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耕织,莫懈怠……秋来仓廪定丰登……待到山河重整日,再看万家……夜里灯……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看见长葛连片的田野,数不尽的百姓正在田间挥汗劳作。
农夫不再是老弱居多,而是一群群黝黑的汉子,膀大腰圆,胸肌坚实,汗水如珠,在日光下闪烁着亮涔涔的金光。壮年农夫力足气粗,挥锄好似军汉舞刀,呼呼生风,威风凛凛,好不壮观。
而那些老者,则悠然自得坐于村头,蒲扇轻摇,眯眼晒着暖阳。银须白发随风轻扬,好似村头老榕的根须,欣欣向荣。又有健壮的农妇行走于田埂之上,背负小儿,手提竹篮,前来送饭食。粗大茂密的发辫绑缚各色头绳,宛如田间繁花,竞相绽放。更有许多年纪稍长的孩童,如同闹哄哄的小犬,在村头田野间喧闹奔跑,唱着那首我为神仙所作的童谣。
勤耕织,莫懈怠,秋来仓廪定丰登。待到山河重整日,再看万家夜里灯。
真好。
见此情景,我仿佛也回到少时,玩心顿起,随手抓起一面赤旗,加入嬉闹的孩童之中。
樊三向来是小儿中的大王,一群群孩童自觉跟随,亦唱亦跳,沿着田埂行军,将童谣传遍京畿的原野。
“悬黎将军!”
“悬黎将军!”
“悬黎将军!”
百姓纷纷向我招手问好。
“勤耕织,莫懈怠,秋来仓廪定丰登!”
“待到山河重整日,再看万家夜里灯!”
我挥舞赤旗,向他们高声鼓劲。
就这般跑得不知有多远,好似大梁的沃土已成无尽之数,足以养育无尽人口。
真好,真好,这就是樊爷爷打下来的无边疆土,就是悬黎宝珠照射下的无边山河!
我欢喜得忘乎所以,连路也顾不上看,连蹦带跳,东张西望,终于……一步踏空,栽下田埂。
待我狼狈爬起来,擦去糊住眼皮的烂泥,再睁眼时,方才的万里晴空竟已化作烈火纷飞的黄昏,方才那些壮硕高大、红光满面的百姓,全都化作残缺不堪的人皮枯骨。
“悬黎将军……”
“悬黎将军……”
“悬黎将军……”
人皮枯骨们张着黑洞洞的嘴,不住向我哭泣,随即沉入肉糜般的血沼之中——
“不……唔……”
我陡然惊呼一声,却连声也发不出来,左侧脖颈痛得好似被铁钳夹过,连带着喉咙也僵硬哽塞。
身体摇摇晃晃,思绪悬悬坠坠。许久,我才回想起来,我似乎应在东墙督战?
我这是……受伤了?
不对!谁绑了我的手脚?难不成……我是被俘了?
我登时骇得汗毛倒数,背抵木板奋力拱起身来,这才发现江怀玉坐在一旁,与我同坐在一辆行驶的马车中。
他见我忽然坐起来,急忙询问:“悬黎姐?”
“怀玉,我这是……”我忽而止声,彻底想起来。
是唐远!
我与他阵前争执,正要下令发兵,他竟趁我不备,猛一把将我按入臂膀之间,随即探手穿过顿项,捏了我的人迎穴,现下竟还……绑我?
爷是赤霄军帅,他竟敢在阵前绑我?
思及此处,我只觉骨髓寒颤,热泪却又夺眶而出。
爷不过是说几句气话,他竟敢在阵前绑我?竟敢在阵前绑我?
