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玛挑了挑眉:“我听说过你的出身。比起他的评价内容,一位美术教师敢向你给出这样的评价更不可思议。”
“艺术家有点激进的骨气,我倒很欣赏。不过确实,他有个贵族的姓氏,而我当时年幼,人的底气来自多方多面嘛。”
利利提亚语气淡淡,“那之后的老师就没那么诚实了。我画得再糟,他们当面也会挖空肚肠说些赞美的话,还旁敲侧击,问我是不是跟父亲斗气才瞎画一通。好问题。
“他们在把我的画拿给我父亲看前,会做些恰到好处的修改——不要糟得太让人绝望,又不要好得太过于老成,得有孩子的稚嫩。真为难他们。
“好在,我学得很快。
“我会模仿老师的笔触和技法,揣测他们下笔的逻辑,按照他们会觉得好的方式去画。他们以为我想通了,开了窍。同一种画法仿腻了,我就会找借口换一位老师。
“有了些美术底子之后,画出来的东西还算像模像样,骗过不少人,包括我那看见画作时,在乎它的商业价格多于什么艺术价值的父亲。但这是最重要的。姑且算我目的达成。
“我十五岁的时候,有了位新的美术老师,出身平民,但似乎很有些才能。
“她看了我几十张画,看了很久才对我说:我在你的画里找不到一点感情。
“她第二天就向我父亲递了辞呈,我有点遗憾。
“那封信文辞工整,说得足够客气,但我父亲还是觉得掉面子。好在那之后我就不上美术课了,有更多他认为更重要的事我该去学。”
利利提亚的余光扫到角落的雕塑:“雕刻、音乐我也都练习过,对我都差不多。
“技巧层面的东西,我能学得很好,如果有人想听我发表对什么作品的感想,我可以说一千一百种针对性的评论不重样。但我自己最清楚,那些最多骗骗半盲的外行。
“但我的母亲不同。她出于个人喜好收藏了很多艺术品,空闲时会参加画展、音乐会和艺术沙龙,还资助过不少生活窘困的艺术家。
“好消息是,她不在乎我的作品。她只是认为我在这方面没兴趣,不必强求。
“所有人都说我的容貌很像母亲,甚至发色和眸色都全然受自她家族的影响。我父亲其实很不满这一点,因为我长得不像他。
“但艺术方面的这些感知,我却没有一点跟母亲相似的感性,反倒和父亲类同。只不过他全无自觉,而我稍有自知之明。”
利利提亚的指尖在墙壁上凝固的颜料上滑过,目光落在艾玛身上。
这个漫长而安静的视线被艾玛后知后觉地解读为叙述的句号。
她停了几秒,没能立刻说点什么,张了张嘴,最后吐出一句僵硬得她自己都觉得苍白的话:“那你觉得在这里无聊吗?”
艾玛顿了顿,没想好补充,利利提亚已经笑笑接过话:“看来我扫兴了。请别介意,只是突然想起,想说给您听听。
“通道已经走到头了,我们返回去吧。”
从通道出来的时候,灯光让艾玛一时有点不适应。
如果这家美术馆有反馈调查,针对这条通道展廊的设计,她倒有不少意见想提。
时间近中午,街上的游行仍然热闹。
美术馆中停留的人不多,他们一路走来,周边都访客寥寥。
沿着长廊走向展馆另一端的时候,利利提亚道:“我平时不太提过去的事。在阿瓦托芬,知道我详细身世的人不多。您听谁提过什么吗?”
