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三四、三千尘甲(28)
衙门前堂,孔蔺申躺在地上断续抽搐,已经奄奄一息。一群衙卫围着他面面相觑,谁也解释不清,他们的府衙大人是如何中的金鸣砂毒。
二爷蹲下身,仔细查看孔蔺申周身的伤痕,发现他右手拇指的指腹有一片黄豆大的烫伤,依稀可见金色砂砾覆在伤皮周围,还粘有一些蜡烬,猜测是他昨夜亲手封“金蜡烛”时不慎烫伤后,又无意间摸了沾有金鸣砂的物件,从而中毒。
“你们大人中毒前遇见什么人了没有?”
“也没见什么人,”一名衙卫道,“就是清晨的时候,师爷传话说,衙门前的影壁裂了一条缝,大人就赶忙去查,然后就这样了。”
小敏走到二爷身边,低声开口,“我听六爷说,衙门口那面影壁是用金砖砌的基,是这孔蔺申的命根子,那师爷若是事先在影壁上撒了金鸣砂,再编个幌子骗孔蔺申去查,只要他烫伤的手指一触碰到影壁,必然中毒。”
孔蔺申中毒才刚刚不到一刻,眼看就快不行了,毒素蔓延的太快。
“来两个身上没伤口的,抬好你们家大人,随我去一趟水笼。”
小敏紧跟上二爷的步子,只觉云里雾里,“那师爷为何突然要杀孔蔺申?”
二爷冷道,“孔蔺申只是一个窝囊废,他这柄九龙铃刀明显志不在此。”
水笼外监,火晕照在湿漉漉的石阶上,同时也笼罩着师爷佝偻跪地的背脊。
见二将军领着几名衙卫,抬着濒死的孔蔺申从石阶上走下来,师爷淡淡一笑,“二将军还真是守约,即便孔大人只剩下一口气,您还是带着他一起来了。”
小敏怒道,“笑话,我们大当家何时跟你们鬼门的人有约了?别抬举自己!”
二爷绕到他身后,垂眸瞧着他,“人我给你带来了,施救吧。”
师爷抬起头,明显有些诧异,“你怎知我会救他?”
二爷坐到他面前的藤椅上,拔出那柄九龙铃刀,仔细瞧着明晃晃的刀刃,一目了然,“高凡用计,同样的手段从不施予两次——杀佛顶上,那假神官被自己神袍下藏匿的金鸣砂毒殁,用时不到一刻;灵江上,高凡又当着我的面,一举以此毒鸩杀了十七条粮脉火船上的数百名弩兵。既然毒发时长和其阴绝程度皆已图穷匕见,若再用一个孔蔺申作戏,未免画蛇添足,若是我,就该让对方知悉解法了。”
“二将军好谋算,可即便您如此了解吾主的手段,还是得亲身入局,不是吗?”
二爷笑意更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老人家又不是第一次恶心我。”
师爷显然被他这句话冒犯了,蛰疼了心口的仇筋,眼神瞬间变得阴毒。
二爷却并没理会他要将人撕烂的眼神,提醒他道,“您还施救吗?我瞧着这位孔大人可快咽气了。”
孔蔺申已然七孔流血,嘴里吐出红黑色的毒水,人在痛苦抽搐。
师爷不再多言,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匕,小敏快速挡在二爷身前,以为他要动刀,却见师爷反手将刀尖对准自己右肋下两寸的位置——“噗呲”一下,毫不犹豫地捅了进去,刀身没肉三寸,利落干脆。又见他转动刀柄,用力一拔,青红色的胆水汩汩冒出,刀尖上竟剜出了一颗琥珀色的胆珠。
小敏大惊失色,这一幕他再熟悉不过,当初身为巫童的他在灵犀渡口施救阿灵的时候,也是这么活剜胆珠的。
二爷按下小敏的手臂,盯着师爷的眼神蒙上了一层阴晴不定的冷雾。
