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怀风所居的轻吕峰,乃是昆墟群山中最高峻的一座。峰顶终年云雾缭绕,漫山遍野皆是苍翠欲滴的修竹,清风过处,碧波万顷,林海翻涌,宛如仙境。
他的居所坐落于半山腰的竹海深处,是一座白墙黛瓦、飞檐翘角的精致宅邸,清幽得不染尘埃。
因林舒尚未开始修炼,云怀风不敢贸然带他御剑,只得召来一只羽翼丰洁的仙鹤代步。只是那仙鹤落地时颇有些不情不愿,待二人刚从它背上下来,便立刻展翅高飞,逃也似地消失在云层之中,留下一地凌乱的鹤羽。
面对这般明显的“嫌弃”,云怀风面不改色,仿佛无事发生。他牵着林舒的手,穿过蜿蜒的青石小径,来到一扇古朴的朱红大门前。
“开门,我们回来了。”云怀风抬手,指节在门扉上轻叩三下。
然而,半晌过去,门内毫无动静。
云怀风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忘了这扇门上禁制的解法了。
他凝神试图回忆,脑海中却只有一堆杂乱符文在打架,想得他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就在云怀风耐心告罄,指间灵力微凝,打算直接破门而入时,救星终于出现了。
“师尊?”
刚从山下归来的李云夏,远远便瞧见两人尴尬地站在门口。她脸上没有半分意外,显然对此情此景早已习以为常。
她快步上前,指尖灵光微闪,毫不犹豫地在门扉几处要害位置连点数下。那道无形的阻隔应声消散,大门悄然开启。
“小师弟好。”解了禁制,李云夏转向林舒,微微颔首,态度温和。
“师姐好。”林舒连忙乖巧回礼,耳根微红。
一旁的云怀风却忽然有些不耐,拉着林舒就往里走,一边头也不回地吩咐:“改日将这禁制撤了,麻烦!”
“您不是最厌烦有闲杂人等前来搅扰清静么?”李云夏毫不客气地戳破。
这禁制当初本就是云怀风亲自要求设下,为的就是图个清净。如今倒好,说拆就拆。
“咳……”云怀风被噎了一下,立刻转移话头,“你师兄呢?”
“您又忘了?师兄三日前便领了宗门任务,下山去了。”李云夏无奈答道。
在一旁看着师徒二人这般熟稔又毫不客气的互动,林舒先前紧绷的心弦不知不觉松弛下来,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他喜欢这般鲜活又温暖的氛围。
院落清幽雅致,路径两旁种满了随风摇曳的风信花,蓝紫粉白,开得正盛,送来阵阵清甜香气。
穿过前庭,可见后院一方清池,莲叶田田,几支粉荷亭亭玉立,幽香暗浮。池心筑有一座雅致茶室,一条蜿蜒栈道连接着岸边与茶室,意境悠然。
云怀风亲自将林舒引至早已为他备好的房间门口。推开门,屋内窗明几净,布置得清新雅致。床榻桌椅一应俱全,幔帐柔软,处处透着用心。
“往后,这里便是你的房间。我就在隔壁,若有任何事,随时可来寻我。” 云怀风说着,又转头吩咐李云夏,“云夏,去为小舒备几身合宜的新衣,选些鲜亮好看的料子。年纪轻轻的,莫总穿得这般素净。”
“是,弟子明白。” 李云夏目光在林舒身上迅速一扫,心中对其尺寸已有大概。她躬身告退,转身便去张罗。
“好生歇息,明日卯时,我送你去上早课。” 云怀风对林舒道。
所有新入内门的弟子,皆需往鹿鸣峰统一进行为期一月的早课修行。
“师尊,我……我可以自己去的。” 林舒小声回应,不想过多劳烦师尊。
“你识得去鹿鸣峰的路?” 云怀风闻言挑眉,语气带着几分戏谑。
“好了,先歇着吧,晚膳时分我来唤你。” 他不由分说地安排道。
修者一旦结丹,便无需再靠凡食维系生机。但云怀风这一脉因着某些缘故,始终保持着人间烟火气,一日三餐,从不间断。
见无法推拒,林舒只得乖乖点头。目送云怀风离去后,他走进这间属于自己的屋子,躺在柔软舒适的床榻上,望着陌生的床顶,思绪纷杂。连日来的疲惫上涌,不知不觉间,竟沉沉睡去。
至晚膳时分,云怀风前来,见他睡得香甜,便未忍心唤醒。只在房中桌上留了几样精致的点心,以防他夜间饿醒,无处觅食。
翌日卯时,天光微熹。云怀风悄声来到林舒房中,见少年蜷缩在锦被中,睡颜恬静,眼底不自觉地流露出一抹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该起身了。” 他坐在床沿,声音放得极轻。
“嗯……” 睡得迷迷糊糊的林舒翻了个身,将脸埋进被子里,还想贪恋片刻温暖。然而下一刻,他猛地惊醒,倏地坐起身,眼神懵懂地看着坐在床边、一脸笑意的师尊。
“快些洗漱,早膳已备好了。” 云怀风将昨日赶制出的新衣递到他面前,“昨夜见你睡得沉,便未唤你用晚膳。可饿了?”
