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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洲叹 第46章 第 46 章

作者:诗无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4-03-17 18:20:38 来源:文学城

“……这人身上不对劲啊?”

“我也闻出来了!”

“闻出什么了?”

“有凤辜的味道!”

“凤辜?”

“我闻闻!”

“这不是凤辜啊!”

“可是他体内有凤辜的念力!”

“凤辜的儿子?”

“凤辜啥时候生儿子了?”

“谁能知道?我们被他困在海里都几十年了!”

“那到底还吃不吃?”

“吃你爷!凤辜的人你也敢吃!”

“那现在怎么办?”

“送回岸上去!”

——半个时辰后,贺兰破浑身湿透地坐在层层白骨堆叠而成的一只小船上,大腿枕着昏迷不醒的祝双衣,身下千百块大大小小的人骨叽叽喳喳吵个没完。

而祝双衣,因药效未解,又在水里受了惊,此时陷入长短未知的昏迷。

他跌落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梦境里。

先是在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有人拿浸了盐水的鞭子一遍一遍抽在他身上,一边抽一边骂:“小贱蹄子!我叫你跑!今天又给我气走一个爷!我叫你跑!”祝双衣才**岁的样子,蜷缩在不知名的角落,痛得连连求饶:“再也不了!再也不跑了!”

说完他眼前一亮,自己在冰天雪地中,已出落成十三四岁的体格,身处一座说不上富丽却十分雅致的府邸,单手支颐,跪坐在书案一侧,对旁边的人含笑喊道:“凤辜。”

对方垂目看书,听见他说话是头也不抬,拿了桌上折扇不轻不重往他额头敲打:“没大没小。”

他笑嘻嘻抓住凤辜手腕:“你说话总是这样难听。”

凤辜任他抓着,仍是没有抬眼:“再胡闹就滚下山去。”

祝双衣凑得离凤辜更近了些,盯着他的睫羽眨眨眼:“你才舍不得。”

再一转眼,是漆黑的夜,依旧是那府中,祝双衣凭栏而立,旁边是泛着月光的幽幽池水,他抓着身前人雪白的衣袖,半醉半醒地喊:“师父啊……”

那人转头,俊眼修眉,一副冷冷清清的神色,还是凤辜。

祝双衣意态醺然地笑道:“你抱一下我吧。”

恍惚间好像真的被人抱去了床上,祝双衣酩酊不醒,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冰冰凉凉的指尖抚过他的脸,他听见凤辜轻叹一声:“你这样……如何成神。”

祝双衣在睡梦间抬手覆住放在自己侧颊上的那只手,低低出声道:“师父……”

贺兰破冷不丁被他握住,原当他是醒了,附耳去听,才知他说的是呓语。

听见这一声“师父”,他眼神黯了黯,但并没有抽回手。比起祝双衣呼吸滚烫的沉睡,他更希望他能醒过来。

座下白骨又在叫嚷。

“怎么还不醒?!”

“那么能睡?”

“瞅着像是中毒了!”

“中毒?”

“我来瞧一瞧!”

“让一让!让一让!”

稀里哗啦的,船尾处一只手骨挤到祝双衣旁边,从船底伸出来,在祝双衣手腕上试探着,欲放不放。

贺兰破说:“你放吧。”

便听“嘿嘿”一声,那只手骨给祝双衣搭起了脉。

片刻后,手骨举起食指画了两圈,煞有介事:“嘶……是中毒!”

其他骨头当即搭腔:“中毒?什么毒?”

“春药吃多了!中的毒!”

一整条船的白骨安静下来,有几个骷髅头转过来看向贺兰破——虽然那骷髅里并没有眼睛,但贺兰破还是察觉出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打量的意味。

他无意去解释,只对手骨问:“有法子解吗?”

“有啊!”

祝双衣头顶下方的白骨堆里突然窜出一根极细的骨针。

“嘿嘿……我以前……在船上……是专管放血的……嘿嘿。还是个大夫呢!”手骨说:“穴位上放点血就成了!”

贺兰破用指腹摩挲着祝双衣湿润的发际,算是默认。

这边祝双衣放着血,贺兰破心想,像它们这样,身体各个部位聚散自由,各司其职,倒也方便。

一群骨涡自然是不知道他这么拿它们消遣,捧着个宝贝似的把两个人送上岸,眼瞧着贺兰破抱着人下船了,它们集体哑声,只听见吸气,听不见出气。

贺兰破问:“有话要说吗?”