整个剖胆取珠的过程师爷没发出一声惨叫,若不是见他身体剧烈发抖,还道这人丧失了痛觉。他将那颗胆珠活生生剖出后,立刻塞进了孔蔺申的口中,不一会儿,孔蔺申停止了抽搐,呼吸也逐渐平顺,前后解毒的时间总共没超过一炷香。
“一炷香,从生到死,再由死到生。”
师爷神色坦然,没见任何施谎的痕迹,无比坦诚,“若没有这颗胆珠及时为他解毒,数尽长灯三百盏,人就没救了,所以这粒‘药胆’必得养在近奉之人身上。”
他这才像是恢复了知觉,开始断断续续地发出痛喘。
“我是九龙铃刀……拥有最至高无上的荣光。十年前,尊吾主命,潜入这座府邸,目的是为‘金丝带’打通伐木制棺的运路,也为近身保护孔蔺申的安危。”
二爷听出了他此话的用意,分明是在说,他这柄九龙铃刀是高凡早就埋伏好的,就等今日能在自己跟前“近身相护”。可二爷偏偏没正面接他这话茬,只是漫不经心地循着自己的节律,有意牵引着他。
“那他老人家还真是未雨绸缪,竟那么早就将一柄没开刃的刀堂而皇之地嵌进了孔大人视如己命的‘影壁’里,被人掏空了埋进砂垒,受人摆布还不自知,只为将他留至今日,在宿仇面前演这一出下毒再施救的戏码。只是没想到,金鸣砂毒的解法,竟也是以活人之胆养药,与当年用来养‘行将’的巫童如出一辙,还真就是你们鬼门的老手段了。”
“相似,却也不尽相似。”
“哦?”二爷称疑,“怎么讲?”
“金鸣砂,分为‘活砂’和‘死砂’两种,前者是未经冶炼的源砂,自西北开采后,直接置入胆房,以人身温养砂胎,直到用药时,活剖人胆取珠,一炷香内给中毒者服下,又因胆珠入口时绝不能冷于掌温,是以必须当着中毒者的面剖出,冷珠无效;”
师爷的声音明显变得虚弱,脸色灰白,已现濒死之相,胆水不断地从他肋下的血洞涌出,殷青相间,洇湿了一大片衣衫,他的身体也开始不断抽搐,蜷缩在地上,看上去万分痛苦。
“而这‘死砂’……则是收集冶铁时淬溅的砂火,火中取‘砾’,配以血蛊成毒,任何人的皮肤上哪怕只是裂开一道小口,一碰到金鸣砂的火砾,也必得见血封喉。‘死砂’之毒必以‘活砂’珠胆来解,天下百草,无一奏效,且筛选活胆还有一个必要的条件——”
“是什么?”
“这颗用来温养砂胎的胆房,此前必须中过‘行将’,且煨毒在十年以上。”
小敏蓦地看向二爷,倒吸一口冷气,指着师爷冷喝,“你这狗东西,少在这危言耸听!什么唯一的条件,我百草阁巫典里有千万种解毒之法——”
“别说一本巫典,你那百草阁都是吾主亲自立的牌坊!”师爷立时拔高嗓音,傲慢地打断了他,“就连……就连你这小小巫童,当年也是经由吾主亲自挑选的,那本巫典里的每一个字都过过吾主的眼,百草阁算个什么东西?!”
“你——”
缠在小敏腕上的小蛇殿感受到主人情绪的震荡,以为他受到了威胁,立时摆尾咝叫,二爷抬手按住小蛇殿的头,煨过十年行将的掌心血似比旁人要冷些,小蛇殿透明的尾巴下意识缩了一下,乖乖地躲回小敏的袖子里,不敢闹腾了。
“行将,便是为今日金鸣砂毒铺路的一块基石,是活养砂胎必须的温房。”
师爷死死地盯着二爷一双眉眼,活活络络地发出惨笑,“您可真是清贵身……似二将军这般以身殉蛊,煨养行将整十年的人,天底下除了我,就只剩您了。”
他仔细端详着橙火映晕下的二将军,血淋淋的,残酷又似怜爱,眼前这颗“活胆”已成人世吉光片羽,他身上每一寸皮肉都那般矜贵,必得悉心呵护。
二爷深冷的眸心并没燃见一丝怒焰,浅浅问,“告诉我你中毒的时间。”
师爷知无不言,问什么他答什么,“十三年前冬月初四,我中行将,三年前除夕夜,解的毒。”
二爷心膛一震,这人中毒和解毒的时间竟然和自己一模一样!