林舒接过那件用料讲究、绣着雅致云纹的晴山色箭袖圆领袍,上面还放着一条与之相配的月白髮带。指尖抚过柔软光滑的衣料,一股暖流悄然涌上心头。他小声应道:“嗯,弟子饿了,师尊。”
云怀风抬手,揉了揉林舒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动作轻柔。“我在外间等你。” 说罢,便起身出了房门。
林舒呆坐片刻,用力揉了揉脸驱散睡意,迅速起身梳洗。
门外,云怀风见少年换上新衣,颜色清雅,剪裁合体,衬得人身姿挺拔,俊秀非凡,满意地点了点头。
“走吧。” 他走上前,极其自然地牵起林舒的手,引着他朝膳厅行去。
轻吕峰的厨房因常年使用,器物一应俱全。掌勺的大厨更是特地从山下请来的名厨,每日餐□□致丰盛,不亚于凡间世家。
看着满桌琳琅满目的点心小菜,林舒举着筷子,一时不知该从何下手。
他的窘迫被云怀风与李云夏看在眼中。
“随意用些便好,今日暂且将就。” 云怀风一边说着,一边为他盛了碗温热的瘦肉粥,放到他面前。
“师弟若有任何爱吃、想吃的,尽管告知厨房便是。” 李云夏则为他夹了只晶莹剔透的汤包,放入他面前的碟中。
“嗯,多谢师尊,多谢师姐。” 吃着皮薄馅大的包子,喝着鲜美暖胃的粥,林舒只觉一股暖意从胃里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熨帖无比。
用罢早膳,李云夏便下山处理家族事务。云怀风则信守承诺,亲自送林舒前往鹿鸣峰上早课。
他召出本命灵剑“扶摇”,剑身流光溢彩,悬浮于二人脚边。“稍后抱稳我,莫怕。” 他温声叮嘱林舒。
轻吕峰与鹿鸣峰相距不算太远,御剑无疑是最快的途径。最主要的是,轻吕峰方圆百里内,如今连一只仙鹤的踪影也瞧不见,御剑成了唯一的选择。
扶摇在林舒脚下稳稳停住,云怀风站于他身前,灵力微催。灵剑顿时化作一道流光,平稳地穿云掠空。一道无形屏障在剑周筑起,将凛冽天风隔绝在外,朝着鹿鸣峰的方向疾驰而去。
鹿鸣峰讲堂内,新入门的弟子已到了大半。此次拜入内门者不过十余人,此刻倒有不少围在林耀身边,听他得意洋洋地炫耀。
被人群簇拥着的林耀,享受着那些羡慕的目光,嘴角得意地扬起。入门后吕雯笑便赠了他一件护身法宝“凝神玉”,此刻他神态倨傲,声音刻意扬高了几分:“瞧见没?此乃我师尊所赐的‘凝神玉’,不仅可宁心静气,关键时刻,更能挡下金丹修士的全力一击!”
