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能让黎墨说出“世道不容”这般绝望话语的,恐怕唯有那两件深深烙印在他记忆中的往事。
第一件,是关于一对隐居深山的人妖夫妻。他们为躲避极端修士的追杀,藏身于密林深处中。当时那位妖族妻子已怀有身孕,为了孩子能平安降生,他们冒险找到楚清源为他们诊治。
看着这对在逆境中依然相濡以沫的恋人,在心里楚清源由衷地祝福他们。
然而天意弄人,丈夫在一次下山购置药材时被敌人发现,以“叛族”之罪名残忍杀害。
而当他们找到那位妻子时,她已临近生产,在得知夫君死讯后,悲愤交加的她,竟选择自爆内丹,与未出世的孩子以及围剿她的仇人一起同归于尽。
“为什么我们不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因为我是一只妖吗?”这是那位妖族妻子在诊治时向楚清源发出的问题,当时的楚清源,根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第二件,则关乎一对同性恋人。他们的家族在凡人中都是世家大族,为了香火的延续,他们坚决反对这段感情,强行将二人拆散。
其中一人被家族远送边境,为了能赚到军功,摆脱家族的控制,最终战死沙场。而另一人在得知爱人死讯后,心如死灰,整日郁郁寡欢。
但他的父母不忍见其寻死,便耗费重金四处寻访名医,恰好遇见云游至此的楚清源。
“神医,我家儿子被一个混小子迷了心窍,如今竟要为他寻死觅活!您可有法子让他忘了那人,转而喜欢女子?”
“我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他怎么会喜欢上一个男人!”那对父母在楚清源面前哭诉不止,令他心烦意乱。
而榻上那位形销骨立的病人,却只是喃喃祈求着:“让我死吧……炫哥还在下面等我……”
他本该早已追随爱人而去,是父母强行用药物吊着他的性命,这对他而言,是比死亡更痛苦的煎熬。
楚清源身为医者,救死扶伤是他的天职,但他更不愿见病人承受如此身心折磨。
最终,他留下了一枚丹药,对着病人说道:“服下这枚药后,一炷香内,你会安然离去,无痛无苦。”看到病人的脸上终于露出解脱地笑容,楚清源转身离开了那座令人窒息的地方。
最后这个病人,托着病体,死在了爱人的坟前。
可他们的父母却依旧不认可他们的感情,将他们视为家族之耻。
是因为亲眼目睹了这些悲剧,懵懂的黎墨才会如此恐惧,以至于他宁愿选择一个虚假的女性身份,也不敢以真身与他相守吗?
楚清源终于想明白了。是他,是他没有给黎墨足够的安全感,未能让他坚信,无论世间风雨如何,他都会护他周全,与他携手共度。从今往后,他绝不允许此类事情再次发生。
确实如楚清源所料,在黎墨尚未化形之时,这两桩惨剧便在他心中投下了巨大的阴影。待他能够化形成人后,便渴望光明正大地站在楚清源身边,这成了他的的执念,驱使他想尽办法。但也因此酿成大祸。
之后的日子里,楚清源不眠不休地医治着病人,但无论多晚,他每日必定会回到家中,对着那只沉睡的小黑猫,低声诉说一日所遇,仿佛黎墨仍能听见。
在苗皓穹的悉心照料下,林舒的病情也逐渐好转。
“师尊……”林舒虚弱地睁开眼,轻声呼唤趴在床边小憩的男人。
“小舒!”云怀风立刻惊醒,抬头望去,在对上林舒已然清明的视线时,他话音微顿,意识到对方或许已看穿了自己的伪装。
他很快恢复如常,柔声道:“你先好好养病,待你痊愈,我们再细谈,可好?”他依旧维持着苗皓穹的容貌,笑容温和。林舒盯着他看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复又闭上眼休息。
不久,李云夏带着大批物资和数名医修赶来支援。
因福海城的疫病太过诡异,为确保有人来,李云夏花重金聘请了众多医修。
在众人的共同努力下,福海城在五个月后再次战胜了病魔。
只是这一次,再无民众前来感谢楚清源,而这里信奉净仙的人却格外的多,甚至还为净仙建起来庙宇。
在最后一位病人痊愈后,楚清源便立刻向众人辞行,带着依旧昏睡的小黑猫,继续踏上了云游之路。
“我会等他醒来,与他相伴一生。”这是楚清源离去时,对云怀风说的最后一句话。
送别老友后,云怀风回到住处,却见林舒已站在门口等候他。
原来李云夏过来时,也为他带来了姜琰的信件,对方邀请林舒前往海州城一聚。
“师尊,我们……”林舒似乎想说什么。
“我是认真的。”知道林舒要拒绝自己,云怀风连忙打断他,目光灼灼。
“什么?”