“那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以胆房养砂的?”
“九龙铃刀开刃那日。”
“哪天?”
师爷阴恻恻一笑,“便是靳王殿下将最后一片饮血夹钉透在伦州荒垣那天。”
钝锋开刃,死生九门,这盘棋的终局竟是在靳王问鼎北疆的那一刻就起手了!
浅烫的字眼犹如败骨融烬的磷火,在这座长年禁鬼的水牢里蔟簇窜跳,金鼓发出宇震,依稀撞响抵天之路尽头,挂在穹门顶上的那面天钟。
“很巧是不是?”师爷发出意味不明的惨笑,蛊惑似的,“吾主说过,这世间万般巧事皆藏福祸,祸来人自生,福来人自成,要爬得上去的人亲自撞钟,撞开门后,亲眼瞧一瞧——”
“将死之人就别这么多废话了。”二爷毫不留情地打断他,“这种话从旁人嘴里说出算是温言善语,可若从他老人家嘴里说出来,便是妖言惑众的鬼话,编来骗骗那些无知孽教也就罢了,我这‘髓’若这么好洗,十三年前就该跪地伏首,求他给我个痛快。”
二爷起身来到他面前,蹲下身,“你那主子费尽心思,让你不惜在我面前自剖肝胆,戏我瞧够了,他让你捎带的话说完了吗?”
师爷拼命抬起头,浑浊的眼窝因失血过多而凹陷,灼成了两个黑紫色的空洞,他自知时间所剩不多,于是拼尽力气道,“吾主说——‘鸟飞反乡,兔走归窟,狐死首丘,寒将翔水,各哀其所生。’如今,鸟已返乡,兔已归窟,只剩下一只‘狐’,和一只‘蝉’了……二将军想先救哪一个?”
二爷眼角细微一眯,“哪只狐,哪只蝉?”
“那便要二将军自己去选了……”
师爷此刻犹如一株萎木,歪倒在地上,濒死时,他突然抽搐了一下,“六、七、八月的泅杀渡,水丰雨泽啊,为什么要封川呢……”
二爷一怔,怎么他忽然提到了“泅杀渡”?
——“活砂但求一死,愿为死砂殉碑!!”
最后这声尖嚷震颤了周围的火簇,师爷随即口鼻溺血,片刻后一动不动了。
小敏快速上前,探了探师爷的鼻息,对二爷道,“死透了。”
二爷垂眸盯着横躺在地上的尸身,只觉这柄九龙铃刀更像是被摆上祭殿的一碟贡食,为散播横行天下的病疽,不惜押上毕生荣耀。他的信仰和性命一文不值,仅凭一副血肉之躯,甘愿在一捧砂砾面前伏首,实属病得不清。
可他又难免生疑,“怎么他剖胆,死的这么快,不是能撑上一阵吗?”
小敏查验完师爷的伤口,这才了然,“他竟是用金鸣死砂养的胆珠……”
二爷微一蹙眉,“说清楚点。”
小敏脸色变得难看,“我当初剖胆后能挺到回岭南施救,是因为我们巫童的胆珠自出生时就温养在胆水里,取珠后,外溢的胆汁虽波及脏腑,却是无毒的,可您看他……活养砂胎,胆水早已与死砂共生,今日胆衣一破,混着死砂的胆水直接侵蚀五脏。二爷,他非是因剖胆不治而死,而是被金鸣砂毒殁的……”
二爷隐隐觉得哪里不妥,离开水笼后没有回北厢,而是径直来到了师爷房中。
师爷的房内陈设简单,他的遗物都已摆于案上——一柄铃刀、四季衣物、几张银票、还有一张原本挂在墙上的舆图,折痕朽旧,竟是十数年前绘制的。
二爷执灯,仔细端详那张舆图,发现图中用红墨明确划出了“金丝带”的东西运路——这条“天关路”首起于西川高原,经“泅杀渡”往东。
“咝……”突然,二爷眸光一紧,“难怪他临死前会提到泅杀渡。”
小敏忙凑前一瞧,露出费解,“这名字……怎么会是这样的?”
