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餐会中,众人都三三两两散着,各自私语。没有特意留心,是不会有人注意到他处的动静。
这句话一出,在三人之间打了个转,不会再传到谁的耳朵里。
林荐羽默了默,而唐主任就像忽然福至心灵,领会到这个场合现在不需要第三个人的存在,很快告退了。
盛则谦也没有在等林荐羽回复的意思,径行取了餐盘,夹了一块晶莹到透明的越南春卷。
这种素得五彩斑斓的食物,果然是盛则谦的口味。
林荐羽垂着脑袋,掠过一众法棍三明治,只对西班牙火腿蜜瓜有点兴趣。
该说不说,蔚境动力的餐标看样子很高。
盛则谦在附近的餐椅落座,而后抬头看了一眼林荐羽,林荐羽就不由自主地跟上。
和盛则谦总是在餐桌上碰见……高中时是这样,那时候他们又不在同一年级,住在同一宿舍,只有吃和睡可以同步。林荐羽有意逐渐远离以林伯山为首的二代圈子,又不想太明显,被林伯山发现他连吃饭都落单,只好拉上盛则谦当搭子,好显示自己只是一时贪图新玩伴的新鲜感。即便盛则谦忙起来时也不见人影,但就这样也一起吃了很多次的饭。
所以有这样的开始,长大了也要在吃饭时才能碰见吗。
林荐羽对此没有意见,毕竟对面的人秀色可餐。
盛则谦吃东西时很认真,要摘下无框眼镜塞进衬衫前袋后才开始,于是就露出了眼镜下沉静莹润的双目,睫毛很密,是眼线笔无法模拟出的自然效果。
林荐羽知道盛则谦其实只有一点点近视,如果没有特别的需求,不戴眼镜也可以。但高中时,盛则谦要上课,要写报告,要写很多复杂的证明和运算,要做实验,自然几乎全天都戴着眼镜。
十几岁的盛则谦还没有特别在意审美,戴的都是眼镜店里最常见的黑方框,再漂亮的眼睛也要被压下去几分神采。也就是他鼻梁高挺,轮廓俊朗,才不显得一张脸只剩眼镜。
这个无框眼镜,也挺普通的,胜在没什么存在感,也适合盛则谦如今的职场形象。
“要盯多久?”盛则谦突然开口,“不爱吃这些吗?”
林荐羽支着下巴的掌根迅速收起,叉着盘里的食物,犹豫一下,还是先问道:“学长,成年后近视度数还会加深吗?”
盛则谦说:“刚刚走神就是在关心这个?”
林荐羽避开对方的直视,“没有走神,我只是好奇一下。”
“如果问我的话,”盛则谦似乎还在看着他,似乎笑了,“好像是有那么一点。”
林荐羽忘记吃掉叉子上的食物,迎上盛则谦的目光,好像莫名其妙被蛊惑一样,说:“最好不会吧,你不戴眼镜比较好。”
盛则谦向下看了一眼被自己塞进衬衫前袋的无框眼镜,语气变了点,问林荐羽,“是不好看吗?”
林荐羽有点急地替他辩解:“不是的!是我没怎么见过你这样,多看两眼,你不要介意。”
盛则谦眯了眯眼睛,是常戴眼镜的人在摘下眼镜后很熟悉的下意识动作。
他点点头,应该是不会介意的意思。
林荐羽这才安心地咬掉叉子上等待已久的食物。
他们周围并没有什么人。这里的场地足够宽敞,人又不很多,以及不存在没眼色的人敢贸然打扰盛则谦。
林荐羽上半身微向前倾,低声问盛则谦:“唐主任说的校庆那些,你真的会来吗?”
“你替你自己问吗?”盛则谦看着他。
“我......”林荐羽犹豫一下,“我觉得,要以你的安排为先,对吧?”
盛则谦一错不错地看着他。
林荐羽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没有必要特地来一趟......”
“小林老师不要消极怠工啊。”盛则谦轻轻打断他。
林荐羽愣住,反应过来后偏过头笑了。
到了回程的车上,唐主任已经开始向电话里的副校长汇报此次行程的收获。
不知道该说唐主任一张嘴比较好使,还是该说盛则谦对世菁到底有些情谊,听唐主任言语之间,应该是敲定了一些事宜。
林荐羽将唐主任讲电话的声音当作白噪音,在平稳驾驶的车辆中慢慢放空自己。
盛则谦眯着眼睛的模样又在眼前。他长相冷肃,不笑的时候尤其如此,这往往盖过了他原本的模样,让人只见冷而不再进一步深究他的样貌。有点表情时就不一样了,微微眯着眼睛看人,反而显出一种带着文气的温柔。
在盛则谦面前,林荐羽确确实实感受到一种轻松,即便还有很多很多难言的思绪在涌动。就好像林荐羽真的是他从无芥蒂的、曾经关系亲近的学弟,久别重逢后可以聊起现状,可以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但越是轻松,林荐羽越感到不甘,以及一种无主的怨怒。
这份咬着牙的不甘他绝不会在盛则谦面前泄露一丝一毫。
唐主任挂了电话,朝林荐羽欣慰地说:“小林啊,我当初极力向郑校长举荐你进校友会,果然是正确的!郑校长当初还和我争论来着!”
