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六、茕海埋杀
战鼓响,鸣金落,十里花洋消殆于时轮。
当十三年前那一抹天虹消散,深林皆寂,鸟兽灭踪。
二爷忽一转头,似乎听见了天沟血婚那日,吹奏唢呐的天音,看见了那条花炮满蔟的迎亲路,和一对生死相依的有情人。
当福禄双门在眼前紧紧闭合,往往只觉肝肠寸断,而这种感觉,他活生生经历过无数次。最剔骨一般的剧痛都是会缓慢噬心的毒丸,包裹的糖衣却是甜的,让人一不留神弥足深陷,不惜跪破三生石,也要在生死簿上逆天改命,求阎王爷多赏下一炷香,只为弥留人世,再多瞧他一眼,就如自己当年私心作祟,除夕穹顶夜,非要在临死之前再见他一面一般。
“花红百日,不及指寸光阴,祸世无完人。”二爷不禁感叹,“九哥,你和十哥可曾后悔过……位列天骑。”
焉同听他话音低闷,透尽苍凉,一个听故事的,还会因为旁人的缘浅而心伤。
他这个人啊,就好似广袤荒原中逆风生出的一株灵藤,天地无靠,孤弱藐然,可一见荒漠无水,生灵涂炭,他又胆敢以凡子之躯,同千岁神祇鸣天置赌,妄想凭借区区百年寿数,赢下一片能泽披万世的水洲,好让所有人寿满天年,若哪个活不到,他又会无端自责,觉得那都是他自己的错。
焉同听出了他话音中的遗憾,于是旁敲侧击地劝道,“小二,人不能做到面面俱到,缘深缘浅皆为命数,我和你十哥位列天骑,从未悔过。”
二爷轻轻叹了口气,不禁默然。
焉同却笑了起来,“你说你年纪不大,怎么成日里有叹不完的气,操不倦的心,不是你的错也要往自己身上揽,过慧易夭啊二将军,你应竭力让自己自私一点,迟钝一些,别活得那么通透,你还许了人一辈子呢。”
二爷潦草地“嗯”了一声,这才问,“那后来呢?你逃出天沟后并没有回到北疆,最终还是落进了他们手里,为什么。”
焉同正在措辞如何开口,李世温忽然跑过来,火急火燎地,“将军,小鹿他们转道进西垂岭了!”
“混账。”二爷立时站起来,“不是让他带着他娘退离西垂岭,不准深入吗!”
李世温将信递了过去,“他在密信中说了,他们在西垂岭的一个山头发现了徐氏战铁的断兵,疑似是与禁军发生过恶战,禁军全灭。小鹿他们是顺着徐氏战铁撤军的路线深入西垂岭的,现在……彻底失去踪迹了。”
焉同蓦地侧身,断然道,“不能让他们单独深入,若遇徐氏战铁,绝不是他们的对手,季卿,你若信我,我可以给你们带路。”
二爷又问李世温,“有祝龙那边的消息吗?”
李世温摇了摇头。
星帚坠宇,沉入广穹,川岭一带群山连绵,就如那蜕婴襁褓上用金线绘成的星络图,群兵一旦分散,相互间就会立时筑起壁垒,无法及时帮援——那人就是要将十八骑族军截断成小股,分而治之。
二爷遂令道,“九哥,你和我同骑领路,从现在起,除非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单独行动。”
焉同却拒绝了他,“我还是和三哥同骑吧,你要领兵,载着我不方便。”
二爷没有异议,朝站在不远处的谢冲招了招手,等他将焉同带走后,这才跟李世温说,“你不要随军西进了,帮我去办另外一件事。”
李世温立刻道,“将军,您吩咐。”
二爷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给他,嘱咐道,“立刻快马东出川渝,把信送到丹霞关凤言那里,途中川渝这边无论传出任何消息,不准回头。”
李世温听出他话音中的决绝,深知此战凶险万分,忙将信好生揣进怀里,犹豫着叫了他一声,“将军……”
“你放心。”二爷安慰他道,“我一定把小鹿平安给你带回来。”
“我其实是不放心您……”李世温担忧道,“请您一定要跟谢总使寸步不离。”
“知道了,快去吧。”
李世温走后,二爷又前往重甲营,与他们重新规划了御敌阵列。
这边,谢冲扶焉同上马,稳稳地坐到了他身后。
重军拔营,继续往西垂岭方向深入。
谢冲催马缓行,一出这片深林,天光终于破晓。
焉同侧耳,听小二还坠在后面,正与重甲兵交代阵列事宜,一时回不来,便与身后的谢冲闲聊起来,“三哥,你这些年也过得不易吧。”
谢冲扯缰的手一顿,低低地“驾”了一声,“官场虽险恶,好在京师繁华,与季卿他们在北疆吃的苦是没法比的。”
焉同想了想,明知故问,“对了,小二方才提到了一个叫‘鸿鹄’的地方,你们是在那重逢的么?”