“前日我初到应忠时,偶然在一间土茶馆里听到几个马商谈及‘泅杀渡’,他们说泅杀渡一年中除六、七、八三个月不能走船,其余时候都行,奈何我当时一门心思都扑在孝王薛韫身上,并没留意他们提到的这三个月份。的确,明明是水丰雨泽的时节,为什么要封川禁船呢?如今听到师爷临死前的话,再结合这张舆图中的标注,可以确定——‘泅杀渡’原名‘泅砂渡’,是孝王薛韫利用太平教为高凡私运金鸣砂,在忍天峡凿开的一条水路。”(前情:555章)
小敏只觉屋内压抑,下意识放低嗓音,“二爷,那这个‘砂’字……”
“夏日,西川交界雨水丰泽,忍天峡坐落在泅杀渡上,两岸山壁泥石松软,若在每年六、七、八这三个月里以修河的名义封川,再将从西北运来的金鸣砂嵌进山壁,待入秋霜结,冬土上冻,如此年复一年,忍天峡便会被砌成一座用金鸣砂填高的峡峰,待有朝一日将敌军逼入,点火炸开山壁,毒砂倾灌,伤军必诛。”
“那、那可怎么办!!”
二爷沉定心神,缓缓踱步,高凡捎来的那句话分明在翁苏桐被害前也曾听到过,就在北鹘大都的地宫里,还是当着谢冲和萧人海的面。(前情:520章)
如今若“飞鸟”已还、“狡兔”归窟,剩下的那只“狐”和“蝉”到底指的是谁?高凡留刀在此,就是要将他当成是一只折翼的信鹰,只等自己探到这座郡府衙门,发现并审问他时,再亲手将这封提前埋下的口信拆开。
忍天峡峡壁上嵌好的“砂毒”才是此战针对靳王军埋下的最后一杀。
所以接下来,高凡定然会想尽办法,将殿下身边那些得利的忠将一一逼入泅“杀”渡——祝家军、十八骑遗部、还有鸿鹄的无数散兵,哪怕有任何一方在撤军时误入高凡设好的陷阱,都有可能上当。
二爷倒吸一口冷气,当机立断,“计划有变,我要亲自返回川渝,护他们平安撤离,你带着我的令信这就赶去云渊水廊,嘱咐殿下不必等着与我汇合,立刻东渡回京。”
“可是……”察觉到他们此刻还在师爷房内,小敏连忙噤声。
待回到北厢暖阁,他这才敢开口,“可是二爷,那师爷是鬼门的人,您怎么能确定他临死前说的话是肺腑之言?”
二爷将那张舆图一并带了回来,在自己绘好的舆图中比对并圈定了几个位置,来不及抬头,“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肺腑之言,但我能确定他说的是真话。”
“为什么?”
“因为我足够了解高凡。”二爷搁下笔,这才抬起头。
“……”迎着烛火,小敏一震。
“终征靖天,他在跟我摆一局明棋,就赌我挂念甚多,救不下所有人。”
“那我跟您一起去!”小敏急了,挡在他身前,“您带上我,我陪您去!”
昨夜,他在还因赢战欣喜若狂得睡不着觉,一来府衙就爬上房顶,百无聊赖地遛小蛇殿玩,山川甚美,好景也长。哪知日和月才转了一轮,此刻却连眼前这粒火豆都变成了压在心头的血石,让人喘不过气来……
二爷拍了拍他微僵的手臂,温和安抚,“去烧壶热水来,阖甲,要先净手。”
小敏立刻转身起炭烧水,一声不吭。
一炷香后,当二爷将双手浸入温热的盆中,霎时通身回暖,小敏则背对着他,蹲在火炉边,继续烧第二壶水。
“你心里在埋怨我。”
二爷温沉的嗓音突然在背后响起,小敏下意识一颤,盯着炉中冒着火星的红炭,只觉他此刻的嗓音似比炭热,却又比数九寒天的冰凌还冷。
“小敏不敢。”懂事的少年立马答道,人却蔫蔫的。
“我是想你留在殿下身边,护他一路平安回京。”二爷缓缓拨着水,嘱咐着他,“你会用蛊、懂毒、还会遣小蛇递信,他若是……行动不便,你可以把信送出来,我是担心……”
“我去就是。”小敏当即转过身,来到桌前,“自来您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小敏只听您一人的话,六爷说的……我也不是全听。”
二爷笑起来,“那你胆子倒大。”
小敏久立于侧,忽然上前,将那缕突然间窜眺的烛火用掌心拢紧,胆大包天地劝谏,“二爷,您别听他的,成吗?”
