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踏入五月,中都城正式步入了夏季。一连数日,天光晴好,日头明显烈了起来,将街巷间的青石板晒得微微发烫,反射着白晃晃的光。空气里开始浮动着初夏特有的、带着些许燥意的暖流,树上的蝉似乎也刚刚惊醒,试探性地发出几声稀疏的鸣叫。
自那日画舫题诗,墨云清以一幅《春江烟云图》及一手好诗好字,可谓一举成名。他的名字不再仅仅局限于积翠客栈这方小天地,而是悄然在中都的文士圈中流传开来。
私下的雅集清谈,少不了提及这位横空出世的寒门才子;馨兰书肆的正堂之内,那幅诗画合璧的作品更是引人驻足;往来于中都的鸿儒名士,或多或少,都对“墨云清”三字有所耳闻。声名,如同一阵无形的风,开始环绕在他周身。
然而,身处漩涡中心的墨云清,却仿佛浑然未觉,或者说,是刻意地不为所动。他的生活轨迹依旧如故:天光未亮便起身温书,晨露沾衣时已在院中诵读;午后易生困倦,便在廊下寻一竹椅小憩片刻,任疏影斑驳落在眼睑;日影西斜后,便紧闭房门,埋首于经史子集之中,案头灯火常常摇曳至三更时分。
外界的喧嚣赞誉,似乎都被那扇薄薄的木门隔绝,未能扰动他心绪分毫。
十三也依旧是那个忙碌的客栈掌柜,里外操持,算盘珠子的脆响与迎来送往的寒暄交织成她日常的乐章。闲暇时,她会与烟青在后院煮一壶消暑的凉茶,或是于暮色初临时,信手拨弄几下琵琶,弦音清越,融入渐起的晚风。
偶尔,她与墨云清在回廊转角不期而遇,也只是略略颔首,交换一个短暂的眼神,便擦肩而过,匆匆离去,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雅的香气。
每每看着那道或月白或浅碧身影毫不留恋地消失在廊柱之后,墨云清总会不自觉地微微挑眉,心下思量:那日在画舫之上,姚雨灵出言相激时,她眼中分明流露出清晰的担忧与维护,为何船一靠岸,那份关切便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瞬间无踪,转而又换上这般刻意保持距离的疏淡?难道真应了那句俗语,商人重利,最是无情,之前的相助与提携,都不过是她长远投资的一部分,无需掺杂多余的个人情谊?
这疑问如同细小的藤蔓,在他心底悄然滋生,却找不到破土而出的契机。
这日午后,因城中新设了一处热闹集市,客栈里住的学子们大多按捺不住好奇,三五成群地结伴出了门,原本略显拥挤的客栈顿时清静下来。
十三将店内一应事务仔细交代给烟青,亲自去后厨小心地煮了一壶今春的明前茶——此茶性寒,正适合渐热的天气。她捧着那套素雅的白瓷茶具,缓步朝着墨云清房间所在的方向走去。
廊下,几丛翠竹被微热的南风拂过,发出沙沙的轻响,筛落下一地细碎晃动的光斑。墨云清正身着那件月白素衫,闲坐于廊前的阴影里,避开逐渐毒辣的日头,目光落在院中那几株开始滋蔓绿意的花草上。望见十三端着茶具袅娜而来,他唇角不受控制地微微向上一扬,一抹极淡的笑意掠过眼底。
“先生大才,如今声名在外,文士争相结交,却能摒弃浮华,守得心中这一方清静书桌,实在难得。”十三走近,示意手中将托盘,声音清润,如同凉茶解暑。
墨云清起身,拱手一礼,态度谦和:“十三姑娘谬赞了。若非姑娘当日于雨中收留,后又多方提携安排,墨某至今恐怕仍是那个无人问津的落榜书生。”
言语间,十三将墨云清请至后院僻静角落,那里设有一张石制小几和两个蒲团。此地地势略高,坐在此处,客栈庭院的景致可尽收眼底,却又因竹影深深掩映,阻隔了暑气,自成一方清凉私密天地。
“先生气度恢弘,见识不凡,十三也不敢再有所藏私,当以诚相待。”她跪坐于蒲团之上,素手执壶,为他斟了七分满的碧绿茶汤,热气携着清香袅袅升起,“先生既决心再赴秋闱,可知今年主持礼部试的主考官,已然定下了?”