“不是。”谢冲认真答他,“我们是在云州城外的桑乾河边重逢的,那时候云州还没破城,呼尔杀刚死,云州腹地还有萧人海重兵制守,杨辉初接饮血营,驻军伦州野心勃勃,不过这一段说来话长。”
焉同点了点头,像在自言自语,“鸿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我也没去过。”谢冲怅惘道,“不过我听靳王殿下说,那里峰峦叠嶂,乱兵无扰,他们在那座九则峰上躲避了九年征伐。”
“九年……都没下过山吗?”焉同进一步试探。
谢冲遗憾摇头,“下不了,季卿为饮血夹所伤,坐了近十年的轮椅,他应当跟你说了吧。”
焉同下意识一僵,喃喃道,“只说了一些……饮血夹,还曾伤过他。”
难怪小二那么了解饮血夹的构造,连揳进骨头里机簧的样子都一清二楚……
“他却没细说,是怎么被伤的?”
谢冲没设防备,坦言道,“他是在当年望月楼外雪滩一战对阵萧人海的时候,遭呼尔杀的人暗算,两枚夹子在他膝骨里一埋就是九年,后来幸亏靳王殿下铤而走险,亲赴伦州,才换得他一线生机。他两人这一路走来,相互扶持,历经无数生死,才得今日良缘……”
焉同克制着发抖,双手死死地攥紧马辔,耳朵里传来阵阵轰鸣,后面的话听不太清了,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初闻灭族噩耗的那一刻。他感到身体里那团早已溃烂的魂魄正在一片片剥离,意识却是清醒的,还能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不让谢冲发现,时不时与他搭上一两句话。
“继续往西南,过水……”
“好。”谢冲调转马头,示意众兵转向。
随即,群兵向西南过水,再穿过一片枫林,临近晌午,二爷嘱咐完重甲军,催马赶至军前。正当他要与两人细说,却见焉同侧脸泛白,下唇抿出了血,人僵坐着,眼睛半眯半闭,明显在强忍,谢冲在他身后视线受阻,并没觉察。
二爷面上镇定,若无其事地寒暄,“聊什么呢,鲜少见三哥这样打开话匣子。”
谢冲敞亮道,“迹和方才问起你我重逢的经过,还有这些年你和王爷藏身鸿鹄的过往,想必你们夜话时都说过,我也就是稍作补足,闲聊罢了。”
二爷立时便懂了,夜间聊到隐居鸿鹄的那九年和饮血夹的构造时,他实则有意跳过了,就是担心焉同会因此自责。原以为九哥没留心,没想到他非但留心了,还听出了自己的刻意隐瞒,这才故意支开自己,专挑谢冲共骑时套话。
二爷忙捂住心腹,侧头重重咳了几声,佯装病苦,谢冲果真警觉起来,连忙关切,当得知他整早都在巡兵,温好的药都忘了喝时,立马叫停了行军,让辎重营腾出来一辆空马车,严令他上车喝药,稍后再驭马进山。
于是顺理成章,焉同被一起招进了马车。
车门一关,二爷立刻将整碗苦药一口气灌下,快速把空碗凑到焉同嘴边,手掌按住他后心,重重一拍,就听“哇”的一声,淤堵半天的一口血终于从焉同喉咙里呛了出来,全都接进了喝空的药碗里,一滴都没让漏出来。
吐完,焉同虚脱了力,僵挺的背脊一松,脱了骨似的,滑进了二爷的臂弯,脸色苍白似涂了层干晒海床的贝霜。二爷方才小心翼翼将他放回到备好的软枕上,喂他吞下了两粒谢冲给的补药,再转身打开后窗,将那半碗血毫不犹豫倒出了窗外,再回身拿清水洗净,认真摆在门边,整趟动作行云流水。
焉同听他动静娴熟,虚弱地笑起来,“瞧来小二不是第一次干坏事了,你也曾这样蒙过人吗?”
二爷将不慎蹭到手背的血渍一丝不苟地擦去,轻轻“嗯”了一声,“总不过,我也只是在床头的矮柜里藏一藏苦到令人发指的药丸,不似九哥这般,一口血含在喉咙里,还能忍耐这么久。”
他顿了一下,无奈叹气,“你还总说我呢,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让我这个做弟弟的操心,为了套三哥那几句话,想尽办法支开我。三哥那人耿直,说一不二,我与你在林中夜谈,他说了不听就绝不会偷听,因此并不知道我与你谈及过往时,有意跳过了隐居鸿鹄的九年,还道我开诚布公,什么都与你明说了,这才让你钻了空子,挑他来开刀。他披着那层金云使的皮,总自惭形秽,觉得亏欠了我们什么,他若知道是因自己走漏了风声,才惹你气逆呕血,该多自责。”
“所以还是小二懂事,帮九哥……圆下这个谎。”
焉同收起笑,挣扎着伸出手,想去碰他的膝盖,颤声恳求,“给九哥看一眼吧……你膝上的伤,好么?”
