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云怀风敏锐地察觉到林舒情绪低落,牵着他的手有些无力,像是被霜打过的嫩芽。
“怎么了?”他放缓脚步,侧首柔声问道。
“我没事,师尊。”林舒低下头,声音轻得像蚊蚋。他不敢告诉云怀风自己连最基础的引气入体都做不到,害怕从那双含笑的眼中看到失望,更害怕对方会后悔收下他这个资质平庸的弟子。
或许……再多试几日就能成功了呢?林舒只能在心底这样无力地安慰自己。
见他不想多说,云怀风也不再追问,只是自然地转移了话题,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对了,你大师兄今日回来了,晚膳时会与我们一同用膳。”
林舒果然被这句话吸引了注意,他有些紧张地问道:“大师兄?我……我需要特别注意些什么吗,师尊?”
师姐李云夏虽接触不多,但明显性情温和,易于相处。可这位素未谋面的大师兄,林舒全然不知其性情,心中不免忐忑。
云怀风闻言,故作沉思状,随即一本正经地答道:“需要注意什么?嗯……晚膳时夹菜,动作快些便好。”
“……?”林舒听完,一脸茫然地抬头,望着云怀风那带着促狭笑意的脸,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晚膳时分,林舒坐在饭桌前,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直至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抬头看见那抹身影,心中的紧张才稍稍缓解。
“这是你大师兄,柳惊秋。你们之前应当见过的。”云怀风知晓是柳惊秋将林舒引入宗门,自然地为他介绍。
“大师兄好。”林舒连忙起身,恭敬地向柳惊秋行礼。
“……嗯。”柳惊秋依旧是那副冷峻模样,只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他于桌旁落座,修长的手指执起玉箸,目光只在林舒身上停留一瞬,便落在了面前琳琅满目的菜肴上。今日的晚膳似乎格外丰盛,桌上已摆满盘盏,厨房却仍在持续上菜。
“好了,动筷吧。”
云怀风话音刚落,仿佛开启了某种无形的开关。
下一瞬,林舒只觉眼前几道残影飞速闪过,桌面上原本堆叠如山的菜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锐减!
柳惊秋的动作快得只剩一片模糊光影,筷箸起落间,盘中之菜便已少却大半。虽则速度惊人,其姿态却仍保持着一种奇异的优雅,只是那风卷残云之势,着实将林舒惊得怔住,举着筷子,不知该从何下手。
“咳。”见状,云怀风轻咳一声,手中玉箸精准地敲在柳惊秋快成残影的手腕上,语气微沉,“注意些。”
动作骤然被打断,柳惊秋似乎这才意识到桌上多了一人。他抬眸看向抓着筷子、有些无措的林舒,冰冷的眸光几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
“我……我没事的。”林舒连连摆手,随即低下头,小口扒拉起碗中的白饭,试图掩饰自己的窘迫。
虽听得林舒说无妨,柳惊秋接下来还是刻意放缓了夹菜的速度。因此,这餐饭用得比以往慢上许多。
饭后,李云夏陪着林舒在院中散步乘凉,云怀风则将柳惊秋留在屋内说话。
晚风轻柔,拂面而来。林舒终是没忍住好奇,轻声问道:“师姐,师兄他……一直如此吗?”
“你说师兄用饭的习惯?”李云夏点点头,语气平常,“嗯,一直如此。”
“这……不会伤身么?”
“不会,”李云夏轻声解释,“师兄他……是幼时饿怕了,才落下这习惯。”
她望着天边渐次亮起的星子,将往事娓娓道来:柳惊秋是云怀风年少在外游历时,于一处深林中的柳树下拾得的弃婴。那日恰是立秋,正在树上小憩的云怀风被婴儿嘹亮的哭声惊醒,故为其取名“惊秋”。
“那时师尊自己尚是个半大少年,连自身都照料不清,又如何养育襁褓婴孩?只得将师兄送至掌门师伯处,托他代为抚养。”
“原本师尊并未打算收徒,是掌门师伯言说二人有缘,师尊才勉为其难应下。待师兄年岁稍长,便接回轻吕峰修行。谁知……师尊自己早已辟谷,竟忘了年幼的师兄仍需进食……”
言及此处,李云夏轻叹一声:“师兄天生性子冷清,从不肯主动开口,饿了也默不作声,就这般生生捱了数日饥渴,直至掌门师伯前来探望时才发觉……虽然后来精心调养好了,但这拼命进食的习惯,即便日后辟谷也未能改掉,甚至……有时更为明显。”
许是因柳惊秋所修功法特殊,他需凭借大量进食来维持平日消耗。
林舒听得怔住,心中对那位冷面师兄不由得生出几分酸涩的同情。
“那……师尊呢?师尊可有什么特别的习惯?”话匣既开,林舒忍不住想多了解一些。
李云夏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无人后,才凑到林舒耳边,压低声音道:“师尊啊,他实则脾气不算好,身为世家独子,平日里又有些任性。但他极为护短,他剑尊的名号就是护短护出来的。”
那年,柳惊秋和李云夏在鸿蒙秘境试炼的时候,被一群其他宗门的弟子围困,差点丧命。出来后,云怀风提着剑杀上对方宗门,将他们的宗门宝库洗劫一空,还打伤了宗主与众多长老。而他自己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不过,师尊他……”
“哦?我如何?”云怀风含笑的嗓音冷不丁自身后响起。
闻得此声,李云夏瞬间僵直,猛地坐正身子,连连摆手道:“没!没什么!师尊你们谈完了?”
