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般悠闲的日子,终究是有尽头的。
起初,云怀风只打算在此停留三两日,权当是散心。可不知为何,他逗留的时日越来越长,出现得也越来越早。有时晨光还未铺满湖面,他的身影便已出现在巨石之上,手中甚至还提着食盒,里面装着还冒着热气的精致早点。
在云怀风日复一日的美食投喂与无形中的灵力滋养下,林舒原本凹陷的脸颊渐渐丰润起来,透出健康的红晕。连日挑水的劳作,虽艰辛,却让他单薄的身板结实了不少。再加上那身合体的新衣,整个人褪去了往日的灰败,显露出少年人应有的蓬勃朝气。
“时间差不多了。”这夜,云怀风拨弄着身前的篝火,跳跃的火光在他俊美的脸上明明灭灭,他的语气平静无波,“明日我会帮你将水缸注满。你只需如往常般挑最后一担水回去,其余的事,你不必担忧。”
他终究不能在外门滞留过久,此次破例已属难得,是时候该回归原位了。
林舒闻言微微一怔,长长的睫毛垂落,掩去眸中一闪而逝的不舍,乖巧点头:“嗯,我知道了。” 这段与云怀风在湖边共度的时光,虽短暂,却是他生命中罕有的、称得上快乐的记忆。他心知肚明,这样的日子,本就如镜花水月,难以长久。
“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云怀风抬眸看他,唇边噙着一贯的温和笑意,目光落在少年被火光映亮的侧脸上。这段时日于他漫长的生命而言,不过弹指一瞬,却莫名带来了一种久违的宁和与惬意。若这少年真能通过擢选,收入门下,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明日即将分别,今夜云怀风未曾离去,林舒也毫无睡意。两人并肩坐在湖畔,如相识多年的旧友,低声絮语直至月落星沉。
“我年少时,也是这里的常客,”云怀风望着平静的湖面,语气带着一丝遥远的怀念,“那时我性子烈,又不服管教,被爹娘丢到这来磨练性子,在外面时将那些看不惯我的人都揍了一遍,管事便罚我在此挑水。这么多年过去了,这规矩,倒是没怎么变。”
林舒难以置信地看向身旁温文尔雅的男人,实在无法将他与“刺头”二字联系起来。果然,岁月与经历,最是磨人。
晨光熹微,太阳东升,林舒再次与云怀风道别,挑起水桶踏上归途。一路上,他心中惴惴,猜测着云怀风会以何种方式相助,却从未怀疑过对方会欺骗自己。
当他踏入后院,看见那十几口硕大水缸中满溢的、在晨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清水时,不由得愣在原地。
几乎同时,王川也闻讯匆匆赶来。早上有人过来告诉他,说水缸一夜之间全满了,他原本只当是笑话,此刻亲眼所见,也是惊得目瞪口呆。
“林舒,这些……都是你一人所为?”王川上下打量着焕然一新的林舒,眼神里充满了审视与深深的怀疑。他不相信只半个月的时间,林舒能独自完成这样艰巨的任务。
“是。”林舒垂眸应答,直觉告诉他,此刻绝不能吐露真相。
王川心中冷笑,他自然清楚凭林舒绝无可能做到。若非有人暗中相助,便是这小子走了狗屎运,得了什么灵物法宝。一想到后者,他心头便一阵灼热发痒——运气真好!
藏在人群中的林耀,此刻也抱着同样的想法。
他死死盯着林舒的身影,尤其是那身刺眼的新衣,他低声咒骂着:“这贱种走了什么狗屎运!” 他原本计划等自己进入内门,便能尽情羞辱被困在外门的林舒,慢慢折磨够了,再将他像垃圾一样扫出昆墟。万万没想到,林舒竟完成了这不可能的任务!
绝不能就此放过他!林耀暗暗发誓,眼中闪过一丝狠毒。
“行了,这几日你也辛苦了,回去好生歇息吧。”王川强压下心头的贪念,没有明确的证据,他只得暂且按捺,挥挥手让林舒退下,只待他自行露出破绽,再将那“宝贝”据为己有。
“王管事,那我的住处……”林舒迟疑片刻,开口问道。他实在不愿再回到原来的住处,与林耀同住一个屋檐下。
“你自己另寻一处空房住下便是。”王川漫不经心地丢下一句,便匆匆离去——他今日还约了人,盘算着如何从接下来的擢选中再捞些油水。
“是。”得到王川的应允,林舒暗自松了口气,以为对方暂且放过了自己,紧绷的心弦不由得松弛了几分。
也因此,他未能察觉人群中,林耀那淬毒般的目光,正死死钉在他身上。
望着那十几口满溢的水缸,以及陆续前来打水使用的弟子,一个恶毒的计划在林耀脑海中逐渐成型。
林舒,就让你再逍遥几日!
接下来的几天,林耀及其跟班果然未曾来找林舒的麻烦。但这反常的平静,反而让林舒心生警惕,隐隐感到山雨欲来。
果不其然,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溜到蓄水缸边,将一包无色无味的粉末迅速撒入水中,随即遁入黑暗,只留下一句得意的低语:“林舒,我看你这次还怎么活!”