“悬黎姐,你……你可还好?”江怀玉小心翼翼问。
我拧过脸去,咬牙道:“解开。”
江怀玉犹豫不决:“可舅舅说……”
“江怀玉!”我沉声一喝,回转目光,紧锁着那双温顺的眸子,“听我的,还是听他的,想清楚。”
江怀玉左右为难,最终还是将麻绳解开。
贼兔犯上作乱,连带猫儿也瞧着不喜。绳索一解,我毫不留情,将他一掌推向车厢另一侧。
江怀玉猝不及防撞上车厢,又怕我冲下马车,只能仓促扭身挡住车门。
瞧见他这狼狈相,我哂笑一声,撩帘望向车外。此刻仍是夜间,车外火把憧憧,步军正在前后左右列队疾行。
“全军可是正向郾城撤退?辽兵可有追来?”我冷声问。
“是……是正撤向郾城。”江怀玉见我不打算强行下车,这才端直身坐好,身躯却依旧隐隐挡住车门,吞吐半晌,才道,“辽军应不曾追来……舅舅正带兵押后。”
我不禁又是一声冷笑,目光如钉,射向车外这帮逆子。
逆子!逆子!尤其是西虎帮那群逆子!
爷才是大老子!爷在西北就是他们的大老子!怎地,爷不过是一时欢喜,抱了唐远一下,他们便理所当然默认他能做我的主?
这帮蠢汉,个个儿都是这德行!只当是女人跟谁好了,便是认谁做老子。去他妈的夫为妻纲!爷即便要找男人,也是给他们找三嫂,不是做谁的将军夫人!
逆子!逆子!逆子!!!
我怒得浑身发抖,只恨不能立刻将方小星那几个揪过来,一人痛打五十鞭。
“你这狗脾气,没本事的瞧不上,有本事能叫你瞧上的,大概只有唐将军。可他老想管你,你又不服管,我瞧你们长不了。”
薛六娘的话语猛不防在耳畔回响。
分明是泼冷水,这番尖酸的挖苦却化作火信,将一颗深埋心底的蒺藜弹引爆,尖锐的蒺藜刺猝然嵌满心腔。我不禁捂住剧痛的心口,热泪又自眼眶中滑落。
贼兔……贼兔……贼兔!
我一再避免与他冲突,不论是耍赖也好,调戏也罢,总归是不愿与他正面冲突。他倒好,几句说不拢,竟直接在阵前绑我?他难道不知,阵前绑架主帅,是在闹兵变?
我好容易才将士气鼓舞起来,好容易才让军里军外都认悬黎将军。全城军民都指望我抗敌,岂能因他一句话就退兵?他好歹也要再劝三劝,我才下得来台啊!
谁知他竟直接与我闹兵变?与我闹兵变!
贼子!贼子!贼子!
怪道不得唐德勋对他猜忌防范、百般打压,分明是这贼子天生反骨,得了机会便要作乱犯上!
樊宝珠,你给我收住泪!再为这逆贼掉一滴泪,我挖你眼睛!
满心愤恨之间,我忽见一骑如飞,匆匆奔向前队。纵使光线再暗,我也认得出那是马光汉。他分明从车外经过,却不向马车看来一眼,只顾往前奔马。
逆子!
白玉猫夹在中间为难,可当时马军正在东门内待命,飞云马竟眼睁睁任由外人绑我?怎地,那贼子是妲己再世不成?但凡哪个男人与他打过仗,立刻就被哄走了?
七星狲也是逆子!
马车四周分明是一营的兵,他这是几个意思?伙同外姓人将我囚在车内?他不是樊家第四个儿,怎地连亲疏也不分?
照心镜也可恨!
人呢?怎不露个面?樊家唯一的后人已抱养给他,他扭头就伙同外姓人与我闹兵变?
爷才是赤霄军帅!怎地,没那一方将军印,个个儿都来造我的反?
我暗自咒骂不已,只觉胸腔一半焚火,一半却汪泪。
正此时,前方传来两骑蹄声,接着便响起方小星忐忑的声音:“癸一,三哥如何?”
呵,还知我绑在车内?
