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酒江湖行 第19章 野有哭

当宋岱跟着几个妇人，走到那个还伏在村人怀里痛哭的干瘦女人身边，同时看到了那个哭得声音都小得几乎让人听不见的小孩，她赶忙看向小静，见她也是一脸动容。

主仆两人对视一眼就明白了彼此的意思，小静赶忙折返回队伍里去取牛奶来。

干瘦女子的精神状态实在太差，她也同自己的孩子一般，哭不出太大的声响，但她的身体抽动颤抖着，宋岱清楚得看见她干瘦隆起的肩胛骨不住抖动，让人几乎要担心那骨头的尖端会撕开血肉破体而出。

宋岱砍开过敌人的后背，见过喷涌而出的血液，但这似乎都不如眼前的一幕更让不忍。

一旁的几个新安村妇人已经都忍不住揩起了泪。

李家阿嫂看到了干瘦女人近前，那带着油星子的炊饼，显然不是她们村会有的东西，态度也变软了许多，对着宋岱和采萍说起干瘦女人的事。

“我们村里的村成年男人去年就都被征走了。”李嫂子说到这事也是面有愁容，一起被征走的还有他家的大儿，至于他男人早就没了，为了拉扯两个半大孩子长大，她不得不变得凶悍起来。

新安村众人正是这些年被官府安置于此的流民，新安之名也正是由此而来。

大家背井离乡来到这里，自然也是各有各的难处，所以村子里没有老人，也没有太小的孩子。

如今十个月大的于家小娃就是最小的孩子，所以其他家人每日帮扶一些，也在于娘子精神不佳的情况下把孩子勉强拉扯了起来。

只是如今这端午前后，正是青黄不接之时，便是其他家善心也并没有太多余粮。

正是因为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所以听到了新县令上任的消息后，李嫂子便带着村子里能打的几个人闹到了县衙去，只想看看换了一个官情形会不会好上一些。

被县尉带着官吏们打出来时，他们也没有太多失望，毕竟这样的事情已经在过去的一年中发生过了许多次。

“去年去服徭役，于家小两口才发现怀了孩子。他们是在我们逃荒路上认识的，像我这样老一些的都把他们当作儿女晚辈来看，于大倒也勤快，临出门前给我们几家干了不少农活，只希望我们多照顾一下他媳妇。”李嫂子回忆到此处，这个看起来强硬的妇人也落下了泪。

“但那时候我们只觉得劳役不过是做几个月，等于大回来，正好还能迎上他家胖小子出生。”李嫂子的话让看到那瘦小娃儿的人心里都不是滋味，“可是等了几个月，不仅没见他们人回来，也一直打听不到他们到底去哪里服役，周围这些村庄去的人都没有任何人向家里捎过信，连比我们日子好一些的本地庄户都问不到信息，于家妹子在于大走了四个月后就生了孩子，我们估摸着这孩子是不足月，生下来就比较弱。”

一旁的小娃儿喝着相熟的婶娘一勺一勺喂来的鲜牛奶，小声的哼唧着，像是应和着李嫂子讲述的故事。

宋岱则有些惊异地计算着月份，“他如今应该也快有一岁了，才......长这么点大吗？”

说完她又不好意思地补充着，“不过我好像也不知道这么大的孩子该长什么样子，我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的孩子。”

小静有些犹豫要不要开口，但她也不知道汉人的孩子跟他们匈奴的一不一样，她记得一岁的孩子已经可以和羊一样放出去玩，饿了能自己找回家了。

那汉人的孩子该是什么样子？

一岁的时候应该像庄稼一样可以自己长到地里了吗？

还是该开始听先生说书识字了呢？

不然她怎么都想不明白，辛玄公子怎么能知道那么多东西。

她常常觉得他好像真如佛家菩萨，是带着前世记忆转世的吧。

最终，同样生长在土地间的采萍先开了口，“虽然我们村人的日子过得也十分一般，但是四五个月大的孩子就该有这么大了，小孩子刚生下这一年长得非常快，几乎几天不见就能变上许多。”

宋岱受教地点点头，李嫂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也解释起来，“于家小娃十个月了，也确实是长得弱，她亲娘实在吃不下东西，大人这一日日瘦下去，小孩子胃口一天天涨，能喝的奶却越来越少，我们哪里能像贵人们这样寻来牛奶羊奶贴补孩子的身体。”

