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砚没再多说,第二天,她叫小刘送我回家。
最初我心里总悬着块石头,忐忑得厉害,生怕下一秒就有什么事砸下来。可在家窝了小半个月,日子静得可怕,什么动静都没有,那颗悬着的心才慢慢沉下去,沉得发慌。
日子像被泡胀的泡芙,黏腻地拖了一个月。
九月的c市还浸在暑气里,风裹着化不开的燥热,糊在皮肤上,闷得人喘不过气。路边的梧桐叶依旧是浓得发黑的绿,只是偶尔有一两片倦透了的叶子,乘着风轻飘飘落在肩头——我已经一个月没见过乔羽了。
偶尔路过从前一起去过的便利店,货架上的酸奶还是她喜欢的牌子,标签上的日期新鲜得刺眼。
胡荚也很久没出现了,转身时,身后空落落的,再也没有那个笑着喊我“等等”的人,连风里都带着空荡的回音。
江砚那边彻底没了消息,像从没出现过一样。
乔羽也没有电话,没有消息,社交动态停在一个月前那条随手拍的晚霞,晚霞的颜色早就褪成了手机里的死色。只有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时,我会想起最后一次见她,她的抗拒像根细刺,扎得人睁着眼到天亮,最后也只能叹口气,翻个身,任由黑暗把自己裹住。
日子过得平淡又琐碎,像一杯晾透的白开水,喝不出一点味道。
我开始频繁往我妈那跑,每周三去她那边。
后妈不会做饭,其实林智也不擅长,家里是苏旬请的阿姨做饭,孙阿姨总变着花样做好吃的。
葱油饼烙得外酥里嫩,配着她腌的酸豆角,能吃两大张。她话不多,只是看着我们吃,偶尔递张纸巾,轻声说“慢点儿,不够还有”。我咬着饼,嘴里是香的,心里却空落落的,像少了一块。
我去的话,孙阿姨总会提前炖好排骨汤。
饭桌上一边往我碗里夹肉,一边絮絮叨叨问我工作累不累,有没有按时吃饭。反而林智不太说话,苏旬也是,我含着肉点头,喉咙里堵得慌,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便宜妹妹苏念基本上很快吃完下桌,然后自己回房间缩着看书,要不就是玩手机。
我们基本不交流,哪怕她躺在我微信里也不说话。
闲下来的时候,我就接点兼职,怕一停下来,脑子里就全是乔羽。
有时是帮出版社校对错别字,对着电脑屏幕逐字逐句地看,眼睛酸了就揉一揉,窗外的月亮已经爬得很高,惨白的光透过玻璃,落在键盘上,冷得像霜。
有时是去商场里帮人发传单,穿着印着广告的马甲站在路口。夏末的热风裹着人潮的汗味扑过来,手里的传单一张张递出去,偶尔能遇到笑着接过的小朋友,会说声“谢谢哥哥”,那点暖意刚冒头,就被燥热冲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手里传单的凉意。
还有时帮小区里的老人遛狗,牵着金毛在公园里慢慢走。风里飘着晚香玉的味道,混着潮湿的泥土气,狗尾巴摇得欢快,可我看着它的影子,总想起从前和乔羽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日子,独处的空落反而更重了。
一个月就这么过去,没有波澜,没有意外,像一潭死水,连涟漪都没有。
只是偶尔在某个瞬间——比如喝到熟悉味道的排骨汤,比如发传单时看到和乔羽相似的背影——心里会猛地一沉,像被雨打湿的纸,坠得人喘不过气,然后又被日子强行熨平,只能继续往前走,不敢回头。
我忙完回家路上,天空突然暗了下来,暗得让人心里发慌。
夏末的雨来得急,豆大的雨点砸在柏油路上,“啪嗒”一声,像打在心上,很快晕开一片湿漉漉的深色。昏黄的路灯光晕裹着雨丝,把每一粒浮尘都笼成朦胧的光斑,空气里满是潮湿的凉意,冷得钻骨头。
胡荚就站在便利店的屋檐下。
一半躲着雨,一半浸在檐角垂落的雨帘里,裤脚已经被溅湿了大半,贴在腿上。算起来,我们上次见面还是很久之前。
她身上那股没藏住的青涩少年气,竟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周身拢着一层沉郁的孤影,连抬手拢头发的动作,都透着股无措——明明还是燥热的九月,她却裹着件薄衣服。
上午那会儿还出太阳呢,也就这会儿刮大风,下雨了,所以才会有点冷。
她倒是未卜先知,我已经冷的胳膊上起鸡皮疙瘩了。
运动服衣领被雨水浸得有些凌乱,发丝黏在脖颈间,看着就冷。肩头洇着的水渍又扩大了些,像是在雨里站了很久,连躲雨都忘了似的,拉链拉很高,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双漆黑的眼睛。眼下淡淡的青影藏不住,连带着眼神都失了往日的亮,像蒙了层雾的潭水,深不见底,也冷得刺骨。
脚上的运动鞋踩在积水里,鞋边的泥污混着雨水往下淌,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望着远处被雨模糊的街灯,连我走近了都没察觉,像一尊被雨打湿的雕像。
“胡荚?”
