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在潮白河上悠悠滑行,船身随波轻漾,发出柔和的潺潺水声。两岸新柳如烟,柔嫩的枝条随风摆动,自柳梢间隙透来的春风,依旧带着料峭的寒意,却吹不散舫内逐渐升温的热烈气氛。
长案之上,雪白的宣纸被河风拂得微微鼓起,仿佛迫不及待要承载丹青妙笔。墨云清独坐案前,神色沉静,与周遭因诗作评比而渐起的人声形成了鲜明对比。几位被奉为上宾的老先生正低头传阅、点评着方才众人即兴所作的诗篇,一时赞誉与商讨之声起伏。
十三端坐一旁,看似在聆听评诗,心神却全然系于墨云清身上,自己更是无心提笔。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墨云清那双执笔的手上,指节分明,稳定而有力。这双手,让她想起他初到积翠客栈那日,立于廊下观雨时,偶然瞥见厅堂梁上一幅旧画中,有只孤雁因年久失色,显得黯淡无光。他一时兴起,向伙计借了笔墨,只寥寥数笔点染勾勒,待她后来无意间再看,那雁竟如同被注入了魂魄,神采焕然,羽翼丰茸,仿佛下一刻便要振翅冲破那泛黄的绢素,直上青云。正是那惊鸿一瞥的画技,让她坚定了押注此人的决心。
在众人期待或好奇的目光中,墨云清沉吟片刻,终于动了。他探手取过一方古砚,徐徐研墨,动作不疾不徐,自有一股沉凝气度。随后,他执起一支兼毫笔,在砚边轻轻舔饱了浓墨,腕悬于纸上一寸之处,略一凝神,骤然落笔!
笔锋触及纸面的瞬间,气势陡变。起笔转腕间,竟带着一股罕见的凌厉,仿佛剑客出鞘,一笔落下,浓郁的墨香随之在空气中四散开来。
第一笔,侧锋横扫,淡墨晕染,远山轮廓跃然纸上,峰峦叠嶂,远黛初显,意境幽深。
第二笔,饱蘸清水与浓墨,挥洒泼就,江天浩渺之景顿生,水光潋滟,烟云四起,气象开阔。
只见他笔锋或疾或徐,游走自如,时而如龙蛇竞走,矫健灵动;时而如行云流水,酣畅淋漓。墨迹在纸上铺陈,浓淡干湿变化无穷,却疏密有致,毫无滞涩之感。
未及片刻,画纸上山形已然巍峨,水势仿佛真能听到奔流之音。接着,他换用细笔,蘸墨稍浓,或点或染,或勾或皴,行云流水间,岸畔垂柳婆娑之姿立现,江心一叶轻舟隐于烟波之中,意境悠远。
画面一侧墨色沉厚,如夜雨初歇;另一侧则墨色清透,似晨光熹微,半江流光,半江沉墨,对比鲜明却又交相呼应。
一幅笔墨酣畅、意境深远的泼墨山水,竟在众人屏息凝视之下,顷刻便已告成。
恰此时,一阵稍强的风自舷窗掠入,拂动了墨云清月白色衣袖的宽大衣袂,衣袂飘飘,墨发微扬。那一瞬间,十三只觉得眼前恍惚,那作画之人的翩然白影,竟与画中缥缈的烟云水墨交织在了一处,放佛作画之人自画中来。
“好了。”
他轻轻搁下笔,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两名侍立一旁的小厮立刻上前,恭敬地捧起那幅墨迹未干、犹自氤氲着松墨清香的画作,小心翼翼地送至主位前的长案上。
几位老先生,包括陈老在内,都不由自主地俯身凑近,仔细端详。船上原本细微的谈笑声在这一刻彻底沉寂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幅画上。
画中的山峦如同巨龙脊背,蕴含着无尽的力量;水流宛若天上行云,舒展而富有韵律。墨色的运用更为精妙,深浅分明,浓淡相宜,那春水仿佛拥有了生命,随时可能从画纸中流淌而出,轻波微漾,连带着舫内的风,似乎都沾染了那清雅的墨香。
那位身形清瘦的姚老先生眼中精光一闪,率先击节赞叹:“妙啊!此画刚劲处骨力嶙峋,柔韵处风流蕴藉,刚柔并济,真乃上品!”
