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钻石与晴空之下 第4章 固执的追随者

御幸人生中第一次对“转学生”产生明确概念，源于那个金发家伙在叽里咕噜的自我介绍后，突兀冒出的那句“我最喜欢的运动是棒球”，以及随之砸向他的、一个过于灿烂的莫名其妙的笑容。

奇怪的家伙。

这是他最初的评价。

但很快，这个评价后面跟上了更具体的金毛迷惑行为观察笔记，并非他刻意观察，而是她的存在难以忽视。这家伙下课时会被好奇的同学围住，一起讨论漫画和游戏，说到精彩部分她会哇库哇库；午休时捧着学校发的便当，眼睛亮晶晶的非常像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就是学校的便当吗！”尤其是，当老师因为她延迟入学特意跟她强调了小学课堂和校园的基本规矩后——

她真的一字不差地执行了。

上课时，背挺得笔直，双手叠放在课桌上，专注盯着老师和黑板，老师都被盯到感动。体育课的队伍里她站得像一棵小白杨，在一群逐渐开始歪歪扭扭的同学中格外显眼。中午吃饭，她严格遵守“食不言”的教导，安静专注地咀嚼，只有吃到特别喜欢的菜时会幸福地眯起眼，露出一脸满足的模样但绝不发出声音。甚至在走廊里，在不小心要跑起来的时候她会立刻切换成快走模式，还不忘说“我在走哦！”

同学们从最初的好奇，到后来的忍俊不禁，再到她遵守规则的第四天，终于有坐她旁边的女生忍不住小声说：“一槻，其实...上课稍微放松一点没关系的，后背靠一下椅子也可以的，吃饭的时候如果真的很想说话，小小声说一点，老师也不会批评的。”

榊一槻闻言，表达出了纯粹的困惑：“可是老师说要这样。”她不会因为别人没做到就也效仿，但也不是固执的不懂得变通，而是真的认为规则就应该被遵守。

御幸支着下巴，看着右前方那个过于端正的金色后脑勺，脑子里再次莫名浮现出商店街那只一见到人就兴奋得不行，但被主人命令“坐下”就会立刻挺直背脊，等待下一步指令的金毛犬。

这家伙本体果然是只金毛吧？

吵是吵了点，直球得招架不住，但...意外地听话？

不过等待指令的状态并没持续太久。在规则解放之后，御幸经常能在清晨的走廊里听到一阵由远及近、动静极大的奔跑声，有时候，榊一槻会像一阵风似的冲过来，嘴里可能喊着“瞬身之术！”（最近在看忍者漫画），然后“唰”地停在教室门口，元气十足地大喊：“大家早上好！”

更多的时候，比如此刻，她会精准地在他桌前刹住车，金色发丝微微飞扬，脸上泛起红晕，瞳孔里清晰倒映出他的模样，露出一个大大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一也！早上好呀！”

真聒噪。

御幸一边在心里吐槽这家伙今天又有什么名堂，一边却又微妙地、不动声色地配合她的猛冲做出相应的避让和在她大声说话时微微后仰错开这音浪，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习惯这只活力过剩的金毛每天这样跟他打招呼，毕竟其他同学比他先习惯了，他们似乎默认他和榊一槻是好朋友...

除此以外，御幸在习惯的还有一件事。在那天榊一槻说他俩回家顺路后，她的外公真的就很放心的再没有来接过她放学，只会在差不多的时间在岔路口等待，确保他俩结束训练后有安全到家。于是，从榊一槻最开始手忙脚乱的胡乱一通收拾书包再屁颠屁颠小跑跟上御幸，御幸现在已经会提前盯着她收拾好，再等她一起走，因为第一天她外公对他说了“请多指教”。

只是一起走去棒球队，小事而已，算了。

加入棒球队的第二天，她在路上叽叽喳喳的说着昨晚买装备的经历，从感觉这个手套棕色皮革的味道很好闻，到那个手套戴上去好像能听到球投入时“啪”的一声的纠结，试穿钉鞋时感受到的不同于普通运动鞋的脚感，还有选择棒球包时的左右为难。她事无巨细地分享给御幸，说完还晃晃包上挂的小恐龙，“我的棒球水平一定会进化得和恐龙一样恐怖！”