周遭一瞬间黑了,少年赌气,不许他只顾着拨水。
二爷抬眸,笑着反问,“我该听他什么?”
“……”小敏不敢回答,喘吸发闷。
二爷将手擦干,起身阖甲戴胄,定定道,“尚无生还之解,我不会白白送死。”
城外荒林,目送赤松马西行后,小敏往红杉林中放出小蛇殿,不一会儿,就见两名巫童从林中走出来,“大巫,您吩咐。”
小敏对他二人道,“你二人这就去一趟府衙后面的乱葬岗,把刚刚丢在那的一具剖了胆的尸体带回百草阁,亲手交给师父,小心点,别碰着他的血。”
“知道了。”
高个巫童又道,“大巫,还有一事,我们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把先前被康兆朴沉江的那个人救回了百草阁,可他方才一醒来就嚷着要见……让见吗?”
小敏提醒他道,“我先前是怎么吩咐你们的?上头要的东西他还没吐出来,先好吃好喝地看着,暂时不许他见。”
“明白。”
小个巫童大着胆子问,“那大巫,您与我们一同回百草阁吗?阿灵在等您。”
小敏一听到阿灵的名字,脸色立马变得温柔,“你们帮我转告她,我要去守护她心里最最重要的一个人,等诸事一定,我就回来。”
云渊水廊的长滩上,泊停的楼船正待起锚。
昨夜,夜幕上群星正闪,今晨起,却已杳无人烟。
靳王终于赶在日出前,将自己昨夜望诊的考纸亲手交到了俞老爷子手里,将他和韩通一起送上楼船后,又嘱咐了万生岩几句,回到长滩,目送着二十艘楼船浩浩汤汤地南渡琴水。
谢冲则是一声不吭地站在靳王身后,风一吹,眼白竟似染红了。
殿下善解人意,并没直接点破,“你怎么不亲自登船,去送送他老人家?”
谢冲长吁一口气,不禁动容,“长辈们肯认下我,当我还是燕云十八骑,已经是我谢冲的造化了,我不想临别之时叫他们添堵,得知我此番回京,还要做回令他们恨透了的朝廷鹰犬,继续为虎作伥,残害忠良。”
靳王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着安慰道,“如今的承恩阁是你在任,而非贺人寰在任时滥杀无辜,存世清流心如明镜,绝不会因为你手握着一柄金云软剑就真当你是朝廷酷吏,只有那些贪官污吏会变着法地辱骂,所以只要谢三哥经骂,即便身作鹰犬,在他们眼中,你跟季卿都是一样的。”
谢冲朗然一笑,“多谢殿下。”
多年来砸在他心头的顽石一瞬间化作齑粉,终是散了……
两人走在河滩上,迎着朝阳,“如今朝中,多见矜功伐善之辈,自岭南王一脉东征败北,曾经一手遮天的仇耀党也难逃折狱之祸。见您平定北疆,逐征西南,屡屡大克杀获,如今更是重兵在握,足可与东宫分庭抗礼,抵京后,必将有人献媚投奔,想尽办法把灰囊送到您的枕边去,也同样,还会有防不胜防的暗锋。”
靳王无奈一笑,“已经有个别蠢货点燃了近百根‘金蜡烛’,妄图递赃,就在昨夜。”
谢冲惊问,“谁这么大胆子?”
“你不是亲自去过,也见过他那面金砖砌成的影壁了么?”
“孔蔺申?”谢冲简直难以置信,可转念一想,这是一点没将他这个金云总使放在眼里,“这个孔蔺申,我瞧他是不想活了。”
“先不忙出手。”靳王拦住谢冲,顺势将二爷提议倒逼孔蔺申与户部串通拨款的计策告诉了他。
纵然谢总使游弋宦海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尔虞我诈,也从没见过二将军这般百利无一害的手段。
“季卿他这到底是心血来潮,还是早有预谋?”