翌日清晨,林舒尚在睡梦中,便被粗暴地拽起,一路拖拽到院中。
“林舒!你竟敢下毒!”还未等他清醒,王川的怒吼已如惊雷炸响。
紧接着,胸口传来一阵剧痛,他被一脚踹翻在地。下一秒,带着倒刺的软鞭划破空气,狠狠抽在他单薄的躯体上。
啪!啪!啪!
鞭子如同毒蛇,无情地撕裂着皮肉。身上那件云怀风所赠的新衣,顷刻间支离破碎,鲜血迅速涌出,将残存的布料染成刺目的暗红。
林舒根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能蜷缩在地,死死咬紧牙关,将痛苦的呻吟死死堵在喉咙里。透过护住头部的臂弯缝隙,他看见人群中林耀那张写满得意的脸。
是他!是他做的!
林舒瞳孔骤缩。耳边除了鞭子的呼啸,还充斥着围观者的怒骂:
“打死他!这个心肠歹毒的祸害!”
“竟敢在水中下毒!好多人都中毒倒地了!”
“王管事,绝不能轻饶了他!”
从周围人的话语中,林舒明白自己被扣上了投毒的帽子。
王川抽了半晌,都不见林舒求饶,心中邪火更盛。他喘着粗气停手,厉声喝道:“来人!把他给我架起来!”
几人上前,将浑身是血、意识已有些模糊的林舒粗暴架起。伤口不断的渗血,在他脚下汇成一滩触目惊心的暗红。剧烈的疼痛和大量失血,正一点点蚕食着他的神志。
王川走上前,狠狠抓住他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林舒,你胆子不小!竟敢在饮用水里下毒!”
“我……没有……”林舒艰难地挤出微弱的辩解。
“还敢嘴硬!”王川,反手又是一记重重的耳光,将他本就红肿的脸颊打得更高,“把他给我关进禁闭室!什么时候认罪,什么时候再放出来!”
他根本无意听任何解释,立刻有人将瘫软的林舒像拖死狗般拖走。
禁闭室的门被轰然关上,最后一丝光亮也被吞噬。林舒被人狠狠掼在冰冷的地上,那人临走前,还回头狠狠啐了他一口。
而王川却并未立刻离开,他蹲下身,揪住林舒的头发,压低声音:“只要你把得到的宝贝交出来,我可以饶你不死。”
“没有……没有什么宝贝……”林舒气若游丝。
“死到临头还嘴硬!”王川咬牙切齿,眼中闪过狠厉,“好!我看你能硬到几时!”说着,他竟抽出一把匕首,寒光一闪,竟是朝着林舒身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狠狠剜去!
“啊——!!!”
钻心刺骨的剧痛让林舒发出了凄厉的惨叫,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
折磨了半天,见林舒依旧不肯开口,王川也失了耐心。他嫌恶地将如同破布娃娃般的林舒丢回地上,恶狠狠道:“啧,骨头倒硬!怪不得有人容不下你!” 说完,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禁闭室彻底陷入死寂与黑暗。林舒瘫在冰冷的地上,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急促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王川的匕首上淬了阻碍伤口愈合的药物,鲜血仍不断从各处伤口渗出,温热的液体浸透了残破的衣衫,在身下蔓延成一片血泊。
再这样下去……会死在这里吧。意识渐渐涣散,林舒混乱地想着。
就在他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之际,眼前竟恍惚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他吃力地想要抬头看清,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啧啧啧,真是可怜。” 一个他极其厌恶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若你当初识相些,乖乖任我拿捏,又何至于落到这步田地?不过……你本就该死!”
林耀蹲下身,冰冷的手指如同铁钳,狠狠掐住林舒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面对自己。他得意地欣赏着林舒此刻奄奄一息的狼狈模样,笑声尖锐而刺耳:“你该感谢我,毕竟,是我让你多活了这么多年。”
若不是张兰茵当年横插一杠,他母亲早已是正室,他林耀又何须顶着私生子的名头,像阴沟里的老鼠般躲藏多年!
此刻的林舒,连蜷缩指尖的力气都已耗尽,唯独那双眼睛,即便在涣散的边缘,依旧燃烧着刻骨的厌恶与无尽的怒火,死死盯着林耀。
林耀乐于见他这般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模样,只可惜不能亲眼看他断气。
“再见了,我亲爱的哥哥。” 林耀轻笑着,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
屋内重归死寂,比之前更添几分绝望。林舒虚弱地躺在血泊中,感受着生命力随着血液一点点流逝,安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万般不甘,终化无力。身体的冰冷与意识的抽离已无法逆转,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黑暗如同潮水,温柔而残酷地将他包裹、拖向深渊。
忽然,他眼前再次出现关亮,他感觉身体一轻,仿佛飘离了冰冷的地面,随后落入了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
一股清冽熟悉、带着淡淡冷香的气息萦绕在鼻尖——那是他来到昆墟后,最令他感到安心的味道。
“云……师兄……”怀中的人发出微不可闻的呓语,气若游丝。
“我在。”云怀风轻声应道,手臂稳稳地托住少年遍体鳞伤、血迹斑斑的身体,仿佛捧着稀世珍宝。
他凝视着林舒苍白如纸的脸颊和满身狰狞的伤痕,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心疼与冰冷彻骨的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