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将墨云清的住处安排在客栈后院最僻静的角落,推开窗便能望见几丛疏竹,少了几分前堂的喧嚣,多了几分读书人所需的清寂。
往后的日子,墨云清要么埋首于书卷之中,要么便在廊下凭栏,望着檐外连绵的雨丝,借这片刻的闲逸稍作休憩,理清纷繁的思绪。
住得久了,墨云清渐渐察觉这“积翠客栈”的不同寻常。统共不过三五间客房,住客几乎清一色是备考的寒门学子。
他偶尔能见到十三与他们在前厅品茗清谈,时而吟诗联句,时而纵论古今时政。令他讶异的是,十三不仅能参与其中,更能切中肯綮。谈及策论,她能引经据典,以史为鉴,见解往往不俗;论起音律,墨云清有那么一两次,隔着竹墙,听见后院传来若有若无的琵琶声,并非市井俚曲,倒像是精心研习过的雅乐。循声从竹墙间望去,只见十三独自抱琴而坐,侧影在波光柳影间,平添几分出尘之气。
“还真是个……不容小觑的姑娘。”
每当那抹清丽身影自廊前翩然掠过,墨云清总会于心底无声地掠过这个念头。
自他搬入客栈后,日常用度皆有那位名唤烟青的伶俐小丫头按时送来,三餐茶饭也准时奉上,周到妥帖。只是十三本人,却像是刻意回避,迟迟未曾露面。这份起初的热情相助与后续的疏离,让墨云清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困惑,猜不透这位心思玲珑的女主人,究竟意欲何为。
如此平静地过了数日,连绵的阴雨终于停歇。天空像是被水洗过一般,澄澈碧蓝,久违的阳光破云而出,洒下暖意,檐上未干的雨水在光照下晶莹闪烁,恍若缀满了细碎的银箔。憋闷已久的学子们大多趁此良机出门透气,客栈内一时安静下来。唯墨云清仍留于房中,正铺开信纸,欲提笔向远方的母亲和幼弟报个平安,忽听“笃笃”两声轻叩,节奏舒缓。
“墨先生在吗?我是十三。”那道清凌凌的嗓音隔着门扉传来,依旧悦耳。
墨云清搁下笔,起身开门。果然见十三亭亭立于门外,眉眼含笑。她身后跟着烟青,正捧着一个红漆木盘,盘中整齐叠放着两件衣衫,看料子和颜色,皆是当季的新品。
“近日怕扰了先生清修,若非必要,不敢轻易来叨扰。”十三开口,语气温婉,解释着这几日的“缺席”。
她侧身让烟青将木盘稍向前送,自己则含笑望向墨云清:“今日见先生未曾出门,又恰逢天色放晴,听闻文成巷馨兰书肆的陈老先生,与几位太学的助教,今日在潮白河畔租了画舫办诗会,算得上是中都文坛一桩雅事。墨先生可愿同往一观?”
说罢,她自烟青手中接过木盘,亲自递至墨云清面前,动作自然流畅。“近日天气反复,乍暖还寒,我瞧先生带来的衣衫略有些单薄,便擅自让人准备了两件成衣。仓促之间,未及量身裁制,恐有不合身之处,还望先生莫要见怪。”
文成巷,墨云清是知道的。那是中都文人墨客最常流连之地,书肆林立,墨香弥漫,只是其间物件,价格皆是不菲。他初至中都时曾怀着憧憬去过一回,此后便因囊中羞涩,未再踏足。而馨兰书肆,更是巷中翘楚,不仅藏书丰富,更时常展出当世名流的书画真迹,是清流雅士汇聚之所。
这大概便是十三所说的“疏通人脉”的第一步了。墨云清心下了然,自然不会辜负她这番精心安排与好意。“姑娘费心了,墨某感激不尽。”
春水初涨,绿波粼粼,岸边的垂柳已抽出嫩黄的新芽,随风摇曳,煞是好看。
一艘装饰雅致的雕花画舫静静泊在潮白河畔,舫中欢声笑语隐约可闻。一位发须花白、面色红润、笑声极为洪亮的胖老者,正是此间主人陈老先生。他原为太学博士,德高望重,致仕后久居中都,交游广阔,此刻正与几位文士模样的客人谈笑风生,气氛融洽。
十三引着墨云清从容登舟。她今日换了身浅碧色的衣裙,衣袂在微风中轻扬,更显身姿翩然。她含笑上前,向陈老盈盈一礼:“陈老安好。我这位朋友素来仰慕您老声名,今日特来拜会,不知可否叨扰,求一席之地,聆听诸位高论?”
陈老闻声转头,目光掠过十三,落在她身侧的青年身上。只见其人身着宝蓝色暗纹长衫,外罩一件月白色素面长袄,容颜俊雅,身姿挺拔,虽衣着不算华贵,却自有一股清朗从容的气度,俨然翩翩公子模样。陈老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微微颔首,声音洪亮:“十三姑娘的朋友,向来都是不俗之辈,快请入座,不必拘礼。”
画舫缓缓顺流而下,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有歌女轻舒歌喉,舞姬曼妙起舞。席间亦不乏随行而来的女眷,她们三五一簇,低声言笑,目光却不时飘向那位新来的白衣公子。墨云清风姿出众,仪态从容,在这文人雅士聚集之地,依旧显得格外出挑,引来了不少或明或暗的倾慕目光。
十三安然坐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不由暗哂:原先在客栈,他一身落魄,倒未瞧出。如今稍作梳洗,换上得体衣衫,竟显出这般俊朗模样。早知如此,真不该为他多作打扮,平白让这过于耀眼的容色,抢了内里才华的华彩。
船行至半程,两岸风光愈佳,远山如黛,近水含烟。便有人兴致高昂地提议,以此番河景为题,即席赋诗,并请座上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加以评点。在座的确不乏太学助教、博士之流,评诗论画正是其本职,亦是雅事一桩。
陈老从善如流,立刻命仆役在舫中设下长案,备好笔墨纸砚。众人摩拳擦掌,正欲凝神落笔之际,一直静坐旁观的十三却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如此潋滟春光,浩渺烟波,仅以诗句抒怀,虽雅致,却似乎稍嫌单薄了些。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不如请我这位朋友即景泼墨,作画一幅,再请诸位共推一首方才的佳作,以诗题画,诗画相融,交相辉映,岂不更添风雅,留下一段佳话?”
此言一出,众人先是一静,随即纷纷拍手称好,觉得此法颇为新奇有趣。原本准备作诗的人,也觉此举能为自己的诗作增色,便更投入地构思起来。
墨云清立于案前,闻言微微挑眉,侧目瞥了十三一眼——原来如此。她这是担心自己初来乍到,诗作未必能力压群英,便巧妙地用了这“以诗入画”的法子,为他寻了个更稳妥、更能展现所长,且不易被直接比较的出路。无论最终谁的诗拔得头筹,这诗与画总归要相配,而画作本身,极有可能便会留在馨兰书肆展示一番,这便是不动声色的扬名。
真是好一番缜密的盘算。
他心下不由莞尔,想起初见她时,只觉得她温婉娴静,如同养在深闺不识世事的大家闺秀。如今看来,竟是自己当初看走了眼。这小女子,心思之灵巧,谋划之周详,分明还是个步步为营、善于审时度势的“奸商”。只是这“奸”,却让人讨厌不起来,反倒……有些欣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