“我瞧他并非是心血来潮,随便挑一个‘孔蔺申’就任我贸然去戳户部近年来捅出来的篓子?他这人,心眼上开了七八百个窍门,还一致对外,绝不会做突发奇想的亏本买卖,倒逼他们暗通银款,是因为要我在六部内筛人。”
“六部内?不是户部内吗?”
“他说的是户部内,但我听他弦外之音,是想我把这次的鱼饵放得再长一点。”
谢冲听出他此话暗匿端倪,不由得皱起眉。
“户部、度支、金部和仓部,此四司掌管天下财政,手底下有的是钱。孔蔺申若要使私银暗通,让户部拨款修堤,必要打通‘度支’和‘金部’这两个有权利往门下各省拨银的司暑。”靳王耐心与他解释,“如今的户部尚书是晟晋贤,任半山死后,他得太子力保升任主簿,左右心腹都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太子必然已将淳王如日中天时择用的官员替干净了,即便任半山当年的手下个别还有留用,也大都被划到了仓廪、被服之类的闲职上。因此孔蔺申若想请银拨款,必得勾结‘度支’和‘金部’这两司的要员。”
走上一片洒落金光的石滩,靳王话音急转,“然而随着淳王一党相继覆灭,孔蔺申顺势沦为弃子,户部四司中重要的位置上已然没有淳王在位时的近臣了。因此,孔蔺申若想结党施贿,必得另谋出路,找个人,为他往‘度支’和‘金部’的要任上牵线搭桥,如此一来,其余各部曾与他暗通过款曲的官员,便会被他揪出来。”
谢冲自此明了靳王的用意。
户部,自任半山暴毙之后,就是一张摆在明面上的“金筛网”,掌天下财政的司暑,太子想拉拢,靳王也想拉拢。可惜眼下太子占尽先机,户部这一例“盘中餐”,稍稍浅尝,便知咸淡。倒是朝中其余各部……那些曾为岭南王助力,却还想继续隐匿过往,妄图观风定向、明哲保身的大臣,或许能通过这个孔蔺申,悄然撕开一个口子。
“我明白了,那殿下您需要金云使做什么?”
靳王直言,“我只需你在孔蔺奏请拨银后,暗中放出一条消息——金云使将彻查户部。如此,便能对其施压,户部内就会变得人心惶惶,同时,你暗中盯着孔蔺申与其余各部官员私下往来的信笺,告诉我,他私下都联络了谁。”
谢冲略微一想,当即点头,“‘清肃奸党,内查赃宦’本就是金云使职责所在,更何况是户部这种动辄千万两钱银过账的司署,这事不麻烦。”
“好。”
靳王看了看天色,发现已近晌午,是该启程回琴水了,便与谢冲道别,“谢三哥此番回京,最好还是避开中京大营,总不过多绕半天的路,小心为上。”
“知道了。”谢冲即刻召回自己人马,准备启程。
膏肓与靳王也各自上马,自此与金云使分走南北,各自珍别。
结果,靳王疾马还未出云渊水廊,好端端探头的朝阳竟被乌云遮蔽,风雨将至。
“快点,定要赶在大风前过江!”
“吁——”
水廊南岸尽处,最宽阔的一片水域,靳王悬鞭叩马,却见遥远的江面上,从东南方驶来数艘黄帆高船,威压而来。
膏肓定睛一看,脸立马变色,转马对靳王道,“御幸楼舟,是从靖天来的船!”
靳王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旋即下马。
不一会儿,楼舟泊岸,一名官服打扮的宫人从甲板上跑下来,踉踉跄跄地来到靳王面前,匍匐跪地,“奴才是东宫掌事春茂长,叩见靳王殿下。”
这春茂长约莫四十多岁,人面白净,眉眼不见谄媚,说话客客气气。
“春公公,本王见过你。”为免寒暄过甚耽搁时间,靳王潦潦扫了他一眼后,开门见山,“熔山阁,昃悔亭,你在雪阶前曾当着本王的面,搀扶过太子。”(前情:561章)
春茂长一愣,未料数月前草草一面之缘,这位殿下竟对他这么一个小小宫人过眼不忘。他立刻收起方才那副不甚恭敬的赔笑,恭维道,“殿下真是好记性,小人这副其貌不扬的面相不想脏了您的眼,倒劳您记住了……”
靳王故作认真地端详了他一阵,“相貌倒没过心,是春公公这副好嗓子,气足洪亮,一嗓子嚷出来惊了那纸风筝,线毂掉了,溅了本王一手冰水,好生刺骨。”
春茂长不禁打了个寒颤,冷汗都要下来了。
“起来吧,是太子殿下让你来的么?”