“我说过的一切,皆是肺腑之言。我心悦你,爱你,想与你结为道侣。”——想将你永远禁锢在我身边,让你眼中只映我一人。
后面这近乎偏执的念头,云怀风强忍着没有说出口,他怕吓到眼前的人。
在察觉到林舒似乎有退缩之意时,他果断地再次剖白心迹。
尽管已不是第一次听“苗皓穹”表达爱意,但此刻知晓对方就是师尊本人后,林舒仍是瞬间红了脸颊。
再联想到之前与师姐的对话,他更是羞得不敢抬头。“我……我……”他声音细若蚊蚋,眼神飘忽,就是不敢看云怀风。
忽然,他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云怀风克制着内心的激动,手臂收拢,却又小心地控制着力道,生怕弄疼了他。
“你答应我好吗?”云怀风低笑,故意将脸凑近,“我真的,好想听到那个答案。”
林舒反应过来,面红耳赤地推开他:“我……我要去找姜琰了!”
见人害羞,云怀风笑着说:“我陪你……”
“你不许跟着我!”林舒回头急忙制止,顿了顿,又小声补充道,“……我是说,您该回宗门处理事务了。”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
而萧明烬之前则表示自己打算去别处游历一番,因此他们就此别过。
“我们还会再见的。”
望着林舒仓促逃离的背影,云怀风不由轻笑出声。
他有的是耐心等待,毕竟,这只小鸟已然在他的笼边徘徊,再也飞不远了。
他想起幼时,那位貌美的苗疆女子轻抚着他的头说过:“风儿,想要什么,就要想办法得到手,否则后悔的便是你自己。”
依照姜琰信中的指引,林舒来到了繁华的海州城。
姜家在此地也算是颇有名望的家族。
而城中最为气派的酒楼,依然是白鹭商行旗下产业——毕竟商行本部便设于此地。
姜琰与林舒约定的见面地点,正是这聚仙楼。林舒刚到,便被小二恭敬地引至楼上的雅间,姜琰已在这里等候多时。
“阿舒!好久不见,快坐!”姜琰依旧是那副热情洋溢的模样,他招呼着林舒坐在自己身旁。
“你的法宝炼成了?”林舒记得下山前,姜琰正处于炼制法宝的关键阶段,无法于自己同行,姜琰也为此遗憾了好久。
故友重逢,自是有说不完的话。
林舒将一路上的见闻细细道来,听得姜琰羡慕不已。
正当二人相谈甚欢之际,窗外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女子的哀泣与求饶声。
“各位行行好,救救我!我不想被卖到青楼!求求你们了!”一名女子跪在街心,不住地向路人磕头,然而围观者虽众,却无一人伸出援手。
林舒见状,不禁蹙起眉头。这里的人都怎么冷酷无情吗?
一旁的姜琰却好似已司空见惯,示意林舒不要着急继续看下去。
不一会儿,几名彪形大汉挤开人群,走到女子面前。
为首者取出一纸文书,在众人面前晃了晃,对着女子高声喝道:“这契书是你自己画押的!拿了我们的钱回去救急,如今想反悔?天底下可没有白得的好处!”说罢,便示意手下将哭喊挣扎的女子强行带走,押往青楼方向。
“既是自愿签了卖身契,便怨不得他人了。”姜琰看着楼下逐渐散去的人群,语气平淡地说道,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海州城的繁华之下,似乎隐藏着另一套冷酷无情的规则。
“为什么?”林舒追问,眉头紧锁。
“因为三年前,海州城出了一桩轰动一时的灭门惨案,根源就在这一纸契书上。”姜琰叹了口气,开始讲述那段往事。
三年前,海州城有一户姓周的人家,他们家底殷实,为人乐善好施,时常接济穷苦。
这周家少爷在一次外出时,遇见一位在街头卖身救父的女子。
那女子声称父亲病重,无钱医治,只得出此下策。周少爷见状心生怜悯,给了她一笔银钱让她回去为其父治病,且并未要求她签卖身契,也未带她回府。
只当是借她一笔钱,供她渡过难关。
不料当日晚间,那女子竟自己找上门来,声称自己已安置好父亲,并且执意要入府为婢以报周公子的恩情。
周夫人见她言辞恳切,模样可怜,便暂时收留了她。
接下来的几日,女子安分守己,只在府内帮忙,从不外出过。
谁都以为这只是一桩寻常善举。
可谁知,就在女子进府的第五天,她的父亲竟到衙门状告周少爷强抢民女!