如今他身为明姝峰唯一的男弟子,在师门内可谓极受宠爱。
“师尊言我天资难得,自然要多费些心思栽培。唉,其实我本不欲收受,奈何师尊她……实在太过疼我。” 他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眼角眉梢却尽是藏不住的得意。
“不过是仗着吕长老偏爱罢了。” 一旁的姜琰不耐烦地撇撇嘴,对身旁的文夙之低语。他在外门时便知晓林耀的为人及其与林舒的恩怨,如今这梁子怕是结得更深了。他将这些事尽数告知了文夙之,此刻两人对那边的喧嚣皆面露嫌恶。
忽然,林耀话锋一转,眼神有意无意地扫向门口,语气轻佻,意有所指:“不过嘛,这修行一道,终究讲究脚踏实地。有些人,一时走了什么大运,或是使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攀上了高枝……届时嘛,啧啧。” 他虽未指名道姓,但那讥诮的眼神与暧昧的语调,足以让所有人明白他暗指被云怀风亲自带走的林舒。
“要我说,这师徒缘分,光有天资和运气可不够,还得看品行是否端方。否则,即便得意一时,将来难免露怯。待到那时遭人厌弃,才是最丢脸的。” 林耀一边说着,一边故作惋惜地摇头,引得周围几个意图巴结他的弟子连连附和。
“林师兄所言极是!”
“还是林师兄根基扎实,又得吕长老青眼,前途不可限量!”
“那种全凭运气之人,岂能与林师兄相提并论?”
一旁的姜琰听得火冒三丈,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转头对文夙之低声道:“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真当旁人听不出他那点龌龊心思?”
文夙之面色也冷了几分,淡淡道:“跳梁小丑,又何必理会。”
“快看窗外!”
忽有一名弟子指着窗外惊呼,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窗外云霭之间,云怀风驾驭着扶摇灵剑,缓缓落于院中。他率先翩然落地,随即转身,极其自然地伸手扶了林舒一把,待他站稳,才含笑叮嘱:
“下课后,我再来接你。记得在此处等我。” 说着,他指了指院中那棵冠盖如云、满树金黄的巨大银杏古树。
“嗯,弟子记下了。” 林舒乖乖点头。
“去吧。” 见他如此乖巧,云怀风忍不住又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他笑容和煦,宛若朝阳初升,瞬间夺去了满堂光华,引得堂内一众弟子看得痴了。
与云怀风道别后,林舒转身走向讲堂。直至目送他的身影没入门内,云怀风方才御剑离去。他得去寻掌门师兄好生讨教一番——这徒弟,究竟该如何养才好。
“哟,瞧瞧这是谁来了?”
林舒刚踏入讲堂,林耀那阴阳怪气的嗓音便立刻响起。他刻意拔高声调,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他轻蔑地上下打量着林舒,嘴角噙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林舒只是平静地瞥了他一眼,不欲理会,径直走向姜琰与文夙之身旁的空位。
“你……” 见林舒竟敢无视自己,林耀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刚欲开口斥骂,讲堂的门便被推开了。
“肃静!诸位请速回座位坐好。”
负责授课的曾夫子步入堂内,顷刻间,满室鸦雀无声。林耀只得狠狠瞪了林舒一眼,悻悻然坐回原位。
“老夫姓曾,未来一月,将由我负责教导诸位引气入体之法,以及宗门弟子行为规范。至于更深奥的修行术法,则需由诸位的师尊亲自传授。” 曾夫子语气平缓,言简意赅地说明职责,“现在,我们便开始修习引气入体。”
言毕,曾夫子便于讲台蒲团上盘膝坐下。众弟子纷纷效仿,各自于蒲团上坐定。
“屏息凝神,内视自身,感受经络走向,引气下沉,归于丹田……”
曾夫子缓缓念诵口诀,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引导着弟子们渐入佳境。
“呼……”
讲堂内,逐渐只剩下悠长的呼吸声。资质最佳的林耀、姜琰与文夙之三人周身,最先浮现出微弱的灵力波动,显然已成功捕捉到天地间的灵气,引气入体,正式踏入了练气期。
然而,一旁的林舒却紧锁眉头,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汗珠。他竭力按照夫子所言去做,却只觉周遭空空如也,非但感受不到丝毫灵力,连自身的经络走向都模糊难辨。
半个时辰的早课,转瞬即逝。
当下课的钟声敲响,林耀、姜琰与文夙之三人皆感神清气爽,显然获益良多。而林舒却脸色微白,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沮丧。
见曾夫子离去,林耀立刻自蒲团上跃起,一个箭步挡在了正欲离开的林舒面前。原本打算散去的弟子们见状,纷纷驻足,远远围观,等着看一场好戏。
“林舒!” 林耀趾高气扬地指着林舒,声音尖锐刺耳,“你这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的废物!凭何占据晏清君弟子之位?我若是你,早该羞愧得自行滚出山门!识相的就自己去向仙君请辞,莫要占着位置不知进退!”