艾玛稍微想了一下,大概没有保密的必要:“克蕾娜和我说过一些。”
“啊,她确实很有资格评价。”利利提亚了然,“看来她真的很不放心我,所以急于向您做些提醒。”
“她很关心你。”艾玛说。
“警惕也是关心的一种,她做得没错。
“神谕祭司是女巫的辅佐和替代,如果女巫归位,神谕祭司的权力和影响都会削弱。
“从这层面上说,我和您是有潜在权力冲突的,对我警惕一些完全必要。
“这样看来,您倒是对我太放心了。”
“我没有感觉到你的敌意。”艾玛说,“权力冲突的假设也只有在我决定留在神殿之后才有意义,但我自己都没有想好接下来的计划。”
“听起来您不急于离开。真是个好消息。”利利提亚展开眉眼,似乎心情很好地放松了些,“我还一直在遗憾,难得女巫来到了神殿,最近却没什么跟您谈话的机会。
“但是这之后,该忙的事情就告一段落了,我可以空出不少时间——如果您不觉得烦扰,我还想多找您聊聊。”
“我大部分时候都比较空,倒没什么关系。”艾玛扬了扬眉,“是春祭结束之后可以休息一阵子的意思?恭喜。”
“不完全是祭典的缘故。前段时间我参与了很多会议,进行了多项职务变动交接安排——简而言之,议会削减了巡防营的军备,切割移交了部分神谕祭司的职责。
“这倒是让我少了很多工作,一下子就空出了时间。”
艾玛顿了顿:“‘削减军备’‘切割神谕祭司的权力’……无论如何,现在都太早。”
“您是个聪明人,我可以免去很多解释了。”利利提亚笑一声,“即使您不戒备我,也会有人替您操这份心。
“我全力配合了议会的安排,展现了自己的诚意,这之后再和您来往,想来不至于被过度干涉了。前几天,他们叫我重新做了一次指月石的检测——”
他延长的尾音停下来。
艾玛侧过头,看见他好奇地望着自己。
身后的壁画花繁似锦,在明亮的灯光下一团一团热烈地簇拥着,凝固的生机有如在燃烧一般灼灼生辉。
“——我的倾斜角增加了。”利利提亚看着她的眼睛,“虽然只有两度,但还是叫人惊讶。
“您知道,指月石的倾斜角到底意味着什么吗?”
艾玛思忖了一下,说:“我记得,费鲁南特的倾斜角刚好是两度。你的倾斜角增加,他的倾斜角会不会归零了?”
“那恐怕正符合他的期望。这是您的冷幽默?”
“我不是有意回避问题。”艾玛说,“对于指月石的原理,我自己有一种猜测,但并不确凿。
“既然那么多位女巫都未曾对此做出明确定义,我该对回答更谨慎。”
利利提亚点头:“我明白了,感谢您的回答……神殿的教典中说,神明全知全能,对祂们的女巫知无不言。由此,与祂们越相近的女巫越无所不知。
“或许冒昧,我的问题有些多——您对所有人都这么坦诚吗?”
“还好吧。”艾玛淡淡说,“我不讨厌你,所以不介意多回答点问题。指月石选择你,我并不意外。”
利利提亚眨了眨眼睛:“唔……这真是,受宠若惊。”
他沉吟了一会儿:“最早……来到神殿的时候,我并没有奢想过神谕祭司,只觉得能做到军权祭司就最好。以一个外乡人的出身来说,能被巡防营正式接纳都不容易。
“如果没有指月石的倾向,我肯定不是现今的地位,或许也没有和您这样谈话的资格。这样想来……”
他顿一顿,每个字都念得轻而缓慢,却足够清晰,唇边扬起一抹笑来:“——我确实一直都运气很好。”
“比如,翘班的时候不容易被发现的运气?”
“哎呀,您很了解我了。”
“这种运气也是很重要的呢。我这方面不太行,偶尔想偷懒也很容易被发现。”艾玛说。
利利提亚思索道:“我十一岁的时候,父亲带我参与过一次赌局,简单的赌大小。贵族间的娱乐,当然,不值得称道。
“他那天运气不好,看我一直旁观,就叫我试试。
“因为新奇,我一开始很有兴趣,没想到连续猜中了七次。
“我父亲很高兴,但我突然觉得没意思,结果下一把就猜错,输掉了全部的筹码。”
他向艾玛转过目光,微笑道:“如果您其实是希望被发现的,那您应该也很好运。”
艾玛静默了三步距离,说:“你跟家人关系好吗?”
“我想克蕾娜跟您说过一些。从结果倒推,即使我说‘关系好’也不可信吧。”
利利提亚叹了声气,声音却淡得难以称量言语中的分量,“在我看来,‘家人’是所有人际中最复杂也最沉重的关系。难以理解,又令人困惑。”
繁花一般的路走到尽头了,连接着另一个灯光稀疏的展厅,隐约可见琳琅陈列的骨架枯木。
同样以“生命”为命题,描绘的景象却完全不同。
或许出于吸引访客的需要,那些光鲜明亮的作品都被摆在美术馆里刚进入的区域,更晦涩的分开在这个展区,放在馆内深处。
他们途径这个昏暗的展厅时很自然地拐进去,仿佛它比通往下一个明亮区域的连贯走廊更像一条必经之路。
展厅入口处的干花被保存在开始枯败的形态。艾玛默数了那些花朵的名目。
“您有兴趣听听吗?”利利提亚说,“或许只是些无聊的家事,但我仍然有想不明白的地方。或许您能为我找到解答。”
“我做不出什么保证。但如果你只是想向谁说一说,我可以当个守口如瓶的倾听者。我对听故事很有兴趣。”艾玛回答。
利利提亚笑道:“那我想想,从哪里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