江怀玉不知如何作答,双眸藏在面盔后,投来两道可怜兮兮的目光。
“带好你的队。”我冷笑一声。
“三哥?”方小星万分诧异,随后又吞吞吐吐,“这……我……三哥……明将军他……”
“带好队!马光汉也立刻归队!”我冷厉喝令。
车外两个逆子讪讪领命,各自归队。全军继续冒夜疾行,直至天色微明,才传明澄军令,原地扎营歇息。
步军行动迟缓,随军还有数千民众,一夜只行得十来里,尚未脱离险境。我不便在此时大行整肃,因而方小星请我下车入帐之后,西虎帮那几个逆子陆续跑来帐前请示,我只在账内命他们先管好各事。
逆子们自知犯错,不敢不应,领命退下,倒是晋跃坚持要当面请示。我让他进帐,他神色张惶,低头抬眼打量片刻,见我并无大碍,这才忐忑抱拳询问:“昨夜末将察觉异常,可明将军却说……樊将军,你可是遇着难处?”
呵,逆子任由外人绑我,明澄助纣为虐,倒是广捷军前来过问?
我勉强收敛怒色,作平常姿态:“无事,劳你忧心了。归队吧,点好数,莫在夜里走丢了人。”
晋跃似还有话想问,犹豫再三,最终只是低头应是,退出帐外。
晋跃离去不多时,我刚卸下顿项,忽听帐外传来一骑蹄声,接着便有一道急促的脚步声接近。脚步声停顿在帐外,片刻后,传来一声:“让开。”
少时,江怀玉在外为难请示:“唐将军求见。”
我故意不发话,只是用掌温化开膏药,抹向钝痛不已的脖颈。
僵持许久,江怀玉依旧听话拦住他舅舅,我心头的怒火稍平,冷声道:“让他进来。”
江怀玉依言放行,唐远匆匆掀帘入帐,迎面对上我满是冷火的目光,担忧的神色一凝,竟冒出两分恼意。
呵,唐老子当真了不得,阵前敢绑人,如今更要来大发淫威?
我收回讥笑的目光,继续侧过脖子抹药。
帐内一片寂静,唯闻帐外远远近近扎营的嘈杂声。
“可有受伤?”唐远问。
呵,他拧我脖子,倒来问我可有受伤?
见我置若罔闻,他径自走上前来。我顿觉汗毛倒竖,可又不愿露出怯色,继续拧着脖子抹药。
“情势危——”
“辽子可有追来?”
狡辩被我打断,唐远顿了顿,答道:“全军方撤出颍昌,便有辽军自颍水上游乘船而至。万幸他们优先占领城池,暂且无暇追击。宝珠,昨夜若是迟——”
“抹药。”我再度打断他的狡辩,转脸冷盯着他。
唐远低头与我对视片刻,勉强收敛愠色,卸下手甲,接过我手中的膏药盒,略一迟疑,取下腰间的水囊,草草冲掉满手早已凝结的血污,这才用掌温化开膏药。
我盘膝而坐,偏不肯仰起脖颈将就他,他只能俯身蹲下。就在他伸手将要触到我脖颈之际,我骤然发难,探手如蛇,缠住他的手臂往旁一扯,旋即翻身一推,猛将他推翻在地。沉重的山字甲撞得“哐当”一响。
贼兔的反应极其迅猛,弓腰就待挺身而起,我却已迅如灵猴骑上他的腰。坚硬的轻甲与山字甲相撞,又是“当啷”几响。
“悬黎姐?”江怀玉听见动静,在帐外失声惊问。
“无事,站你的岗。”我目不转睛盯住身下这贼子,如猛虎叼食一般,以左手紧叩他脖颈一侧的人迎穴,右手则将他的左手死死按在地上。
听得外甥只问我,却不问他,唐远恼怒的神色中闪过一丝讥怨,仰脸与我对视,鹰目锐利如剑,呼吸急促如火,胸腔起伏如有万马刨蹄。
好啊,爷会走路就会骑马!
借着身躯与甲胄的重量,我腰马合一,双膝架地如铁枷,双腿用力抵住突出的腹甲,以防这猛兽将我硬掀下去。他腰腹的力量被我牢牢钳制,爆发不得,只能用右手捏紧我的左肩,指节怒得隐隐发抖,似很不能将我这拐走他亲外甥的女贼再度绑了。
来啊!绑啊!你拐我兄弟,我拐你外甥,公平!