云怀风笑望着她,并不言语,那笑容却让人脊背发凉。李云夏只得慌忙找补:“弟子还有些账目未曾看完,先行告退!” 说罢,几乎是落荒而逃。
见人离去,云怀风顺势坐到林舒身旁,脸上笑意不再带有先前压迫,显得温和许多:“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便是。凡你所问,我必如实相告。”
“真的可以吗?”林舒眼眸倏然一亮。
“自然,”云怀风笑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之事。”
少年一双明澈的眼眸满是欣喜地望着他,先前那份小心翼翼已荡然无存。
这样很好。云怀风看着他这番转变,心中微暖。这是他头一回,如此耐心地、亲手将一个小弟子带在身边,看着他一点点褪去不安,展露真性情。
李云夏入门时已然知事,加之柳惊秋坚决质疑他带孩子的能力,故而李云夏多是柳惊秋在照看,他只在其外出时代为看顾一二。而林舒,是不同的。
之后的几日,云怀风依旧雷打不动,清晨送林舒至鹿鸣峰学堂,又在下课后,准时出现在那棵金灿灿的银杏树下,接他回轻吕峰。这份独一无二的殊宠,在一众新弟子中格外扎眼,引来了无数混杂着羡慕与嫉妒的目光。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群中,林耀盯着林舒随云怀风离去的背影,阴阳怪气地嗤笑一声,音量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人听清,“还不是个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的废物。”
这句话如同一根淬毒的冰刺,狠狠扎进林舒心底。是啊,如今连资质最普通的弟子都已摸到了引气入体的门径,唯有他,连自身经络的模糊走向都难以感应,仿佛置身于一片虚无的黑暗之中。
林舒这几日心事重重、眉宇间难掩郁色的模样,终究没能逃过云怀风的眼睛。这日回程,微风拂过廊下,男人忽然停下脚步,俯下身,目光与他齐平,声音放得极柔:“怎么了?可是在学堂遇到了难处?”
林舒抬起头,对上云怀风那双仿佛能映照人心的眼眸,唇瓣嗫嚅了几下,最终却还是什么也没说。他心底那份恐惧如影随形——害怕从这双眼中看到失望,害怕对方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不愿说便不说。”云怀风没有强求,只是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力道温和而坚定,“稍后,我带你去个地方。”
扶摇剑穿云破雾,林舒紧紧攥着云怀风腰侧的衣料,指尖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师尊的体贴非但没能让他安心,反而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内心更深的不安与惶恐。
“我们到了。”
在他兀自出神之际,一只宽厚温暖的手掌轻轻覆上他冰凉的手背。林舒像是被烫到般猛地松手,低下头,默默跟在云怀风身后踏下飞剑。
穿过一道水波般荡漾的无形结界,一股浓郁而奇异的药香扑面而来,其中混杂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蕴含着磅礴的生机。仅仅是深吸一口气,便觉心神宁和,连体内那微乎其微的灵力流转似乎都顺畅了几分。
举目望去,整座青杏峰被开辟出无数整齐划一的梯田与灵圃,其间种植着形态各异、色彩缤纷的灵植,有的吞吐着氤氲霞光,有的缠绕着缕缕寒雾。随处可见身穿青衣的弟子在田间地头忙碌,锄草、浇灌、观察记录,神情专注。山间散布着处理药材的凉棚与石台,规律的捣药声不时传来,构成一种宁静而充满生机的特殊氛围。
他们穿过忙碌的弟子,沿一条被茂盛草木簇拥的石子小径深入,最终来到一棵巨大的、树冠如华盖般的古老红豆杉下。
浓荫下,一位身着青衫的男子正懒洋洋地躺在竹榻上小憩,身旁支着一个小炉,药罐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散发出苦涩中带着清甘的气味。
“师兄。”云怀风出声唤道。
“……嗯。”躺椅上的方昱谦懒懒地掀开眼皮,瞥了他一眼,随意指了指旁边的两个石凳。
“师伯好。”跟在云怀风身后的林舒,连忙乖巧行礼。
“你好啊。”方昱谦对他笑了笑,目光在林舒身上迅速扫过,随即又看向云怀风,了然地挑眉,“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找我何事?”他伸了个懒腰,心下已开始盘算这次定要好好“敲”这师弟一笔。
“你帮他看看。”云怀风将林舒轻轻向前推了半步,“他无法引气入体,是何缘由?”