宋岱看看那边情绪依旧不佳的干瘦女子，试探着询问李嫂子，“于家阿嫂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有人说是于大出了事，所以她这个妻子也受了惊离了魂，我们也凑钱请过道士来做过法，但恐怕钱太少，请上门的道士不够厉害，她还是时好时坏，有时候想起孩子来就干点活吃点东西，有时候就是哭喊咒骂……”

干瘦妇人咒骂的对象被李嫂子小声隐去，但看着徐茂颈间渐渐浮起的青紫，大家都知道她是在骂什么，她在骂在场这些思维能力还正常的人不敢轻易骂出口的一切，在为她不知生死的丈夫而哭，在为自己不知如何养大的儿子而喊。

李嫂子看着眼前长势并不好的地长长叹气，“当时于大给我们干活，大家照顾孕妇，就商量着把离村子最近的地分给于家媳妇，可她这一被魇住，便是这里的地都照顾不了，像今天这样，突然想起来地里有活就带着孩子出门，却也想不起来用朝食，等孩子哭闹起来又根本没得吃。我们今天早上急着去县衙没看顾上她，我这一回来看到她人不在屋里，吃食一点没动就知道要坏事。”

宋岱并不擅长聊这种话题，只能有些干巴巴地安慰，“如此知道了新县令是个好官，他也想着你们的难处，也不算什么坏事。”

之前作风彪悍的李嫂子听着这话反而多了几分拘谨，终是能看得出来她作为一个无依无靠的贫苦农民对于县尊的敬畏之心，“只是我们今天做出这样的事，还冤枉了小县尊大人，我只怕……”

说起这个宋岱就敢承诺了，“没事，若他真是个好官，看到你们这一村人如此团结才该欣喜。若他因为做好事反被误会就要转而去做坏事，那说明他本性就是坏的，嫂子你们放心，左右这几日我没什么急事，我一定等你们这事有些眉目再考虑离开，如果这徐县令也是个狗官，我定然帮你们把人宰了再走。”

听到宋岱最后做出的承诺，李嫂子也顾不上自己的手干不干净，慌忙捂住宋岱的嘴，“贵人娘子，这话可不能说，今天那些县吏赶我们出城的时候可说了，现在朝廷正在抓在郡城里作乱的反贼同党呢，但凡事阻挠县衙办公，伤了县里老爷们的，都是要抓起来砍头的。”

一旁的几个妇女也心有戚戚，“我们总是能活的，这小娃虽然长得弱但也算是立住了，也许什么时候就有神仙救世了，与官府作对可很是不好。”

有些不太会说话的村人，就只是跟着附和，“不好，不好的。”

宋岱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她们，她们有时又能仅凭着勇气就去县衙找新上任的县令伸冤，有时候却又不敢妄想一点真正与官府对立的事情。

匹夫之怒，不知该像何处，不知该发到哪里，这或许正是匹夫之怒不为当权者所畏惧的原因吧。

她没再强行解释自己要做些什么，但是心中已经下定决心，要多留几日看看新安村的村民们会被怎么安置。

再宋岱没注意的地方，采萍也正眼泪汪汪地看着向新安村众人许诺的她。

采萍就知道，当她在迷雾中看见宋岱的时候就知道，她是光，是会无私给予帮助指引的光，是能够驱散一切阴霾黑暗的光。

------------------------------------------------------

待宋岱几人把新安村众人的遭遇转述给被排斥在外的几个成年男子的时候，徐茂居然也留了泪。

在他取出锦帕轻擦眼角的时候，辛玄冷静地发问，“李嫂子是说，于家妇人种的这块长势不佳地地是她们离村子最近的一块地？”

徐茂这才刚跟辛玄一接触，就发现他思考问题的角度很独特，总能发现容易被忽略却很有用的细节，“是啊，这村子到这块地中间少说也还有半顷地，庄稼都被照顾得很好，一看就是上等的熟田，于家人的这块地却是生地，显然才垦荒没两年，也更不是离她们村子最近的地。县衙既然把流民分配到这里，那这里附近的地就该是无主的可以分配给他们的。这些地的主人一定与县衙这些本地豪强官吏交流匪浅，说不定查明白他们就能找到消失得那些役工。”

“县令恐怕要好好想想徭役的事要不要查。”辛玄对于徐茂前半段的分析很是赞同，一直轻轻点头，但是对徐茂最后得出的结论却提出了质疑，因为对徐茂刚才的表现还算满意，辛玄善意给他分享了更多信息，“您既事初上任，对这徭役的事也是第一天知道，那恐怕更不知道这徭役背后的猫腻怕不是一县一郡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