他其实看不见,却偏想这么说,似是不亲眼“看”一看,就过不去这道坎儿。
二爷反按住他的手,帮他放回毯下,掖紧被角。
“都过去了,那些伤早就愈合了。”
经年镂心刻骨,身伤慢慢愈合,他再不似往年那般自哀自绝。
焉同却还陷在泥泞的过往,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对此事耿耿于怀。
“九年呐……”焉同嘶哑道,“少时光阴本就短暂,因我焉氏一族早年泄密的戾兵,累你在轮椅上伤熬九年,度过了人生中最好的年岁。小二,是我焉氏一族……对不起你。”
经年巨浪,轰拍泥礁,他们分明早已登上了一艘注定沉海的泥舟,无论今日如何憎悔,也没法将那艘泥舟重新拼补,再泊回最初无风无浪的缓渡。
执意从被底伸出的那只手雪白如塑,僵硬地停在半空,不敢越界。
蒙在焉同眼上的那块黑巾,渐渐湿润了……
二爷柔声安抚,“九哥,我被饮血夹所伤,错不在你,你没必要自责。”
“可饮血夹由我族研绘,我身为焉氏兵械谱的唯一传承,根源还是在我。”焉同绝然道,“当年绝尺天沟外,我也听见了那一声‘催杀’,回头就见饮血夹雪片般射向我族遗部,那一刻我父亲才知道,原来饮血夹的兵胚与绘样早已经泄漏,族系亦遭叛徒渗透,祸水难收……”
二爷心下一沉,难怪他方才讲述天沟血战时,那些携马|刀掠杀妇孺的骑兵听上去如此耳熟,他们身披银甲,隐匿起来的右手实则是被卸去装了夹——他们是北鹘养出的第一批饮血营死士。
黄昏暗去,冷月升。
饮血营的铁骑退去后,整条山沟变半白半红。
夜幕散落片片花碎,风音萧寂,乌啼惊天。
一柄淌血的断刀深深嵌进冰面,斩裂一条细长的冰缝,刺骨的冬江水从裂缝中涌出,漫过一座座堆高的人身,在交叠的尸缝间形成千万缕细流,在冰面汇聚,往山门外流去,撞击石岩溅起的水花似一朵朵淡粉色冥蝶,蝶花落,人泥浊。
粗重的喘息断续从尸缝间传出,一只血淋淋的手被压在最下面,死死地握住嵌进冰面的长刀,肌理分明的手臂鼓颤血筋,血水顺着他上臂火斑的斑纹淋淌刀身,最终汇进流瀑。
倏而,尸缝间透出一张枯槁的人脸,他左眼戏谑眯起,似小人算计,右眼瞪大,又似慷慨忠义,阴阳两半脸合成一张,竟诡异的契合。只见他踩过一具具残尸,踉跄着扑到刀前,想将握着刀柄的那只手抠下来,奈何那人的指骨钳子似的,像是和他的刀天生长在了一起,根本掰不动,于是这人只好放弃,转而徒手去扒。
等他好不容易将压在年轻人身上的尸体都搬开,才发现他被一柄断剑洞穿了左腹,死死地钉在了冰面上,拖他出来的时候,断剑被连根拔起,在冰面上留下了一条蜿蜒的血迹,如同一条僵冻于冬原的红蟒。
“还活着……”
年轻人命硬,还吊着一口气。
他的战甲却已在激杀中残破,浑身上下都被泥血糊住了,根本分不清到底有多少处伤,左下腹被断剑捅穿的伤最重,豁开的窟窿还在汩汩冒血,伤口周围的皮肉撕烂一层又一层,猛一将断剑拔|出,肚子里的血都快流光了……他却没见丝毫痛楚,血征中抵刀岿立,硬是挡住了一拨又一波冲上来的死士,直到身后那匹白马彻底消失于山门,绝尘无迹,他才松了口气,决定横刀赴死。
可显然,他的族人们不许他轻易死。
他们竟都前赴后继地扑上来,用身躯筑墙,将年轻人一丝不透地护在身下,渐渐的,人垛垒高了,和在雪谷中他们每年收割的青稞垛垒得一般高……不久,天沟里就多了许多这样的“人垛”,红蘑菇似的,铺了满江。
老人在不知不觉中回神,这才发现,方才血淋淋的一幕幕差点就将他吞灭了,族人们厮杀惨死,血染岩山,越是拨开黑瘴想多看一眼,越是觉得那些流不尽的鲜血都是自己的,快要被吓死了……于是他迅速逼自己从那些惨烈的回忆中抽|离,克制不住地伸出手,虚虚地握住了年轻人满是血污的脖颈,感受到筋皮下微弱起伏的跳动,只是无意识地重复着一句话——
“明阳乖,三伯哄你睡上一觉……睡着了就不疼了……”
他指骨刚要往死里用力,手腕忽然被一只崭新的战靴踩住,蓦地就听见一声痛嚎,抬头看见来人,他脸一僵,索性不动了,立时变得谄媚,“原来是陈总兵,您穿的这双可是金绒战靴,草民手脏,莫污了您的靴。”
陈维真阴恻恻地笑起来,仿若没听见他的趋奉,“没想到,你身为徐家的三长老,是这孩子的三伯,竟还趁人之危,在他奄奄一息时打算亲自送他一程,啧啧,您老这心肠啊,可真够歹毒的。”
徐正贤满腹诡计,反应又机敏,立刻便找到了动杀心的理由,“陈总兵有所不知,徐明阳这小子天生就是个倔种,您留着他也是个祸害,他是不会说出徐氏的制铁秘辛的,倒不如杀了他一了百了,既能瓦解人心,又能绝此后患。他一死,群龙无首的徐氏铁匠往后便只能听您一人差遣,在云首跟前,也不至于开罪。”
陈维真是何等人物,在兄弟的嫌隙间周游惯了,揣着一肚子黑心烂肺,便是瞧什么人都脏,尤其是徐正贤这种满腹阴阳的谄叫鬼。
他笑了笑,淡淡道,“当我听不出徐三长老的言下之意吗?你分明是想这一刀下去,彻底终结铁碑秘录,把那本你从没得到过的完整秘辛永远封死在这小子的肚子里。这样一来,你和你那胸无点墨的傻儿子,就能凭借这些年你从老爷子那偷学会的‘醋底子’在吾主那赊命,得不到徐明阳口传秘辛,吾主便只能退而求其次,掏你肚子里那点存货勉强替用,就不会轻易取你性命。”
被拆穿了诡计,徐正贤反而更加坦然,“没办法,徐某寄人篱下,自然要揪紧活命稻草,为我和我那蠢儿谋条活路。我徐氏冶铁术极仰仗精准的配比,每一次开炉制铁,火温不同,火候参差,所需辅料的品类也各不相同,需因时制宜,对症下药。因此,哪怕你们当真手握我族秘录,也没有用,若不按需改良,根本成就不了最伟大的铁器。我虽没得到老爷子的真传,却也是在熔砂炉前,生生伺候着他敲了一辈子的铁!闭着眼、闻着那股自铁腥味,我都能精准配出每一炉锻砂的铁料。徐明阳这小子虽说揣着一肚子宝贝,可他抵死了不开口,您能怎么办呢?总不能豁开他的肚皮,瞧瞧那本秘录有没有刻在他的火肠里!呵,要真刻了那就好了,我这就代您动刀,亲手豁开他,把完整的那本秘辛给您掏出来!”