“那个……”

“等他醒了……”

“让凤辜把我们的咒解了吧!”

“就是!”

“凤辜不解,他来解也成!”

“我们不挑!”

“在海里关那么几十年,苦也受够了!”

“下辈子再也不当海盗了!”

“帮帮我们吧!”

贺兰破微微颔首:“我尽力而为。”

“谢谢公子了!”

“有劳了!”

“阿弥陀佛!”

“要记得啊!”

“……”

贺兰破抱着祝双衣离岸渐远,行至林中,找了处干燥宽阔的地方,将人放下,再卸了刀剑,就近生起火堆,最后才靠着祝双衣坐下休息。

想来那手骨主人以前在船上做大夫时水平不低,祝双衣几个穴位放了点血,睡到半夜,药效散了,真就恢复了清醒。

他下意识抓住搭在自己右颈侧的胳膊,顺着往上看,才见贺兰破靠树坐着,而自己正横卧在对方怀里,睡在贺兰破的腿上。

贺兰破的火堆生得潦草,因此燃得不往,仅有些亮光,照得两个人面容是橙黄色,但祝双衣还是发现了贺兰破的嘴唇略微发白。

他一动,贺兰破便醒了。

祝双衣想,这个坐靠的姿势睡觉本就不舒服,眼下他吵醒了人家,算是解决贺兰公子的不舒服。

如此,他帮贺兰公子一个忙,贺兰公子帮他一个忙,恩情就抵消了。

祝双衣在游轮上因为发情造成的愧疚一消而散。

贺兰破并不清楚他心里这点小九九,见他要起来,便扶着他与自己并肩坐好,因为不放心,在祝双衣坐定以后也没松手,左右扶着祝双衣的左胳膊,右手绕过后背扶着祝双衣的右胳膊,看着便有些搂搂抱抱的意味。

他对两个人之间这样的搂搂抱抱早就习以为常,更亲密百倍的事夜夜做过不知多少次。可十七岁的祝双衣此时并不知晓,虽然刚才早已暗自开导了自己一番,到底轮船上那门子春事到现在也不过三两个时辰,他身上的愧疚感散了,疼痛感还没散,身体动一下,下头就疼一下;下头疼一下,记忆里贺兰破的手就在那动一下;贺兰破在记忆里动一下,他叫的那声“贺兰哥哥”就在脑子里回响一下。

祝双衣肚子里憋闷着一百八十个想法,低垂着头,越想越沉默。

沉默着沉默着,他就沉默到贺兰破怀里去了。

还是靠着人舒服啊。

祝双衣全身软绵绵的,心道这贺兰公子怎么就长得刚刚好——刚刚好能让他脑袋一偏就靠在肩上,刚刚好胳膊一展就把他搂进怀里。

贺兰公子简直是为他量身而长的嘛。

想到这里,祝双衣长长叹了口气。

贺兰破听见他叹气,便问:“不舒服?”

祝双衣摇头,是太舒服了。荒郊野岭湿着衣服坐在火堆边当然不够舒服,可如果是九死一生差点丧命最后从海里逃回来的情况,那这会儿就实在很舒服。

祝双衣觉得贺兰破肩上的骨头都是如此恰到好处,能让他四平八稳地枕着,既不摇晃,也不硌头。

他大脑放空,便不自觉喃喃道:“也不知小鱼睡了没有。”

“睡了。”贺兰破一边用手指扒开祝双衣头顶的头发检查头皮,一边说,“他很聪明,你不用担心。”

祝双衣不由地笑道:“你都没见过他……你在做什么?”

他先前放血时有几次骨针是扎在头上的,两个人都在水里泡过,头发没干,贺兰破怕他伤口被湿头发洇着,一不小心感染。

“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贺兰破检查了他的头皮,又举起他的手掌被放血的穴位反复看,顺口问,“头疼吗?”

祝双衣摇头,见贺兰破正低着眼睛检查他的手,便又说了一遍:“不疼。”

贺兰破仔仔细细看了他双手,抬起脖子坐正时,发现祝双衣对着他若有所思。

他倒是很坦然的:“怎么了?”

