妹,歪头一笑:“那不然,我偿你一样?”
唐远别过脸去,不搭理。
我上前一步,盈盈笑道:“低头。”
唐远哪肯听从,依旧别着脸。
“低头。”我催促一声,他才略微低下高傲的头颅,目光却依旧落向墙角。
傲兔子这拧巴的模样最是好看,我忍俊不禁,伸出左手捧住他的面颊,用右手食指往他额上那道淡疤轻轻一摁。
唐远目含疑惑,飞速瞄我一眼,又迅速游开视线,耳根绯红。
我得意洋洋收回手来,仰脸负手,检视他的窘态,满意非常:“刺了我的字,留了我的疤,盖了我的印,天涯海角也得给我回来。”
“幼稚。”唐远挺直背脊,蔑视我一眼,“夜深,早歇。”
也罢,如今万事没个头绪,前路尚且迷茫,今夜我可没心思逗弄他。有话,待他回来再谈吧。
我点点头,与他并肩走出营舍,分别前,又挑眉耍赖:“已偿你一道宝印,可不许再恼我啊。”
唐远气得摇头,冷哼一声,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