言辞刻薄如刀,周围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窃窃私语。
测验灵根时众人皆在场,都知林舒灵根不显。如今见他修行艰难,不少目光中便带上了几分轻蔑与质疑。
是啊,剑尊的徒弟,怎能是个连引气入体都难以企及的庸才?
“林耀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在此指手画脚!” 见好友受辱,姜琰立刻上前,怒声呵斥。
“如此妄议仙君收徒决断,你是觉得晏清君眼光有误么?” 一旁的文夙之亦冷声开口,语寒如冰。
林耀却浑不畏惧,反而气焰更盛,继续逼问林舒:“怎的不说话了?废物!说啊!你究竟凭的什么?!”
“够了!”
一直隐忍的情绪骤然爆发,林舒猛地抬头,毫不避让地直视林耀双眼,声音清晰坚定,不带半分怯懦:“我资质平庸,那又如何?师尊选中的弟子是我,而非你!”
“你!” 被他一句话狠狠刺中痛处,林耀顿时恼羞成怒,抬手便欲朝林舒脸上掴去。
“尔等在此作甚?”
一道磁性而慵懒的嗓音冷不丁响起,宛如清泉击石,瞬间打破了堂内剑拔弩张的气氛。
林耀挥出的手僵在半空,随即他惊喜万分地转头望去:“晏清君!”
只见银杏树下,云怀风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那里,正笑吟吟地望着人群中的少年。他其实早已到来,只是想看看自家小徒弟会如何应对这般场面。
“师尊。” 林舒低声唤道。
云怀风的目光掠过脸色变幻不定的林耀,最终定格在林舒身上,语气温和依旧:“嗯,我来接你回家。”
“晏清君,弟子……” 见他要走,林耀急忙开口,试图挽回些什么。
可云怀风却恍若未闻,依旧含笑望着林舒,随即慢悠悠地开口,目光似是无意般扫过林耀及周遭看热闹的众人。
他脸上虽仍带着浅淡笑意,眼底却已凝起寒霜:“哦,对了。我这个人,向来不喜旁人在背后妄议我与门下弟子。若有何指教……”
他话语微顿,声音轻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不妨,当面与我说。”
林耀被他那冰冷的目光一扫,霎时如坠冰窟,所有话语都哽在喉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见众人皆被震慑,云怀风收回目光,转而向林舒伸出手,唇角笑意回暖。
林舒略一迟疑,终是走上前,将自己的手放入那只温暖干燥的掌心。
眼睁睁看着二人相携离去,林耀心有不甘,还欲再唤,膝窝却冷不防被身旁的姜琰“不慎”踹了一脚,踉跄一下,险些跪倒在地。
“啧,有些人,就是学不会审时度势,真是自取其辱。” 姜琰抱着手臂立于林耀身后,冷冷嘲讽。
“你……!” 林耀勃然大怒,刚要发作,却猛地对上文夙之那双淡漠的眼眸,以及周遭弟子那些意味难明的视线。
他骤然想起,姜琰的师尊也是仙君,而自己的师尊仅为长老,地位悬殊。就连那个残废,亦是掌门亲传,同样得罪不起。一瞬间,所有怨毒的咒骂都被他死死咽回腹中,只余下满腔屈辱与恨意,在胸中熊熊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