“原来是您。”林荐羽冷声说。
唐主任正在兴头上:“对啊!”
林荐羽绷着脸点点头,阖起眼睛靠在车窗上。
唐主任只当林荐羽累了,心里嘀咕着小年轻精力怎么还不如他,继续处理手机上的消息。
世菁那边的大小领导后面又有什么动作,林荐羽已经没有心思去管了。总之没再主动找他,就是暂时用不上他的意思。
换成从前的光景,以林荐羽当初在林伯山身边的地位,甫一回国,同龄的年轻二代一定会替他大肆张罗,什么欢迎晚宴游艇派对统统安排上。可惜当年林家家主林平威被人拉下马,瞒天过海逃去了瑞士,而林荐羽和林伯山也被打包流放去了加拿大。林家新上任的话事人,是再上一辈老爷子不为人知的私生子,脾气阴晴不定,对林家其他人的态度也并不明朗,自己的姓氏也一直随着母姓,未改姓林,对林家隐隐有大清洗的苗头。
首都大大小小的圈子都在作壁上观,不太相信这位外来的侵略者能撼动林家的根基,又担心他真有这个能力成为最后的赢家。
少年时簇拥着林伯山,对着林荐羽也大献殷勤的同龄人们早已四散而去。
如果说林荐羽当初回国入职世菁是成为三两句话的谈资而已,只在特定的圈子里小小的传开,并没有激起多大的浪。那么此番他这次跟着世菁校友会去了蔚境动力,在众目睽睽之下和盛则谦一对一交谈,有些人的心思就活泛了起来。
这段时间,林荐羽多少收到了一些邀请。大多是迂回婉转地通过了赵舒言的关系传达的。赵大小姐两件常被人在背后反复嚼的事,一是居然去边远地区搞农业科研,二是始终和林荐羽交好,过分关护林荐羽。可怜小言姐滞留首都被家里老太太亲自催婚,心里挂念她心爱的试验田,还得面对这些不大不小的麻烦。林荐羽只好抱歉地又请了她几顿饭。
赵舒言本想替他回绝一些,不过既已选择回国,林荐羽就不打算躲在谁身后。
面对是一回事,搭理又是一回事。他在少年时就不大愿意和这些人周旋,对他来说本就面目模糊,长大后更不会主动沾染。
没想到,林家曾经的掌上明珠小少爷林伯山,还真找上他了。
作为林伯山这位太子爷从小到大的“伴读”,在林家出事的那年,林荐羽和林伯山被一块儿打包送去了加拿大。既是躲祸,也是存着让林伯山蛰伏以待的意思。
林荐羽独自谋划着脱逃林家已经很多年了,悄无声息地利用了很多人与事。在事成的关头,最后竟是以这种方式达成了出国的目的。
林伯山出国出得仓促,父辈又自顾不暇,选定的学校就是个只顾着揽财的私立高中,从老师到学生以华人占绝大多数,放眼望去见不到几个黑白肤色的人。自然,最后也只申请到本地的社区大学。
在异国他乡,林伯山惊恐地发现,林荐羽不再是他身边沉静而漂亮的影子,在他尚无知觉的时候成了难觅的踪迹。
林荐羽没有时间庆贺自己的成功出走,他需要兴奋且忐忑地迎接初次降临在他人生中的自由,尽快习得生存的招数,更没有多余的精力浪费在被他甩在身后的过去。
这几年关于林伯山的消息,都是陆陆续续被动地传到林荐羽耳中。据说难以适应在当地的生活,被他母亲大费周章地折腾到另一个半岛上的国家,避了几年风头之后,悄无声息回了国。
一开始林伯山还不敢出现在首都,由他在西北的外祖带在身边,美其名曰好生教养。学业肯定是无以为继的。大概是当起了全职外孙。
这天林荐羽领了任务独自出外勤,在隔壁城市拜访一位退休数年的老师。这位老师倒真算是世菁少有的兼具风骨与才情,主要教授语文,林荐羽上过他的比较文学课。
钟老师出身书画世家,虽不以此为业,他的字画仍颇受欢迎。世菁校长就尤为中意,想借校庆的喜气,向钟老师再讨要一幅墨宝。
林荐羽大学学的专业是艺术与商业,钟老师对此很有兴趣,主动拉着林荐羽问了不少课程设置的问题。这让林荐羽偷偷松了一口气。钟老师是纯粹的人,有时因过于理想主义而显得孩子气。来见他之前,林荐羽多少有些近乡情怯之感。
准备告辞时,忽而开启的大门,门后砸来一道阴测测的目光。
林荐羽敏锐转头。
哟,那个过得不太好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