陈维真露出一副“我还真小瞧了你”的神色,狡黠一笑,“也对,徐三长老确实有威胁我的本钱,可你不知道吧,我们手里还攥着一个人——”
徐正贤愣了一下,尚没反应过来,就见兵士们拖着一个骨瘦如柴的中年人走了过来,这人应是受过极大的刺激,浑身的皮似是扒掉了一层,像是一只糊“奠”的纸灯笼,双脚扭成古怪的姿势,在冰面上拖着,明显双脚已废,是个瘫子。他双眸无神,怔怔地发愣,经过一个个“人垛”时,盲眼似的,眨都不眨。
可虽然这人已然瘦脱了相,徐正贤却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指着那鬼似的活人,他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发着颤,像是一瞬间被毒蜂蛰哑了——
“他、他不是——”
“死了么?”陈维真阴鸷一笑,“他若死了,你就更加有恃无恐了。”
——这瞧似半死不活的中年男子原来便是三年前,被族中发现私拓兵路,结交沙匪,开除了族籍的徐家长孙,徐应乾。
“当年徐应乾逃出雪谷时,是你沿路放的哨,他承诺,只要你助他成功脱逃,他就用徐老爷子口传的那半部铁碑秘录作为报答,他对你毫无戒备,便跟了你,走了那条你早就筹谋好的山路。结果你一拿到秘录,就将他从背后推下了雪崖,那时候的你,是不是笃定他绝无生还的可能了?”
见徐正贤的神色从自鸣得意到惊恐失态,徐正义笑意更深,“幸亏吾主英明,未雨绸缪,没让徐应乾轻易死了,还请京城名医给他医治,虽说现如今就是个残废吧,至少命保住了,那半卷秘辛也就保住了。如今这世间,活着的‘铁铭’,除了已知全本的徐明阳,就只剩下您和这位徐大公子,两个半残卷了。”
“不过——”陈维真话音一转,笑中透着丝丝杀气,“就是不知道徐三长老肚子里揣的这半卷,和徐应乾那半卷,内容有没有纰漏的地方,万一——”就着这个姿势,他慢慢蹲下身,刻意脚下使力,碾砂似的死死碾着徐正贤的手腕,逐字逐顿,“我是说万一,你俩交出来的东西当真有不一样的地方,吾主究竟是该信他的,还是信你的?”
徐正贤一僵——那必然是该信徐应乾的。
毕竟自己这半卷秘录是因为帮徐应乾逃出雪谷,诓他作为置换自由的条件,从他那骗来的。徐应乾没有理由不为自保,将所记内容替换一二。自己当初没有斤斤计较,原因有二——一来时间紧迫,他不敢与徐应乾在雪崖独处太久,要尽快解决了他返回族里,免得族人起疑;再者,他坚信徐应乾活着走不出雪谷,哪怕自己手里这半本秘录和真迹有出入,凭此残本作为保命伞,也绰绰有余。
却没想到,当年徐应乾坠崖后,竟然没死。
万一眼前这半死不活的大侄儿还能将完本一字不漏地默出,那自己手里这卷残本就彻底变成了或有缺漏的赝品,“保命伞”变“催命符”,还怎么活?
徐正贤明显开始害怕了,脸已经因为手腕剧痛而憋得青紫,他审时度势,立刻将话音放低,“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可以帮您。”
“你帮我什么?”陈维真遗憾地摇了摇头,“你们徐家人一个个的,不是满腹算计,就是天生犟种,焉家人又个个都是死脑筋,想把那点东西全须全尾地掏出来,难如登天。徐正贤,如今你已没用了。”
“不、不,我有用!”徐正贤忙说,“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机会我已经给了你很多次!”陈维真攥住徐正贤的衣襟,将他提到自己眼前,“这么多年了,除了饮血夹的一张绘纸和不知真伪的半卷铁碑秘录,什么都没弄来!焉氏兵械谱的‘阴尺卷’呢?你当年答应吾主的,兑现了多少?”