那老者在堂上声泪俱下,言之凿凿。即便衙役皆知周家素来仁厚,也有人见证了那日周公子的善举。
也只能依照律法将周少爷和那女子一并带回衙门问话。
一到公堂之上,那女子立刻扑到父亲怀中,哭得梨花带雨,当众颠倒黑白,污蔑周家如何虐待于她。
周少爷当场惊得目瞪口呆,连声辩解:“我见她卖身救父可怜,才赠银相助,是她自己坚持要上门报恩的!”
更令人发指的是,那女子的父亲竟矢口否认自己曾经患病,一口咬定这就是周少爷为强抢民女编造出来的谎言,那女子也在一旁附和自己父亲的话。
周少爷百口莫辩。
最后,官差问道:“你说她是卖身救父,你给了钱,,她又上门自愿为奴报答你,你们之间可立有契书为证?”
“没……没有……”
最终,因无契书证明那名女子是自愿的,周少爷被判强抢民女,锒铛入狱,刑期三年。
而他入狱后不久,其父母竟被那对父女联合周家一个被收买的婆子下毒害死了!
周家偌大的家财,尽数落入了那三个歹人之手。
“那后来呢?”林舒听得心头发紧。
“后来,那位周少爷竟在狱中神秘失踪了。而那三人,也因谋财害命的事情被发现,且证据确凿,被判处斩首之刑。”
姜琰语气平淡,却透着一丝无奈,“自那以后,海州城的人对这些看似可怜的‘卖身’之人,便多了几分警惕,少了些许同情。契书,就成了关键的凭证。”
说话间,姜琰已带着林舒来到了姜家。他此次回来,正是为了参加堂弟姜旭的婚礼。
据说他的姜旭爱上了一位青楼女子,闹得非卿不娶,满城皆知,他父母拗不过独子,最终也只得妥协。
“堂兄!”见到堂兄,姜旭立马一脸喜色地迎了上来,“你可算回来了!”
姜琰笑着捶了他一拳:“你小子成亲,我怎能不来?这位是我的好友,林舒。”
“林公子,幸会。”
“姜公子,恭喜。”林舒与姜旭相互见礼。
“堂兄,我还得去盯着婚礼筹备,先失陪了!”作为新郎官,姜旭确实忙得不可开交,但他也很开心能娶到自己心爱的人。
随即姜琰便带着林舒去见自己的父母。“爹,娘,这位是我在昆墟的好友,林舒。”
“晚辈林舒,见过伯父、伯母。”林舒恭敬地向姜峰夫妇行礼。
然而,姜夫人在看到林舒面容的那一刻,神情明显一怔。
姜峰正为儿子结交到气质不凡的朋友而高兴,刚想开口,却被妻子抢了先:“小舒啊,你是哪里人氏?”
姜峰奇怪地看了妻子一眼,见她表情怪异,顺着她的目光仔细端详起林舒来,随后他心中也是一震——像!太像了!他立刻明白了妻子为何有此一问。
“回伯母,晚辈是青州人氏。”林舒虽觉有些奇怪,但仍如实作答。
而他的这个答案,却让姜夫人的眼神更加复杂了。
“琰儿,小舒远道而来,想必累了,你先带他下去好好休息吧。”姜峰察觉到妻子的情绪波动,连忙支开两个年轻人。
待姜琰和林舒离开后,姜夫人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抓住丈夫的手臂:“是他!他一定是兰茵的孩子!”
姜夫人与林舒的母亲张兰茵乃是闺中密友。自张兰茵执意要嫁给林驰、与家族决裂后,两人便失去了联系。
时隔多年,姜夫人还是一眼就从林舒的脸上,看到了故友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