两双红目对峙,两副硬甲较力,两只相互忍让的兽王终于打破彼此间的和平,因破点子事情动了獠牙。
来啊!咬啊!你先不讲规矩动手,休怪我反击得没个轻重!
最终,唐远败下阵来,粗重的呼吸一颤,紧绷的腰力随之松懈,眼中的讥怨之色更甚,别过那张煞白的脸,扯着干裂的嘴角,无声冷笑。
他这一侧脸,便将颈项一侧的疤痕露出来。蜈蚣似的疤,从人迎穴一旁爬过,但凡偏半寸,或是深半分,连薛神医也救不回。
贼兔!贼兔!贼兔!
三年的情义,经不起几句争执?三年生死与共的情义,他想也不想便拧我脖子?怎地,是仗着我对他有两分意思,便顺理成章将我的性命拿捏在手里?
我只觉眼眶更热,亦别过脸去,回以一声冷笑:“巡营。”
说罢,我放开紧扣的手指,就待起身,他却反拽住我的双臂,怒道:“樊宝珠!”
他力能拔山,我猛不防扑回他胸膛之上,挣脱不得,两副铁甲碰得“叮啷”乱响。
“唐将军!”我拔高声音,冷喝一声,“你闹这一出,将士惶恐。辽子还在背后,一同巡营,免得军心浮动。”
僵持半晌,唐远终是放开双手。我愤愤瞪他两眼,起身当先往帐外走去。
明澄安顿好一应事宜,匆匆赶来,见我二人一前一后出帐,忧色虽减,却也不禁暗含恼色:“一时争执,切勿伤了情分。”
争执?他与我闹兵变,岂是一句“争执”可遮掩过去?
“有数。”我没好气儿丢下一句,上马先行。
撤军半途,营帐从简,许多士卒干脆只打地铺,挤靠一处,匆匆吞咽干粮,不时交头接耳,四顾张望。我与唐远并辔巡视,众人纷纷斜目窥看,见两个老子之间似乎并无异样,满营的不安这才逐渐消去。唯独西虎帮那几个连头也不敢抬,支支吾吾,闪闪躲躲,恨不能钻入地缝。
逆子!都知他方才绑我,竟一个也不来救?
一路沉默无言,行至队伍最末,再往后便是巨阙军的营地。我勒马停步,不动声色斜睨几眼,见他暗暗捂住右腰,似是有伤,更觉怒从心生。
“宝珠,昨夜情势危急……”唐远狡辩这半句,最终转而一叹,和缓语气问,“脖子,可还疼?”
可笑,照他这意思,只要情势危急,拧我脖子也是理所应当?樊宝玉没定过规矩?但凡我二人意见相左,便该折枝抽签问长短。他竟二话不说在阵前拧我脖子?
“关宁兄,我尊重你的意见,但……”我望向前方齐整的巨阙军营,声冷如冰,“阵前绑我的事再有一回,咱俩的交情就到头了。”
说罢,我勒缰转身,也不管他作何回答,策马返回赤霄军营。
我能期待他作何回答?
我是暴烈如火的犟种,他是坚如磐石的犟种,但凡再遇此等冲突,他还敢!
怀着满心郁愤酸楚,策马返回帐前,我唤江怀玉一声:“进来。”
江怀玉踟蹰片刻,磨磨蹭蹭跟进帐来,垂首立在我面前,忐忑失措。
我审视良久,召他近前,摘下他的面盔,问:“猫儿,你可知癸队与寻常亲卫,有何不同?”