“唔,看出来了。”方昱谦语气平淡,仿佛早已洞悉。他身为杏林圣手,一眼便瞧出了端倪。“手伸过来。”
林舒依言递过手腕,眼睛紧盯着方昱谦的表情。只见对方三指搭在他腕间,闭目凝神片刻,便松开了手。
“小事。”方昱谦语气依旧平淡,“娘胎里带来的毒,阻滞了经脉。吃几副药,化开淤堵,便能正常修炼了。但想要拔除根毒,需等八年后洪荒秘境开启,取得其中的青禾草方可。”
听到有解决之法,林舒瞬时松了口气,然而“娘胎里带来的毒”这几个字,却让他脸色骤然变得惨白,脑海中关于母亲死因的疑云再次翻涌。
云怀风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温热的手安抚地按在他微微颤抖的肩上,转头对方昱谦道:“行,先开药。待取得青禾草,再来劳烦师兄。”
“行,好说!”一听要开药,方昱谦立刻精神百倍,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金灿灿的小算盘,噼里啪啦地拨动起来,“看在我们师兄弟的情分上,我也不多要。一瓶药,一百中品灵石。初始每月一瓶,一日一粒。三月后,改为三月一瓶。距离下次洪荒秘境开启尚有八年,共计是三千四百枚中品灵石。”
“可以,稍后我让云夏给你送来。”云怀风这次罕见地没有讨价还价。
“成交!我这就叫人备药,好了即刻送去轻吕峰。”见云怀风如此爽快,方昱谦满意地收起算盘,龙飞凤舞地写下药方,交给身旁侍立的弟子。
如今事情既已解决,云怀风二人也不再多留,与方昱谦告辞后便返回轻吕峰。回去的路上,林舒一直沉默着,心中反复思量着母亲的事,心里对母亲的死因越发清晰。
云怀风见他仍有些闷闷不乐,晚膳时特地嘱咐厨房做了几样林舒平日多夹了几筷的菜式,还破天荒地将其挪到林舒面前,用眼神制止了柳惊秋习惯性的“风卷残云”。
膳后不久,青杏峰的药便送到了。
当晚,林舒服下那枚散发着清冽药香的丹丸。丹药入腹,化作一股温和却有力的暖流,缓缓冲刷着那些淤塞已久的经脉。伴随着细微的、如同冰雪消融般的声响,阻滞之处渐渐通达。他尝试着引动周遭灵气,这一次,那些原本难以捕捉的天地之息,终于如同涓涓细流,顺着畅通的经络,缓缓汇入丹田。
他,引气入体成功了!
然而,正因为他比别人落后了许多,林舒修炼得反而越发刻苦,几乎到了不眠不休的地步。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疯狂滋长:变强,尽快变强,为母亲查明真相,讨回公道!
但这般不顾一切的拼命劲儿,在第二日便被云怀风察觉,并强行按下了。
“修炼非一日之功,道基不稳,再急切也是徒劳,反而会熬垮了身子。”云怀风的态度罕见地强硬,他不容分说地将累得几乎脱力的少年按回床榻,仔细替他掖好被角,自己则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床边,目光沉静如水地看着他。
“睡吧。”他的声音放缓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我在这儿守着。”
林舒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按倒在床上,裹进柔软的被褥中。他下意识想挣扎起身,嘴唇微动,试图辩解:“师尊,我没事的……”
可话语未尽,便撞入云怀风那双沉静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那目光似乎看穿了他强撑的疲惫与心底深藏的焦灼。
瞬间,他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紧绷的躯体缓缓松弛下来。
强烈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灭顶涌来,周身骨骼肌肉都泛着过度修炼后的酸软与刺痛。他眨了眨干涩沉重的眼皮,视野中只剩下男人守在床边的安稳身影。
最终,他轻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像一只终于被驯服、找到庇护的幼兽,收起了所有的倔强与尖刺,乖乖闭上了眼睛。
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很快响起,他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确认林舒已然熟睡,云怀风眼底那抹强硬的威严才悄然褪去,只余下深藏的怜惜。他静静地又坐了片刻,起身替睡得并不安稳、微微蹙着眉心的少年重新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稀世珍宝。
直至窗外日影西斜,他才悄然起身,指尖轻弹,一道温和纯净的灵力无声无息地没入林舒眉心,抚平那几缕不安的褶皱。随后,他无声离去,细心地将房门掩好,不留一丝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