春茂长这才起身,“可不是么,太子殿下得知您此番西征大获全胜,特命奴才来迎,此刻他已在中京大营备好了庆功酒,正等着您呢。”
同时,递上了太子的一封亲笔令,膏肓查验后,微微蹙起眉。
靳王倒显得极为从容,没多说什么,“好,那咱们走吧。”
结果他刚要动作,春茂长忽然上前一步,率先拦在了膏肓身前。
“这位御前的……大人,请您止步,太子只说要靳王殿下一人赴宴,这道太子令上可没见其他人的名字。”
膏肓寸步不让,居高临下地施压,“无天授陛下之命,守护靳王殿下一路平安回京,靖天的那道辕门都还没看到,无天的差事还没了,恕难从命。”
春茂长到底是东宫的掌事,最会看人下菜,方才在靳王面前示弱,只因他是太子此刻的座上宾,更是手握重兵的王胄,可无天在他眼里,和御前侍卫没什么区别,是以没见他有半分忌惮。
“大人这么说便是有意违抗太子之令了?”春茂长客客气气地笑了笑,“眼下,是陛下允太子监国,他是南朝的储君,将来的天子——天子御辇所及,皆是辕门。既然此刻太子的銮舟已泊至云渊水廊,那么此地便算作京师的辕门。您将靳王殿下亲手交给了奴才,这趟差事便作罢了,并没有半途而废。”
膏肓还要再言,却被靳王按住,“春公公说得对——‘天子御辇所及,皆是辕门。’既然本王此刻登船便算作抵京,那大人确实可以回御前交差了。哦对了,走的时候别忘了帮本王喂马,本王的战马喜欢红杉林里那片苔草,别怠慢了。”
言毕,他有意无意地拍了拍膏肓的手臂,转身登上楼舟,毫无犹豫。
目送楼舟起锚远渡,膏肓立刻换骑靳王留下的那匹战马,转往南边那片红杉林飞驰而去——
此刻,小敏正等在那片红杉林中。
他方才刚从琴水北岸摆舟而来,就发现自己晚了一步,太子的鸾舟已然泊岸云渊水廊,他只好躲在山石后面,眼睁睁看着六爷先自己一步被銮舟带走,他无计可施,只好及时放出小蛇,让它窜到薛敬目之所及的草丛中,悄然冒了个头。
好在六爷一眼就看到了,便以“喂马”为由,当众传了口信给膏肓。
好在,膏肓也听懂了。
“大人!!大人!!!”小敏一看膏肓快马过来,拼命扑过去拦。
还没等马停,膏肓便一跃而下,“怎么回事?!”
小敏急得满脸通红,口齿却还算凌厉,不打一点磕巴,就将高凡要动靳王军的事一股脑地告诉了他。
“二爷走前就猜到太子接下来必然会使计圈禁靳王,是我该死,还是晚到了一步!大人,求您想个办法,把我送进中京大营吧,小敏求您了……”
说着“哐”的一下重重砸地,朝膏肓磕起头。
“起来!”膏肓立刻将他从泥地里捞起来,“先别慌,容我想想——”
然而,容不得他细想,又一匹快马从红杉林的另一个方向疾驰而过,小敏定睛一看,竟是谢冲!
于是立刻跑过去将他拦停。
谢冲也没料到竟会在这里遇到熟人,悬停战马时冲力太大,差点将他从马背上甩下来。
膏肓一把将他扶稳,大惑不解,“谢总使,你怎么又回来了?!”
却见谢冲脸色灰败,显然还没从极度惊慌中缓过神来。
等他喘定这口气,才将一封鹰信递到小敏手里,声音不自觉发抖,“少主、少主率军撤退时,突然被困在丹霞关口,我要返回川渝,救他们!”
新年快乐呀~祝大家2025喜气洋洋![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35章 第六三四章 三千尘甲(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