“焉氏……焉氏阴尺卷一直藏在那焉同的肚子里,除非撬开他的嘴,让他心甘情愿地吐出来,否则我也没招!”徐正贤气急败坏地怒吼,“您以为我不想要吗?可那书被焉辙父子俩命根子似的护着,我能怎么办!”见陈维真的表情转为不耐,似要放弃自己,徐正贤忙又抓住他的手,“但我、我有办法!”
陈维真一把钳住他的脖子,恶狠狠地说,“你、最好、有、办法!”
徐正贤听出他话音里的急迫,突然鸡贼一笑,“瞧陈总兵这么紧张,怕是也在忧心,若拿不到阴尺卷,会被我拖累,从一条船上扯下去淹死,您也在怕。”
陈维真蓦地松手,这才意识到攥他脖子的时候自己的手抖了。
徐正贤明显感觉到了,却不拆穿,又道,“虽说焉氏巧尺一个个都像乖顺的猫儿,不似我族素爱争抢,但他们有一个弱点——”
“什么弱点?”
“爱逞英雄,都不为自己而活。”徐正贤尖酸刻薄地笑起来,“焉氏人人都当自己是救国救民的大人物,信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在他们眼中,最亲近之人的性命往往最轻易被贱卖,反而是那些不远不近的亲朋,能扼住他们的喉舌,变成他们的命脉,咱们只要掐准这一点,不信他焉同不把阴尺卷吐出来。”
陈维真低头看向奄奄一息的徐明阳,狐疑道,“你说这小子就是他的命脉?”
徐正贤煞有其事地摇了摇头,“这小子可不是他的命脉,是他可以在生死关头为保忠义,轻易‘贱卖’的人。方才您也看见了,天沟血婚——为了结情,可是连焉家的门槛都曾染过他二人的血,赤诚着呢。这样的两个人,落进您手里,无论折磨哪一方,都不会逼对方就范,呵,一个被窝里睡出来的情深,发过誓要同生共死,太过亲近了,所以不忌贱卖。可他焉氏的族人们呢?您若是将活着的焉氏族人圈起来,在焉同面前一个一个剐——一本阴尺卷,默一个字,就少剐一刀,默两个字,少两刀,直到把整本默完!那孩子最心软了,徐明阳在他眼里可以生死不论,焉氏族人的命,他也可以都不论吗!?”
足以撕破天寰的杀音,飙风鹤唳,灌满灰穹。
即便歹毒如陈维真,在徐正贤一声声冷库残忍的质问中,都难以控制惊愕。他默默抬脚,松开了徐正贤那只血淋淋的手腕,在心里嘲讽一笑——“或许有些人天生坏种,就是来当祸害的。”
“陈某自认心狠手辣,今日在徐三长老面前,也要甘拜下风。”陈维真都要对他刮目相看了,“徐三长老这脑子,这应变,难怪您是常青树,在四兄弟中活的最久,这年头,活得久才真真是有本事的人。可焉氏族人现已悉数战死天沟,连他父亲焉忌重也都只剩半口气了,哪里还有那么多族人供你我制胁?”
“还有一群呢。”徐正贤明显留了一手,“您可不许说徐某人藏私,我若不多动动心眼,怎么保住你我这艘过江的泥船?云首跟前,您也尚不是近臣吧。”
陈维真怒而吸气,竟然无言反驳,“他们在哪?”
徐正贤回头看向半死不活的徐正乾,“还得借我这大侄子一用,把人引出来。”
马车里,只剩深深怒喘。
二爷正一寸寸地擦拭晴山剑,面沉若水,纹丝不乱。
听焉同讲到这,他忽然停下来,抬起头,“你阿姐呢?”
焉同一滞,“你猜到了。”
“既然徐应乾没死,想必徐正贤也觉得自己赌对了。”二爷道,“他当时该是从雪谷中‘解救’了焉氏的两拨人马,一拨是由你父亲带领,都是族中记名的巧尺生,被徐正贤引入绝尺天沟,美名其曰是与你和十哥汇合,实则是要将你们交给早就埋伏在那的陈维真;另一拨,则是由你阿姐带领,皆是族中老幼,逃亡的路线也是徐正贤给的,理由是,保存族脉,分兵出逃,免得被一网打尽。但实则,是他自己要留后手——万一绝尺天沟那边没有顺利拿到阴尺卷,便还有一批活着的在逃族亲,能够作为掐住你喉舌的命脉,逼你将阴尺卷默出来。”
二爷稍稍顿了一下,艰难道,“九哥,当时的焉氏已然成为待宰的羔羊,无论如何挣脱不了砧笼。徐正贤歹毒,若真用你阿姐和族中妇孺作为要挟,你……如何保住‘阴尺卷’绝不外泄?换作是我,我做不到。”
“我也做不到……”
终于说到痛处,焉同连呼吸都变得尖锐刺耳,“小二,一出天沟,我就知道我根本回不去北疆。连绵山隘,渺然无际,还没等我策马出关,就收到了九龙道一战大败的噩耗。当时的我……茫然无助,回头,是绝尺天沟里被至亲血染红的天河,往前,是二十万同袍埋骨的荒丘。晚了……一切都晚了。”
“那你……”
“我就想找个地方,高一点的,面北顿首,自刎以殉。”焉同绝然道,“那样,也算对得起我那身上穿了整三年的明光甲。”