众人如梦初醒,齐声附和,赞誉之声不绝于耳。
陈老激动地转首,目光炯炯地看向依旧静立原处的墨云清,语气中充满了欣赏与探究:“敢问小友高姓大名?师承哪位丹青大家?”
墨云清从容起身,向诸位老先生拱手一礼,态度不卑不亢:“晚辈墨云清,见过陈老,见过诸位先生。晚辈愚钝,未曾有幸拜师,不过是平日信笔涂鸦,自学了些皮毛。笔拙墨浅,技艺粗疏,还请诸位前辈不吝指教。”
“无师自通?”陈老闻言微怔,脸上随即露出难以掩饰的惊喜之色。他与身旁几位老友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叹与几乎同时生出的招揽之意。如此良才美质,若能引入门下,或是与之交好,将来必是一段佳话。
就在气氛愈发融洽,几位老先生欲要深入询问之际,十三却忽然笑着开口,声音清脆,适时地打断了这渐浓的招揽之意:“几位老先生光顾着看画了,方才评选的诗作,可也有了结果?小女子可是好奇得紧,哪首佳作能配得上这幅《春江烟云图》呢?”
她这一提醒,众人才恍然记起诗作评比之事。然而,目光再次落回那些诗稿上时,方才觉得尚可的句子,在与眼前这幅气韵生动的画作对比之下,顿时显得苍白无力,黯然失色。
忽然,一道清越柔婉的女声打破了这短暂的沉寂,带着几分仰慕与试探:“墨公子画技超群,令人叹为观止。只是画中既有山水,岂可无诗?公子何不即兴赋诗一首,题于画上,诗画合璧,方能尽此雅兴呢?”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姚老先生的掌上明珠,姚雨灵。她身着浅粉衣裙,容貌秀美,此刻正含情脉脉地望着墨云清。
姚老先生闻言,抚掌大笑,极为赞同:“灵儿此言甚妙!正合我意!墨小友,可否再展诗才,让我等一饱眼福?”
墨云清抬眸,视线越过众人,先是落在了静立一旁的十三身上。只见她眉尖几不可察地轻蹙了一下,唇瓣微动,似乎想要出言阻拦——她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担心他过于锋芒毕露,反招人嫉。然而此刻情景,众意难却,她一时也寻不到合适的由头推拒。
墨云清将她这细微的关切尽收眼底,心中不由暗笑,这“奸商”倒也懂得护食。他略作沉吟,仿佛在构思,随即目光重新变得清明,迎着众人期待的目光,低声吟诵道:
“千峰染黛入画迟,风拂寒塘水寄声。
游丝萦梦牵翠影,烟云轻笼罩丹青。”
诗句落定,满座皆静。
陈老听罢,激动得须髯微颤,猛地一拍案几,霍然起身:“好诗!好诗啊!”
他几步走到墨云清面前,竟亲自拉住了他的手,眼中满是激赏:“此诗以山水起兴,以丹青作结,由观画而入景,复由景而归之于画。意境清远空灵,气度从容不迫,与这幅画堪称珠联璧合,真乃佳作!不愧是十三姑娘举荐的人才,墨小友日后必成大器!”
他当即命人重新铺展画作,亲自研墨,请墨云清将诗题于画侧。墨云清再次提笔,腕底发力,不过片刻,数行清峻遒劲的行书便落于纸上,笔力穿透纸背,气韵流动不息,与画中山水相得益彰,却又自成一格,展现出深厚的书**底。陈老在一旁看得连连称妙,喜不自胜。
“想不到,实在想不到!墨小友竟是诗、画、字三绝!如此青年才俊,实在难得!此《春江烟云图》并题诗,老朽欲悬于馨兰书肆正堂,以供往来文人雅士共赏,诸位以为如何?”陈老环视四周,声音洪亮地宣布。
众人自然纷纷应声赞同,一时间赞誉恭贺之声充斥画舫。然而,在一片热闹之中,唯有姚老先生与其女姚雨灵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那目光中除了欣赏,似乎还掺杂了些许不易察觉的盘算与计量。
十三静立于人群之外,并未察觉姚家父女的心思。她望着那身处赞誉中心,却依旧神色淡然、白衣翩然的男子,微微颔首,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一抹清浅而满意的笑意,如同春风拂过湖面泛起的涟漪。
她心中暗忖:这笔投资,看来当真是押对了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