我轻轻喊她,声音在雨里飘得发虚。
她才猛地回神,转身时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沉下去,只剩满满的寂寥,像雨后的积水,深不见底。她就那样站着,身形依旧挺拔,却像株被骤雨打蔫的植物,在往来人影里透着股格格不入的孤单,连呼吸都轻得怕惊扰了什么,怕惊扰了这满世界的冷。
头顶的路灯在她发梢镀了圈金边,却照不进她眼底的沉郁。长长的睫毛垂落时,阴影盖过了眼下的青影,也盖过了所有情绪,只留下一片死寂。
“你怎么在这儿?”
我的声音放得更轻,怕吓着她,也怕打破这沉默里的悲伤。手里的伞下意识往她那边倾,挡住飘来的雨丝。我看得出来她不对劲,却不敢多问——我们从来算不上熟络,不过是初中偶然同路的陌生人,后来她父母离异、转学,更是断了交集。此刻的靠近,都显得唐突,像闯进别人的伤口里。
她张了张嘴,喉咙动了动,最后只吐出一句极轻的话:“刚下课,想回家,我想等雨小点。”
少女的声音哑得厉害,尾音裹着点没藏住点夏季潮湿的尾巴,像被雨打湿的思绪,旁人一碰就断。
热风裹着雨气吹过来,带着刺骨的凉。
“有点冷?”我没话找话。
她摇摇头,却下意识往旁边缩了缩,像只受惊的小兽,周身的孤独几乎要溢出来,漫进雨里,和这满世界的悲伤融在一起。
我攥着伞柄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搜遍了脑子也想不出合适的话,只能笨拙地开口:“这雨看着一时停不了,我……我送你到公交站吧?我伞大。”说完又觉得不妥,补充道,“顺路的,我家也往那边走。”
其实我家在反方向,可看着她这模样,看着她眼底和我一样的空落,实在没法丢下她。
她愣了愣,抬头看我时眼里蒙了层水汽,像要下雨,却没拒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们并肩走进雨里,伞被我举得偏向她那边,自己半边肩膀很快就湿了,凉意顺着衣料往骨头里钻,和心里的冷混在一起。一路无话,只能听见雨打伞面的“沙沙”声,和远处模糊的车鸣,世界静得只剩下悲伤的声音。
快到公交站时,我实在憋不住,又蹩脚地补了句:“……要是以后下雨没带伞,或者……有别的事,要是不嫌弃,也可以找我,我手机号没变过。”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我们算什么呢?这么说会不会太自作多情?我局促地抓了抓伞柄,手上全是湿冷的雨水。
却看见她忽然停下脚步,抬手飞快抹了下眼睛,像是怕人看见,再抬头时,唇边竟牵起一抹极淡的笑,像雨雾里透出的一点光,微弱得随时会灭:“好。谢谢你。”
“有空来找你玩,最近我学习呢。”
她说话时,指腹无意识地蹭着裤缝,布料被磨出细碎的声响,在雨里显得格外清晰。语气里没什么波澜,寻常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可我却听出了点故作平静的味道。
我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没多接话。
我知道她性子,一旦说要学习,就是真的要把自己扎进习题里——旁人扰不得,连她自己都舍不得分神,或许只有做题的时候,她才能暂时忘了心里的事。
话音落的瞬间,胡荚蹙着的眉梢,像是被风轻轻拂过,倏然就松开了,可那股沉郁的气息,却半点没散。