江怀玉不知如何作答,勾着腰,含糊“唔”一声。
“无名,无面,无己,无牵念,是为死士。”我一字一顿训诫,低头抚摸那温热的面盔,长叹一声,“罢了,你夹在中间为难,我也怪不得你。今后,你还是跟你舅舅去吧。”
说罢,我将面盔随手往地上一抛。
“不……不要!”江怀玉惊慌扑去,拾起面盔,紧紧捏在手中,跪地哀求,“悬黎姐,我是你的癸一!求你……不要撵我!求你……”
“癸一是死士的首领,你做不了。”我不为所动。
江怀玉狼狈膝行上前,一手攥紧面盔,一手拽住我的裙甲:“我能做!悬黎姐,我愿意拿命保护你!我……我……从东京,到如今,我都愿拿命保护你!”
“可你昨夜没做到。”我依旧不为所动。
“舅舅……我……我以为他不会……我……”江怀玉死死拽住裙甲,摇头哭求,“我错了!悬黎姐,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我轻叹一声,拍拍他的头顶:“那是你舅舅,我舍不得让你为难。”
“不……”江怀玉急切辩解,“娘说过,让我保护你!若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我的命是你的!我只是以为他不会……不会伤害你!我错了!悬黎姐,我错了!”
我愁叹一声,抬起他的下巴,轻声问:“若再有一回,你待如何?”
“我……我……”江怀玉张口难答,见我的眼神再度冷下去,垂泪摇头,“他若是……我拿命来换便是!”
拿命来换,便是不会拔刀了。
罢了,他当真能对亲舅舅拔刀,我倒还不敢用了。这小子,没了娘,没了家,如今连身份姓名也没了,确是可怜。
我又叹一声,用拇指擦去他面颊上的泪珠,冷着脸端详这张面容,心头的软肉却更似针刺一般作痛。
相似的面容,猫儿这般温顺,兔儿却越驯越叛逆。这样好的兔儿,我驯他三年,却越驯越叛逆……
我满腔愁怨,接连叹息。谁知猫儿的眼泪却像断线的珠子,越擦越多,掉个没完,可怜得好似受尽欺负的幼童。我不禁想起他跌入冰池的模样,更觉心疼,只能唤周思报打来一盆冷水,亲自拧了帕子,替他擦脸。
周思报自是目不斜视,退出帐去。江怀玉却万分窘迫,伏在我膝前,咬唇不语。
“歇着去吧。记得你今日所言。”我替他重新戴上面盔。
“唔。”江怀玉垂头丧气应一声,起身缓缓后退。
“癸一。”我唤他一声,微笑鼓励,“你是癸队之首,精神些。”
“嗯。”面盔后那双红肿的眼睛,终于明亮起来。
待他退出帐外,我才卸下沉重的盔甲,钻入皮褥中,闭目欲眠。然而眼前的景象纷至沓来,时而是尸横遍野的京南,时而是大军压境的颖昌,时而是化作废墟的东京,时而又是去年此时,西京那场慷慨激昂的议事。
“众裁,只为众心归一、齐心抗敌。若日后朝廷追究,我与叔度一力承担!”
“诸君,大梁江山,万千黎民,皆系于我等之身。还望诸君,以大局为重。”
“末将不才,昔年轻狂,可谓东京纨绔。大街小巷,黑市暗道,无一处不曾去过。今特献东京舆图,以助战功。攻城之日,赤霄军愿为先锋入城,白刃接战!”
诸多努力,诸多牺牲,竟在一年之间,付之东流?
当真是……不甘心!
将军愁思难眠,全军匆匆歇过半日,午饭后继续撤退。辽军遣来一支轻骑追击,人数不多,被押后的巨阙军撵走。
兵败撤退,敌军在后,军心切不可乱。我与唐远只当那夜之事从未发生,我没抱过他,他没绑过我,平静之下,好似一切一笔勾销。三年的情义,随无数将士三年奋战的成果,一笔勾销。
两日后,狼狈抵达郾城,全军暂且扎营。安排好岗哨,我便将西虎帮全数召来,三十来个小子立在帐外,几个指挥、参军立在账内。我也不多话,只命他们干巴巴罚站,又横一眼马光汉:“你跪着。”
马光汉肩膀一缩,战战兢兢跪下。
其后我依旧不发话,手执舆图,冷眼如刀,扫视一圈。逆子不敢与我对视,纷纷低下头去,面色绷得死紧。
看过半日舆图,料想他们已反思得差不多,我才将舆图放下,冷笑道:“三哥打小带你们干仗,从胡闹游戏,到真刀真枪,本以为咱们是过命的兄弟,谁知……呵呵,事到临头,个个儿做缩头乌龟,反倒是广捷军来干涉?”