“可阴尺卷只得你一个传人,你死了,书就焚了。”
焉同叹了口气,“乱世争端,皆始于我族一卷阴尺,数十年来,人人觊觎,生灵涂炭,若它不能泽披盛世,不如连我一起,一把火焚净,扬烬天野,以慰远山军灵。”
“九哥……”
焉同侧过头,苦笑一下,“小二做过同样的事吧。”
二爷轻叹道,“我不如九哥决绝,那一年我逃亡西沙,走投无路时也曾面北叩首,想寻一解脱,可当我一回头看见小殿下那种眼神,我就不能了。所以也只是削发代首,裁衣替骨,焚之,以慰军灵。”
“你尚有牵挂,可当时的我,已没有牵挂了……”焉同道,“况且,我一死,此书绝迹,他们便不能以我族人的性命作为要挟,或许……就还有一线生机。”
“可我没死成啊……”焉同叹息道,笑音略带自嘲,“那个地方,我永生都不会忘记,那是通往北疆的最后一道山关——茕海崖。”
茕海崖,天净沙。
这里是衔接北疆与关内的最后一段山脉,最高那座山峰伫立于北疆瀚海之前,俯眺峰岚,难见青山。
焉同一刀割断马缰,任马儿自由行远,他自己则踉跄着走上崖顶,双膝轰然砸地,面北三叩首。
凛冽风刀撕裂雾虹,似是非要逼他看清极北那座血染的孤峰。
风音似鸟死时的哀鸣,在云海间漾出一圈又一圈荡红的水漩。
天光黯,岁星渐弱,又至凶年。
夜幕与群山相连,模糊星野,漂荡在云海上的那些星辰,哀悼似的垂下星眸,逐一陨作彗帚,坠没于海中。
“我焉同,此生唯剩三憾——”
他将湿玄尺抵住喉心,轻轻一按,鲜血便涌了出来,顺着尺身往下淌。
“一憾,未能再见雪谷之春,同族亲垒稞垛,酿稞酒;”
“二憾,未能随军远征,光复山河,扫净敌患;”
“三憾……未能在皓月之下,同你将天地拜完……”
原来割破的喉血会倒流回舌根,腥涩带苦,还有一点回甘。
他想,揣着那本阴尺卷奔赴黄泉,或许还赶得上族军赴死时,温饮的那杯断头酒,也不至于让他如今孤身一人,留人世茫然辗转。
然而,命运总爱跟走投无路的人开玩笑,正当焉同手底的尺刃要往喉心上按,身后突然传来金铁拖拽的声响,焉同下意识回头,就见百十族亲攀上高崖。
“弟弟……”
“长姐……”尺锋顿住,焉同像是犯了错的孩子,忙将湿玄尺藏到身后,却忘了自己的衣襟上早已沾满了鲜血。
焉芷和族人们零零星星地散在悬崖半坡,只见她一身鹅黄儒裙,血墨泼底,浑若天染,怀中抱着一个瘦弱的孩子,是阿涫。阿涫看起来已重病昏厥,奄奄一息,不知道是不是逃亡这一路耗尽了他的命数。
一阵风过,焉芷的额发打乱了,有几绺散在鬓边,刚好落上一朵枯萎的晴红。
焉同踉跄起身,往他们那边趔趄了几步,离近些才发现,他们每个人的脚踝上都拴着一条腕粗的铁索,索链向后延伸至五六丈远,分别拴在数十匹黑马的马鞍上,饮血营将士缄默如肃,分别扯动铁索,将焉氏族弱如孱羊般拴着。
“阿姐!!”焉同撕心裂肺地吼了一声,往前扑着便要去救。
“少族长,又见面了,看看这是谁?”陈维真指向战马边半死不活的徐应乾。
焉同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失踪近六年的姐夫,再一观阿姐的反应,他似是猜到了什么,难以置信道,“阿姐,是他将你们引到这里的?是不是?!”
若没有此人作为信引,不可能在他们逃亡的半路上,将阿姐这么谨慎的人毫无戒备地引到这里,他定然是用了只有焉氏一族知悉的传信方式——焉氏被人如此做局,就是为了逼自己默出阴尺卷。
焉芷连看都没看身后的丈夫一眼,人被铁索向后拖着,却死也不退,身体拼力往前挣,哭喊着,“阿弟,阿姐对不起焉、徐两族,阿姐错了!”
她绝望崩溃,泪眼迷蒙,脚腕被铁环勒得血肉模糊。
“阿姐,别再往前了!!”
焉同的喊声却不足以令焉芷停步,他只能不顾重伤,拼命往半崖下跑,于此同时,陈维真身后的精弩兵扯动弦弓,朝山顶射出箭雨,霎时若一道箭墙从天而降,刚刚好砸断了焉同想要抵近族人的崖路。
“唔……”焉同躲闪不及,不慎被一支箭镞扎进小腿,登时砸跪在地。
他拖着伤腿,拼命想爬过箭雨砸筑的箭滩,咫尺之距,却像万里之遥。
“阿姐……”
焉芷哭吼着要弟弟不要近身,这才回头,鄙夷地看了一眼龟缩在陈维真战马边的丈夫,痛恨道,“我当年不该心软,徐应乾,你与我承诺过什么?!你说你会一个人走得远远的,让那半卷徐氏秘辛烂在肚子里,哪怕死,也不会泄露半个字。可你……可你这些年助纣为虐,不光帮他们铸造了那种血夹子,还将我焉氏后研的枕骨钉一并泄漏……那些东西会祸世的,徐应乾,你这畜生!”