御幸看着她一身崭新且齐全的装备，选择加快脚步。

叽里呱啦的，算了。

加入棒球队的第二周，她在习惯校园生活后，开始单方面的和他讨论在班上未聊完的话题，比如《JUMP》的热门漫画后续会怎么发展，宝可梦打到哪一关有点难，当然也会说她昨晚在模仿电视里投手地动作时感觉自己手臂挥的不太对。

御幸大多数时候不说话，努力屏蔽着，偶尔会“嗯”作为回应。

吧啦吧啦的，算了。

加入棒球队的第三周，榊一槻的表达欲依然发挥稳定。去训练的路上，御幸正习惯性地在脑中复盘刚才的课业难题，但这家伙从漫画剧情到早餐内容事无巨细的分享着实有些聒噪，打断了他的思路。于是他停下脚步，对着这个说得旁若无人的家伙表达了他这段时间很想说但一直都没有说的一句话——“你好吵”。没有说“吵死了”和“闭嘴”已经是他难得的体贴了，尽管他没意识到。

榊一槻顿时噤声，走得很慢，望着御幸越走越远的身影，她错愕了。我...好吵吗？

就这样，两人头一次通往训练场的路上只有脚步声——榊一槻的头一次。

这段时间的训练远非她想象中那样是直接站上投手丘与御幸并肩作战的热血故事，它更像是一场漫长而艰苦的入门考试。她的活动范围被严格地限定在场地边缘那片面对着绿色铁丝网的区域，网子上用白色的油漆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方格，那是她唯一需要征服的好球带。

“不对！手腕要固定住，用身体的力量带出去，不是只用手臂甩！”一个高年级学长叉着腰，站在她身后，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无奈，他接过榊一槻手里的球，流畅地做了一个示范动作，白色的球“砰”地一声，精准地砸在了网子正中央的方格里。

“看明白了吗？”

“嗯！”榊一槻用力点头，眼睛里写满了认真，她模仿着学长的姿势，用尽全力将球投出，球砸在铁丝网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位置却离目标格子差了十万八千里，甚至弹回来滚到了她的脚边。

“...奇怪，明明学长的手臂是这样挥的，但感觉...球不应该只是这样飞出去，它应该...钻出去？”她小声嘀咕着，无意识地用手比划着一个向前旋转的动作。

“唉...”学长重重地叹了口气，抓了抓头发，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场地中央，御幸正在进行接球练习，“御幸！你来教教她行不行？我没办法了！”学长扬声喊道。

御幸连头都没回，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颗白色的小球上，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意思明确：没空。

榊一槻看着他的背影，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跑过去捡起球，再次站定在铁丝网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个无比别扭的动作。

枯燥，是她这三周训练的主旋律，除了对着网投球，就是和同样笨手笨脚的新队员进行相距仅三、五米的抛接球练习，球经常会漏掉，滚得到处都是，她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追逐这些不听话的滚地球，而御幸则和低年级队员进行队内防守练习，差距一目了然。

在这个平淡无奇的训练日尾声，大部分的队员已经开始收拾器材，三三两两地准备回家。榊一槻却还留在那片铁丝网前，金色的短发被汗水濡湿，黏在额角和脸颊旁，白色的运动服也沾上了灰尘。她喘着气，手臂因为重复了太多次投掷动作而酸软，但她依旧固执地举起手，准备投出今天的不知道第多少球。

御幸捡完散落在场边的几个棒球，抱着它们往回走，恰好路过她的身后，他的目光无意地扫过她投球的动作，脚步顿住了，他站在那里，安静地看了十几秒，看着她那依旧僵硬得像根木棍的手腕和全靠肩膀发力的、完全错误的姿势。这家伙是怎么在教练的指导下越投越走样的？

榊一槻专注于投球，并没有发现他的注视，直到她又一次失败的投球后，身后传来一个熟悉又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声音。

“笨蛋。”

她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看见御幸就站在她身后。夕阳的光线从他身后照过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看不清表情，但能感觉到他落在她手腕上的视线。

“你的手腕，”他走上前几步，用自己的右手虚握了一下左手腕，做了一个快速向前甩的动作，而不是推的动作，“太硬了，球是靠这里甩出去的，不是靠肩膀硬推。”