众人闻得此言,头埋得更低,杵得好似练拳所用的木桩,老老实实等待拳脚落到身上。倒是马光汉那罪魁祸首出声争辩:“三哥——”
“闭嘴。”我瞪他一眼,转而向站着的几人训诫,“这回事出突然,黑灯瞎火慌里慌张,你们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也情有可原,三哥便免了这顿军棍。你们是三哥的兄弟,不是将军印的兄弟。下回,若对军令有疑,必得当面向我请示。但凡谁人阵前对我不利,不问缘由,立刻捅他一刀!”
众人惶恐低声应是,声如蚊讷。
“听明白没?不论是谁,先捅他一刀!”我高声喝问。
“明白!”众人这才齐声答应。
“都给我好生记清楚!”我严肃点头,“各归各岗。马光汉留下。”
方小星如今隐隐算是副老子,欲言又止想开口求情,遭我一眼瞪去,立刻垂眸闭嘴,飞速瞄一眼马光汉,耷拉眉毛,依令退出帐外。
待得众人退去,我抄手审视马光汉,见这小子满头冷汗,大气也不敢喘,不禁哂笑一声:“我总听人抱怨,说三哥偏心老幺,西虎帮里,只你一人没挨过打。”
“三哥,我……我……”马光汉埋头支吾,不住擦着冷汗。
我拾起马鞭,起身踱步,走至他背后,忽地将鞭子“啪”一声往地上抽去。
马光汉浑身一颤,弓背缩身,老半天才发觉鞭子并未落在身上,可怜兮兮叫唤:“三哥……”
我踱回他面前,执鞭审问:“旁人不是在城外,便是在城墙上防守,只你在东门内待命。怎地,跟唐将军打过仗,便想跟他投巨阙军去?”
“不……不是!三哥,我……我……”马光汉急忙抬头,结舌半晌,委屈巴巴辩解,“我也是没闹明白啊!我……我就见你跟他热切切抱着,我还高兴呢,谁知你们转头又吵起来,然后他……他就抱着你走了。江小……癸一像是拦了一下,后头又不知怎地,带着癸队跟你们一起去了府衙。我正纳闷是怎个回事,明将军就传令撤兵,让小星哥护卫你的马车。小星哥也觉得古怪,可明将军不许我们问,广捷军那头又险些闹起来,场面实在太乱,我怕说错话,就只能……闷头跟着。可我越琢磨越不对劲,只能去问三德哥和天水哥,夫妻吵架是这样子吗?他们也说不出个一二三,老半天三德哥才来找我,说不大对劲,让我赶紧去找小星哥,确认你是否在车内,然后我……就挨了你的骂……我是跟着三哥长大的,岂会跟了外人?我就是闹不明白这些个事……”
听完这一大段狡辩,我讥笑一声:“哟,你这是怪我,没给你张罗终身大事?”
“不……不是!我……我……”马光汉连连摇头,痛心疾首道,“我这回没闹明白,下回就明白了。谁敢对三哥动手,我就捅他!”
“蠢小子。”我气得发笑,收起马鞭,训诫道,“今后成亲也给我记着,对老婆也不能动粗,不然就是犯第三十四条,可斩!”
马光汉连连应是,又忍不住小声嘟囔:“你不也没斩他嘛。床头打架床尾和,倒把我夹在中间……”
“我看你是真想挨鞭子!”我将马鞭又举,“再说浑话,我拿马蹄钉塞你的嘴!”
马光汉讪讪闭嘴,被我撵出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