听见发妻绝望的哀吼,徐应乾也只是微微一怔,眼神在她身上逡巡片刻,最后停留在她怀中的孩子身上,像是猜到了什么,一动不动。他被重伤和威逼折磨多年,人早已木讷,如今乞子似的,彻底丧失了往日徐氏少东家出众耀目的神采,被链子拴着,瘫在敌人的战马边,变成这副丧家犬的模样。
可他们当初本也是一对恩爱的结发夫妻。
徐应乾娶焉芷那年,姑娘家才刚满十七岁。请期那日,焉芷坐在族河边的青稞垛上,磨她新制的兵尺,一身鹅黄儒裙,晴红簪花,见心上人朝自己奔来,她柔柔一笑,伸手将他拉坐在身边,两人靠在一起,追雪山巅飘来荡去的彩云。
那一刻,他们也曾许过对方一生一世。
可后来,随着小阿涫出生、重病,为他遍寻神医,再到徐应乾背着族人结交沙匪,私开销路,夫妻间逐渐生出隔阂。焉芷反复劝他不动,便将自己的心锁进陪嫁的妆奁,佯装不闻不问。再之后,东窗事发,焉芷不忍见丈夫圈足一生,在他的百般央求下,心软放跑了他。本以为丈夫离开雪谷后会依照两人商量好的信约,递平安信回来,可焉芷在约定的地方等了足足一个月,也没收到丈夫的音信。
徐应乾就好似从这世间消失了。
焉芷心里有愧,大病一场后,带独子回了焉家,从此再没踏进过徐家的大门。
徐明阳手捧婚书大闹焉氏族门后,焉同还曾寻阿姐问过,他们这样究竟是对是错,焉芷瞧弟弟在自己心口划出的道道血痕,心疼地说,“你们两情相悦,又没做亏心事,何错之有?像你姐夫那样,做了一屁股亏心事,才应当低头认错。”
焉同犹豫,“可他……也是为了救阿涫。”
“所以我于心有恨,又于心不忍。”焉芷无奈,“我是焉氏的女儿,也是徐家的儿媳,阿涫身上流着两族血脉,我既希望你姐夫认罪领罚,也希望他有多远逃多远,而不是像现今这样,音讯全无。罢了,我就当他徐应乾死了,从没嫁过这个人。”
可当时焉芷明显说的是气话,山坳里他们相约押信的那块大石头,她每日还是会去,这样一等就是近六年。直到谷中出事,她才终于在逃亡的途中收到了苦等六年的信音。然而,随信追至茕海崖下,他们却被埋伏在崖底的敌军擒获了。
那一刻,焉芷才从陈维真口中得知,原来北鹘军的第一批饮血夹竟是由丈夫协助打制的,还有枕骨钉的秘密也是他泄漏的,甚至连饮血夹的誊图都是在六年前徐闵火葬那日,自己的儿子被那假沙医骗进熔砂炉偷出来的……
没想到,一切祸因皆由自己而起。
焉芷崩溃了……
以至于她被套上锁链的时候,还浑浑噩噩,直到被押上崖顶,亲眼看见自戕未遂的弟弟,才一下子清醒过来……
“少族长,只要你跟我们回去,将阴尺卷一字不漏地默出,陈某自然保你焉氏余部不死,这些人可都是你的血亲,你忍心吗?”
焉同怒喝,“同为行伍,你们陈氏军府却拿我族老弱妇孺开刀,有种冲我来!”
“可不就是冲你来的。”陈维真轻笑摇头,似也于心不忍,“若不是为了少族长肚子里那卷阴尺,我何至于兴师动众?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今日若拿不到阴尺卷,你不好过,你的族人们不好过,我也不好过。既然大家都不好过,那不如请少族长主动成全,我只要阴尺卷,无意取焉氏族人的性命。”
“你——”
“阿弟。”隔着漂浮不定的团团山云,焉芷始终望着焉同,笑容有些凄然,“你如今已是我们焉氏的族尊,是天下第一巧尺生——手握玄尺,丈绘百兵。族尊高高在上,不必听脚底恶犬,亡声呛吠。”
只见陈维真的脸色一瞬间黑沉下来,饮血营得令,立刻扯紧锁链,逼环上铁刺扎进了每一个焉氏族人的腕肉。
然而山谷幽谧,竟无一人因刑痛而出声。
焉芷的脸色几近惨白,冷汗浸湿黄衫,双脚被迫陷进泥碎,小腿让鲜血浸透,她却抱紧阿涫,依然是笑着的……
“……父亲曾告诫我们,焉氏巧尺一生只为攘夷而量兵,阴阳双尺绘满天下戾刃,却只能锁进盛世明主的柜底,不能装进奸恶宵小之袖囊——”
焉芷冷笑。
“我焉氏族人个个血性,老、弱、妇、孺、没见一个孬种,陈氏腌豺,有圣贤你不参,专舔阴虫渠狗,还妄图用我等性命威胁族尊交出至宝,你们休想。”
她这才回头,看向徐应乾。
“还有你这贪生怕死的滥人,今日在这茕海崖顶,我焉芷与你徐应乾割发断情,你不再是我儿子的父亲,你不配。此后千生百世,你我便如舍子花,花开叶死,永不复相见。”
一刀落,情缘斩。
青丝卷红,漂萍无根,消磨半世故人。
她随即将刀抵住喉颈,双眼明丽,闪烁泪火。
对着焉同软软一笑。
——“姐姐生于幽谷,本应一生滞足雪深,如今逃亡这一路,也算见过明川大山,听过乌唱雀鸣,死时身披云被,埋骨花泥,还有茕海相伴……不亏。”
她又低头,看向怀里的孩子,依依不舍道,“只是这孩子命苦,一出生就是别人摆弄的棋子,我心疼他,想先下去给他点个灯,他怕黑。”
“阿姐……”焉同顿住,惨吼,“不要,阿姐!!”