祝双衣凝视他:“你……”

贺兰破等着他说完。

祝双衣眼神里带着点初生小犊般的探寻,似乎笃定,又不很完全笃定:“你喜欢我。”

贺兰破神色几乎没有波动,他只是告诉祝双衣这没什么好值得怀疑的:“喜欢你的人很多。”

“并不多。”祝双衣往后一仰头,靠在树干上,望着黑压压的天,“觊觎我的人很多,但他们不喜欢我。喜欢我的人只有小鱼。”

贺兰破说:“那我喜欢你。”

那也还是只有小鱼。

贺兰破的语气实在平淡,平淡得不像在对人诉说真心,像在诉说今晚的天气。

可祝双衣认为他跟世上绝大多数人不太一样,任凭谁说话都有个三五不着调的时候,贺兰破似乎从来不会。他并不多言,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却都是落到实地的。他说放心,祝双衣就能敞开肚皮在他腿上睡到天亮;他说我来,祝双衣就能放下手头的事不用有后顾之忧;他说我喜欢你,祝双衣大概明白除了他再没人能得到贺兰破第二份偏爱。

所以他说今晚天气冷暖,天气就不会出现偏差,他说他喜欢祝双衣,祝双衣也不用多问一句真假。

祝双衣突然闭上眼:“要是我有很多钱就好了。”

贺兰破问:“为什么?”

“为什么?”祝双衣被他问得发笑,说得像谁会嫌钱似的,“有钱,就不用担心小鱼生病没有药,能把他平平安安地养大——他总是生病,兴许就是在我这儿吃得不够好;有钱了,我也不用……”

他没把自己今晚刺杀的事说出口,只咽了口唾沫道:“我也不用忍受那些整天对我打歪主意的人……不,有钱到一定地步,是没人敢对你打歪主意的。”

说到这儿,他扭头道:“对吗?贺兰公子?”

贺兰破说:“你很讨厌那样的人?”

“我讨厌就因为一张脸跑来献殷勤的人,花楼里遇到的实在太多。我讨厌花楼,可能天生就讨厌,也有可能是讨厌那些因为我的相貌对我图谋不轨的人,可我更讨厌我自己。”祝双衣承认自己实在算不上正直光明,要忍着讨厌穿梭在那些地方。其实穷苦日子也过得,就像他和小鱼,那么几个月也走过来了。他想兴许自己不是不能忍受清贫,只是不能忍受寂寞。

没有小鱼之前的日子太寂寞了,他是没头没尾、没有来路去处的一个孤苦伶仃的人。

“因为没有自保之力,才会遭人觊觎。”祝双衣第二次说,“我要是能挣很多钱就好了。”

贺兰破瞥见一缕湿发贴在他脖子上,总觉得那会使祝双衣的皮肤冰凉凉的,于是他伸手将那缕头发捋下:“你以后会有很多钱的。”

“真的?”祝双衣权当他是在诓哄自己,干脆像对财神许愿那样笑吟吟问,“多少钱?”

“数不清的钱。”贺兰破想了想,又补充道,“一屋子都装不下的金叶子。”

“多大的屋子?”祝双衣顺着他的话想象一番,认为多大的屋子都可以,只要是个屋子就行,因此几乎美得笑出声来,“我得上山当两辈子土匪才能挣那么多钱。”

“不用当土匪。”

“那当什么?海盗?”

“开个酒楼就好。”

“酒楼?”祝双衣当真思考起来,“酒楼好!以后我有点钱了,就开一个酒楼!”

他偏偏脑袋,垂下眼皮望着贺兰破:“叫什么名字好呢……”

“喜荣华。”

“喜荣华?”祝双衣眼珠子转了两转,“喜荣华好!正是想赚钱的意思!”

钱也有了,酒楼也有了,祝双衣便想到最要紧的:“也不知小鱼会长成什么样子……”

他又将视线转到贺兰破身上:“他会有你这么高吗?”

“会。”

祝双衣又迟疑:“那是不是太高了点……”

贺兰破:“……”

贺兰破问:“高一点,不好吗?”

“不是不好。”祝双衣一脸认真跟他讨论起来,还怕小鱼听到似的放低声音,“我觉得他长不了那么高。”

“……”

“他跟个豆芽菜似的,这都七岁了还是个矮桩子。”祝双衣甚至抬手比了比,分析道,“可能他爹娘就不怎么高,所以……”

贺兰破说:“睡觉吧。”

“我还没说完……”

“天快亮了。”

“那你觉得小鱼能长那么高吗?”

“能。”

“但是他现在很矮的,真的能吗?”

“能。”

“而且脾气不怎么好,动不动就生气,心眼比个头还小。我听说心眼小的孩子就长不……”

“他能。”

“……好吧。

祝双衣觉得,贺兰公子对小鱼有一种超乎寻常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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