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流泉 第1章 第 1 章

成月惟是被冻醒的，她适应了一会儿，慢慢起身，晃晃脑袋，头还是有些晕，好在身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

她慢慢挪动，倚靠在坑坑洼洼的墙面上，祠堂里暗无天日，只有几簇微弱的火光一闪一闪，映着满墙的牌位，她眯眼，牌位上的字明灭之间依稀可见。

她艰难地靠在墙边，身上无一处不痛，她熟悉地找到母亲的排位，咯咯笑了起来：“两个蠢货凑在一起谋划大事呢，哈哈哈，母亲放心，只要女儿抓住机会，老的少的，谁也别想逃，女儿会叫他们求生不得，求死，无门，哈哈哈。”

浑身是血的少女对着满墙排位哈哈大笑，状若疯癫。

卫国公成迹年近四十，双目浑浊，整个人透着阴沉，此时正坐在桌边，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

卫国公夫人方慧桐却只二十二岁，是卫国公的续弦、成月惟的继母，她面容姣好，一身暗绿锦袍，眼睛时不时瞟着卫国公，良久才揣度着出声：“老爷，这陛下选秀，本是将月惟那丫头剔除了的，如今陛下却亲自下旨，命月惟进宫，这，这是何意啊？”

卫国公冷哼一声：“我成氏是随过先帝开国的一支，父亲在时，手握兵权，边关二十四军皆为驱驰，如今召我回京便罢了，怕是陛下已经容不下我留着手中兵权了。”

卫国公夫人急忙道：“这，这如何使得！虽说爵位世袭罔替，可我们家朝中无为官者，子嗣又单薄，若是交出兵权了，可就只剩个空壳子爵位了！”

“我难道不知？若不是盼着你添个子嗣，你以为母亲会纵容你将月惟磋磨至此？如今圣旨下来了，你又如何？”卫国公皱眉看了一眼方氏刚刚显怀的肚子。

卫国公夫人闻言有些局促，搅着手中丝帕：“我，我哪知道陛下心血来潮会看上那个死丫头？”

卫国公冷冷道：“看上她？笑话，不过是瞧着我满府上下只有这一个嫡女，以为她如何如珠似玉地被宠着，收进宫，一面警醒老夫赶紧交还兵权，一面拿她作要挟罢了，可恨你动作不够快，非要存着私心留她一年，否则岂会有今日闹心事！无知妇孺！”

卫国公夫人不以为意，反而喜上眉梢：“老爷！这是好事啊，谁知道那丫头是个不中用的，即便陛下挟持进宫，定然也是不待见的，不然以我们的家世，哪会封个小小选侍。这样老爷你也没有后顾之忧，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卫国公并未出言反驳，俨然也是默认的，良久，他又说：“只是你那般对她，恐怕进宫后，若得陛下青睐，她会危害府上。”

卫国公夫人笑道：“夫君放心，明日我便进宫看望方贵妃，请她打点一二，只怕陛下还未记住那丫头的相貌，她就暴毙宫中了，那时，夫君再悲痛万分，陛下敌不过满朝文武和天下万民的悠悠众口，这兵权，可就收不回去了。”

卫国公紧皱的眉头还是未松开，冷淡地点点头。

扶枝躲在门边，紧紧捂住嘴。

天下父母哪有不爱护自己孩子的？姑娘是国公的亲生女儿啊！他们好像不过在谈论一个物件的价值，力求物尽其用。几句话，就为自己的女儿安排好了“暴毙”的结局，亲手送她下地狱！

眼泪模糊了眼眶，出了盛安堂，脚步就不受控制地虚浮起来，一路跌跌撞撞好歹回到了望舒苑。

折柳正在挑拣药罐，见扶枝浑浑噩噩进来，赶紧扶住她，急急问道：“你怎么了？不是说去求国公爷了吗？你怎么这副模样？难道国公爷不放姑娘出来？”

扶枝摇头，哽咽道：“姑娘很快就能回来了。”

折柳松了口气：“吓我一跳，你这丫头，姑娘终于能出来了难道不好？”她推了一把扶枝，又拿了几个药瓶，准备回过头去收拾秋衣。

“我今日听到国公与方氏说，陛下想要收回兵权，于是要姑娘进宫作要挟国公的棋子，国公与方氏说让方贵妃动手脚，叫姑娘在宫中暴毙，叫天下人的唾沫吐得陛下不敢收回兵权、不敢迫害他自己！”扶枝满脸泪水抽噎道。

“啪”——折柳手中的药瓶掉在地上，她转过身，盯着扶枝，眼圈红红，“你，你说什么？”

扶枝“哇”地一声哭出来，她双手掩面：“我们姑娘的命好苦！为什么他们的心这么狠！这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猪狗不如的人！姑娘到底哪里不好？她自小聪慧懂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挑灯夜读史书典籍，样样力求完美，只为国公的一句夸赞，一个肯定。