疮痍满目的极崖,忽然荡起浅浅碎波。
那是姐姐临死时发笑,溢出的童真。
——“阿弟长大了,要好好活着,为自己,也为我们活下去。”
“阿姐!!”焉同爆发出惨叫,“不要,阿姐!!”
“不好,她要自戕,快将她扯回来!”陈维真露出恶相,朝身侧急吼。
然而,为时已晚。
——“噗呲”。
一刀划过喉心,她毫无犹豫。
鲜血若春日花漾,溅落在她鹅黄色的襦裙上,淋漓点点红斑。
同时,百名焉氏族人面朝族长,单膝跪拜——
垂首时,齐刷刷一声刀尖割喉的闷响——
他们竟拿捡起的石刀作刃,在茕海崖顶集体自戕,没留给任何人要挟焉同的机会。
焉同僵怔住,忘了呼吸,双眸洇红。他的身体被散落倒扎的箭镞划破,戎衣染透鲜血,心窗似破了个风洞,能清晰得见里面炽烈的心根,可缠绕心根的一丝丝血脉却一瞬间断裂,活络着滴着血,心囊鼓震,快撑不住了……雪谷中那些缠绕岩石攀生的族藤瞬间被一把火烧断了根,枯烂在春日里最后一场雪中。
焉同的惨叫恸彻崖海,将病重的孩子吵醒了。
阿涫自始至终窝在母亲怀里,并不知道这人间巨变,乱世浮沉,焉同艰难地爬过箭滩,将阿涫从姐姐怀里扒出来,抱进了自己怀里。
阿涫一睁眼就看见小舅满脸脏污,身上还似涂满红墨,他忙伸出小手想帮对方擦净,焉同却按住了他,然后面朝崖顶,没让他看见身后的惨景。
可这孩子终究还是懂一些人事,轻声问,“小舅,阿涫,是不,做错,事?”
他病着,自小表达就有障碍,一字一字吃力地咬着。
焉同忙道,“没有,阿涫没有做错任何事,阿涫是最好的孩子。”
“小舅,骗,人。”
“小舅没有骗人。”
“可你,哭了……小舅,从,不哭。”
焉同克制着,“小舅许多年没见阿涫,想阿涫了。”
阿涫却笑起来,“……我娘说,大人,也,可以哭的。”
然后。
人间,落雨了。
穹崖深,沧云卷。
血丝成絮,织雨成虹,染透半月山轮。
同时砸落焉同周身,将他一身白衣染红。
他活了这二十年,最喜素衣白衫,天青水缎,从未穿过如此明丽的颜色,他本以为他这一生,会有两次穿红衣的机会,一次出生,穿上母亲亲手为他缝制的红色肚兜,二次拜堂,与心上人合欢月下,共迎囍年。
却没想到头来,他竟是在灌血的戎疆拜了天地,在茕海极崖送走的高堂。
血衣缝甲,一生再不褪色。
明明天高,云际海阔,再无飞鸟以还。
“小舅,阿涫,要死了……”
“不,不要,小舅一定治好你……”焉同颤抖着将双臂搂紧,浑身剧颤。
通常,太小的孩子不太会用精致的词汇修饰“死亡”,他们会用“死”代替“离去”,看似凉薄,却比成年人情真。
“小舅,你会唱吗?那首,山谣……”
“我娘,总唱,你也唱,一次……哄我睡一……”
话还没说完,怀中的少年就身体一软,再没了呼吸。
梦里,他终于成了他想成的那只飞鸟。
同时,身后传来一声惊吼——徐应乾死了,他趁陈维真在马上失神,拼命够下马|刀,偏执地,想要在见得妻儿一面后,和他们死在一处。
“会唱……”
焉同面向茕海,用披风再次将阿涫搂紧,“迹和唱给你们听。”
随即,他唱起了儿时在雪谷中,族人们对着雪山祈福时,总唱的那首山谣——
高高山,明明川,
燧阳取火,涔云飘然。
钺牙儿响,月牙儿弯,远星照水,擎烛天南。
春尝百花宴,夏聆木之蝉;
秋穗压霜荷,冬雪铺银关。
一泉碗,下烟峦;
百水汇千流,千流入万川。
明月珠,蛖之疴;凫水沸,蝮蛇蛰。
我本济世子,奈何万箭穿;
怀抱金寿草,实则祸世兰。
我自东之来,心向西之往;
生生长,世世短;
梦里黄口,醒时蹒跚。
碾穗粥,酿稞酒;
遥敬东都启明案,岁岁寄我安。
刀是走批发的,主打一个一虐到底[狗头]
久等了,这章写了好久。[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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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7章 第六|四六章 茕海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