墨云清端茶轻嗅,一股清凉之意沁入心脾,答道:“略有耳闻,听闻是礼部尚书杜成之杜大人。”
“正是此人。”十三点头,放下茶壶,神色稍正,“杜尚书出身并非高门,乃是寒窗苦读跻身朝堂,故而……尤为爱结交望族,以此弥补根基之薄。于文章一道,更是挑剔异常。文辞若过于朴素平实,他便嫌寡淡无趣,缺乏文采;若辞藻过于华丽铺陈,他又会斥之为浮夸轻靡,失了根本。可谓左右为难。”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划过温热的杯壁,唇角弯起一抹几不可察的讥诮:“然而,此规却有一例外。若遇考生本身名声显赫,才名远播,那么无论其文章是朴素还是华丽,在他眼中便皆成了优点。朴素是返璞归真,华丽是文采斐然。他往年所出策题,多不离‘仁政’、‘德化’之类冠冕堂皇的题目,考生文章之中,若能不着痕迹地显露自身才名,或是对其学识渊源稍加点染,便极易得上乘评价。”
这般直指核心的评点,将那位杜大人的秉性与选材偏好剖析得淋漓尽致,言语间虽未直言褒贬,但那不着痕迹的“骂”意,已然表明此君绝非易与之辈。
墨云清听得入神,不由得轻轻抬眸,目光落在十三认真的侧脸上。恰一阵穿堂风过,带着竹叶的清新,卷起她鬓边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在她莹白的颊边轻挠。她下意识地抬手将发丝掠至耳后,那一瞬间,午后明亮的日光透过竹叶缝隙,在她低垂的羽睫和挺翘的鼻梁上投下细小的光影,趁得她一双澄澈的杏眼越发明亮灵动,宛若浸在清泉中的黑曜石。
墨云清微微侧目,敛去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艳与笑意,续问道:“姑娘对此人脾性喜好,似乎颇为了解。”
十三低头,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起的茶叶,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然:“在中都这些年,三教九流接触得多,听得多了,自然而然也就记下了几分。”
话题既已打开,她便不再保留,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杜尚书好清议,常以道德文章自诩,故而最忌考生在策论中讽刺时政,针砭弊端,那是触其逆鳞;中书舍人卢启方,出身范阳卢氏,真正的世家子弟,向来瞧不上杜尚书这等靠苦读上位的‘寒门’,常利用职权,越级设题,意在掣肘;吏部的萧给事,因其子新入翰林,正是爱惜羽毛之时,凡举子文章中多引古圣先贤经典、少论当下兵事武备的,大抵都能得他青睐……”
她语调平稳,条理分明,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仿佛在墨云清面前徐徐铺开一张无形的、错综复杂的仕途棋局,将那些能够决定考生命运的座师、房官的脾性、偏好、忌讳乃至彼此间的微妙关系,一一剖明。
“……至于兵部方侍郎,乃是文武双全之辈,曾亲镇边疆,是真正从鲜血和战火中拼搏出来的人物,最是厌恶那些华而不实、空洞无物的文章,认为那是书生误国。”她稍作停顿,总结道,“科考,即是朝堂之缩影。既身在此局,埋头苦读固然重要,但审时度势,知悉规则,或许更为关键。”
十三陈词暂告段落,端起自己那杯已温凉的茶,浅浅啜了一口。
墨云清却似意犹未尽,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中带着探询与一丝棋逢对手的兴致:“姑娘剖析入微,令人茅塞顿开。那依姑娘之高见,面对如此错综之局,当如何落子,方能破局?”
十三将茶盏放回几上,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釉面上画着圈,沉吟片刻,边思边道:“中都的文人,嘴上多标榜‘清流’,骨子里却大都渴望‘贵显’。清与贵,往往两难周全,这就须得懂得取舍之道。若一味孤高自许,不屑经营,只怕才华埋没,徒留悲叹;但若全然趋炎附势,丧失本心,即便侥幸得中,也不过是又一个迷失在权力场中的傀儡,非长久之计。”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直视墨云清:“先生之才,如璞玉浑金。须得比他们更懂得,何时该笔落千钧,锋芒毕露,以才学震慑人心;何时又该退一步海阔天空,巧妙留白,以风骨赢得尊重。刚柔并济,进退有度。如此,方能在浊世中立足,将来才能真正实现济世救民之志,为自己,也为这天下,谋得一方清明天地。”
风吹竹摆,疏影在二人素雅的衣袂间斑驳跃动,仿佛也在聆听这番关于前途与初心的对话。
墨云清凝视着她,目光深邃,仿佛要透过她清丽的面容,看清她内里那颗七窍玲珑心。
片刻后,他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真切的、带着叹服的微笑,轻声道:“姑娘洞明世事,胸有丘壑。若身为男子,必是宰辅之才,可登庙堂,运筹帷幄。若来日墨某有幸得沐天恩,身入仕途,或该诚心请姑娘为幕僚参军,时时请教。”
十三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戏谑与自嘲:“只怕到时,先生囊中羞涩,请不起我这等索价不菲的‘积翠掌柜’呢。”
墨云清听出她话中的调侃,亦不辩解,只是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眼波微闪,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声音也放得更缓了些,带着一种试探性的亲近:“一直称先生,听着未免有些生分。十三姑娘,若不觉墨某唐突,日后……不如唤我‘云清’即可。”
十三握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逾越了东主与宾客界限的亲近提议扰乱了心神。
她抬起眼帘,对上他那双含笑的、却带着坚持的眸子,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静默在初夏的暖风与竹叶的沙沙声中蔓延了半晌,她才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生涩与不易察觉的慌乱,轻唤出声:
“云清……先生。”
那最后的“先生”二字,像是下意识地想要拉回一些距离,却反而更显得欲盖弥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