她眼帘半垂着,长睫在眼下扫出一层朦胧的雾,连带着瞳孔里的光,都柔了些,柔得像要碎了。
一只手随意往裤兜里一插,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指尖还残留着攥过笔的薄茧,指节泛着冷白。
在她眼里,心里好像只装着自己划定的一方天地。
也许是摊开的课本、写满公式的草稿纸、要攻克的难题,还有藏在心里的那个模糊却坚定的方向——只有抓住这些,她才能不被孤独淹没。
旁人于她而言,都成了模糊的远景,包括我。
连与人应答,都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轻慢。
可那不是轻视,是少年人眼里只有前路时,不自觉流露出的专注——就像盯着棋盘的棋手,无暇顾及周遭的声响,也无暇顾及自己心里的疼。
十七岁有余的年纪,像株迎着风长的小树,却被风雨打得弯了腰。
像在和全世界较劲。
眼底亮着股不管不顾的热,说起未来时眼里会发光,可那光很快就会暗下去,仿佛再难的坎,咬咬牙能跨过去,可转身时,还是会被孤独绊住脚。
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是未被生活磨平的棱角,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撞破南墙也不回头的莽撞——错了就改,输了就再来,可心里的伤,却只能自己扛着,从没有“怕”这个字,也没有“躲”这个字。
说到底,不过是一腔孤勇。
干干净净,毫无保留,全给了自己认定的那条路,也全给了自己硬撑着的日子。
“对了,肖然姐她们好像要晚点回来,之前本来想回家一趟,肖伯母最近很忙。”她说完我就点头,一段过期的友情,我没什么多余的想说。
“我走了,林鸥。”
她转身走时,背影挺得笔直,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单薄。
风掀起她的衣角,像裹着一身未凉的少年气,也裹着一身化不开的孤独,坚定得让人挪不开眼,也心疼得让人不敢多看。
公交来了,黄色的车灯刺破雨幕,像一道微弱的光。她踏上台阶时回头看了我一眼,挥了挥手。
我指尖还沾着雨珠,冷得像冰,我有点畏寒,我挥了手,寒风刺骨,我冷得瑟瑟发抖。
我站在雨里看着公交车走远,直到尾灯变成模糊的光点,消失在雨幕里,才转身往反方向走。夏末的雨还在下,打湿了头发和肩膀,冷得发抖。心里那点笨拙的不安,被她最后那个笑烘得暖了些,可这点暖意,很快就被满世界的悲伤吞没,像潮湿地里钻出的一点微光,转瞬就灭了。
想来,在她眼里,我大抵就是个偶尔能说说话的人。
不会反驳她的话,更不会絮絮叨叨地教育她。
她愿意说时,我就听着;她不想多言时,我也不会追问。
我也经常和她讲我和乔羽的事,随便说什么,她也不会不耐烦。
就像她揣着满心的少年心事,却愿意在我这儿,松一点点缝——不用设防,也不用伪装。
我们都是被孤独裹着的人,在彼此身上,找一点不用假装的平静。
我有点惆怅,不想回家。
我摇摇晃晃的走在细小的雨里。
走了几条街,头发湿了,衣服润润的。
我看了下地图,坐公交,往目的地去。
我没想到今天运气这么好,刚下车,就看到乔羽的车,我连忙追上去,在小区门口拦住她。
她不肯停车,我连忙大喊:“乔羽!停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