过去在边关，国公尚且对姑娘有几句话，自打来了京城，夫人染病去世，国公娶了方贵妃的庶姐开始，国公便对姑娘不闻不问，任凭方氏磋磨姑娘，浑身的伤痕只当看不见！

这样的苦难道还不够吗？为什么，亲生的父女，竟要置之死地！”

折柳含泪捂住扶枝的嘴：“噤声！噤声！”

这偌大的府里，“大喜”的日子，容不下两个婢子的哭号。

“吱呀”——

成月惟倒在地上，听见门开的声音也为动作，只抬了抬眼皮。一双金丝绣鞋来到她面前，方氏瞧见她这副模样，心里畅快极了，她弯下腰，笑眯眯道：“月惟啊，你的好日子到了，陛下圣旨，封你为选侍呢，你呀，以后可就是进宫做贵人的命啦！”

见成月惟毫无反应，她冷哼一声，叫来几个膀大腰圆的嬷嬷，嫌恶道：“把她收拾收拾送回去。”

几个大脸盘的粗使嬷嬷一把将成月惟薅起来，架着她回了望舒苑，方氏吩咐了那几个婆子一番，看够了成月惟的惨象，捧着肚子回去了。

打头的嬷嬷姓林，是方氏身边的人，她抱着手臂道：“陛下恩宠，封了你家姑娘为选侍，下月初七进宫，你们把你们姑娘好好拾掇拾掇，别给国公府丢人！”

说话间，那几个嬷嬷将成月惟扔在床上，一行人就不管不顾地出去了。

“这姑娘如今要进宫了，以后可就是贵人啦！夫人叫咱们这么对姑娘，是不是不太好啊！”

“贵人什么啊，咱们这家世，陛下就封了个小小选侍，那小县令的姑娘才这待遇呢，我看呐，大姑娘这就是进宫当棋子的！”

“就是，你看夫人的妹妹，那可是贵妃！咱们姑娘就一个小选侍，还能翻过夫人去？”

说话声不大不小，顺着风就飘进院子里，扶枝气得脸色通红，狠狠啐了一口：“这几个老帮菜，嘴里怎么这么不干净！再怎么样，姑娘也是主子，由不得她们说三道四！”

折柳拉过她：“别理她们了，你快去打盆热水来，我去给姑娘敷药。”

扶枝望了一眼成月惟，红着眼圈出去了。

折柳小心翼翼地将成月惟身上的血衣换掉，她背上纵横几道伤口，方氏惯会这样，用沾了盐水的细鞭子打在身上，痛极了也不会留疤，这红几天就下去。

她忍着心酸，用帕子沾去污尘，指尖蘸了药膏轻轻擦拭伤口。方氏歹毒，三天两头就要找借口将姑娘打一顿关祠堂，旧伤好了，新伤马上就来，不得宁日。

扶枝将热水放在一边，跪在床前握住成月惟的手：“姑娘，你受苦了。”

成月惟披散着头发，脸色苍白，她握握扶枝的手：“不怕，咱们马上就不用留在这里了。”

扶枝和折柳闻言，对视一眼，扶枝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姑娘！咱们这是跳出火坑，又进狼窝！今日奴婢听见国公爷和那方氏竟想要让方贵妃害死你！姑娘，咱们的命怎么这么苦！谁家贵女成日挨打，吃不饱穿不暖，还要送命！”

成月惟不言语，眼珠一转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她苦笑：“陛下不过拿我做警示的棋子，不过国公爷倒是技高一筹，直接要拿我这条命换几年安稳。”

成月惟见两个小姑娘在那偷偷抹眼泪，笑道：“你们哭什么，这是好事！别哭哭啼啼的，不吉利。”

扶枝瞪大了眼睛：“好事？姑娘，你疯了不成？方氏都要你‘暴毙’了，怎么会是好事？”

成月惟擦去她挂在脸上的泪珠：“傻瓜，你真以为留在府里，她会让我好好出嫁？日日受磋磨，到头来不定将我扔给那个破落户，什么六七十岁的老翁、得了花柳的纨绔，只会无所不用其极罢了。

如今进宫，倒不如拼出一条活路来，是生是死，便是我的造化，好过任人摆布。“

扶枝担忧道：“可是现在谁人不知方贵妃盛宠非常，就连两朝阁老的女儿沈皇后都不敌她，她想要咱们死，咱们怎么反抗？”

成月惟弹了她一个脑瓜崩：“你能不能盼着你姑娘点好啊，她又不是老虎，说吃了咱们就吃了咱们，你怕什么？”

扶枝捂着脑门，呆呆地看着成月惟的笑容，心里突然坚定起来，姑娘都不害怕，自己这个忠心的大宫女也不能输！

她又握住成月惟的手，坚定道：“姑娘，你放心，奴婢相信你，咱们一定能活下去的！长命百岁！”

折柳也趴在成月惟面前，“姑娘放心，奴婢们会一直陪在姑娘身边！”

成月惟摇头：“不要你们陪在我身边，还是快去厨房偷些吃食，你们姑娘要饿死了。”

扶枝赶紧去厨房偷糕点，折柳为她处理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