榊一槻眨了眨眼睛，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我看爸爸和电视上都是这样投的，”她小声地，带着点为自己辩解的意思，“感觉...没有那么难。”

这就是你没按教练要求投的原因吗？御幸被她这理直气壮的感觉派理论给噎住了，他挑了挑眉，脸上露出一个“真是败给你了”的无奈表情。

“光用眼睛看和实际用身体去做，完全是两回事。”他的语气斩钉截铁，“笨蛋。”说完，他不再看她，抱着球转身朝器材室走去。

榊一槻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刚才那个“甩”的动作，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里。“甩出去...”她喃喃自语，重新捡起一颗球，面对着铁丝网，不再是用蛮力，而是尝试着模仿他刚才那个细微的动作。

“砰！”

“砰！”

球依旧砸在铁丝网上，轨迹却似乎有了一丝微小的改变。

回家路上，两人并肩走着。御幸沉浸在今日练习的总结里，走到第一个路口时才发觉，身边的噪音源一直是关着的，又走了一段距离。她居然还在安静...这家伙怎么了？不像她，刚刚投球被打击到了吗？御幸不经意用余光关注旁边这个金发笨蛋。她竟然难得的在思考？啊，是在总结投球吗？看来是个会用脑子打棒球的家伙。

榊一槻看看夕阳，又看会儿路面，表情慢慢放松，变得看似在思考实则在神游：一也在想什么？难道是我的投球？他今天还教我投球了，话说一也什么时候接我的球？学校便当里为什么不天天放炸猪排？太阳好像一颗咸蛋黄啊，有点饿了...

走到第二个路口，御幸见她仍一言不发，在看到她外公在不远处等着后，便左拐。这时，一声嘹亮的宛如公鸡打鸣般的“一也，明天见！”在他背后响起，直接把他吓得一个激灵，他回头看着那个奔向老人的金发笨蛋，叹了口气，算了。

又是晚饭时间。

“那个金毛...金发同学，怎么样？”最近这段时间，自从御幸突然提起“那家伙，今天吃饭居然真的遵守‘食不言’的规矩，坐得笔直，像个机器人” 后，御幸父亲偶尔会提起这个话题，虽然御幸总是一副嫌弃的口吻，但话却比以前多了，描述的细节也鲜活起来。

“还好，就是有点吵。”御幸回答，接着补充，“不过她投球...”想起她恍然大悟却依旧笨拙的样子，御幸心想：教起来真麻烦。然后说：“比那些教了还不听的家伙好一点。”

与此同时，榊家的餐桌上，榊一槻扒拉着炸猪排，有些不解的问：“外婆，我很吵吗？”

外婆投来询问的目光，然后实事求是的说：“你确实比普通小孩要活泼很多。”

榊一槻撅着嘴，眼睛都快成猫眼了，对外婆的评价有些不服气：“一也今天说我好吵，之前好像也说过，不过我忘记了，因为一也没说他讨厌我。”

外婆了然，和在看报纸的外公相视一笑，然后给她盛了一碗汤，“一槻，对一也来说，你是突然造访的客人。”

榊一槻有些懵懂，歪着头表示疑惑，我不是朋友吗？

“他可能习惯了独自思考棒球或者单纯享受安静，而你饱满的分享欲会打断他习以为常的平静，我们每个人都需要独处的时间，或者说安静的时间，你想想，在保育园的时候，你不也因为不喜欢那些团队活动，一个人偷偷跑到角落里看漫画和打游戏吗？”

听到外婆揭穿她偷带游戏机，榊一槻不好意思的抓抓头发，外婆接着说：“你要尊重一也的习惯，这段时间他会放学和你一起走回家，还会等着你收完书包，说明他也在尊重你的习惯呀。”

作为一个突然闯入御幸人生的家伙，外婆在教导她不能强硬的要求一也改变自身习惯来适应她的存在，而是要她尊重一也的习惯，并成为他习惯的一部分。

谁都无需改变，有些陪伴在表达之外，存在于一起感受风、夕阳与并肩的时光里。

原来如此，分享时间，也是一种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