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黎世的雨,不像其他地方那样缠绵。它冷得干脆,利落,带着一种瑞士特有的精确,砸在利马特河深色的水面上,也砸在那些沿河而立、见证了数个资本潮起潮落的古老建筑屋顶上。
这座城市像一台精密运转的钟表,齿轮咬合,分秒不差,华丽表盘下是冰冷的金属内脏。金钱在这里流动,无声无息,如同河底暗流,能托起巨轮,也能溺毙水手。
孟成臻站在班霍夫大街尽头一栋新古典主义风格建筑的顶层公寓落地窗前,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了的城市灯火。他刚结束一场跨洋视频会议,耳朵里还残留着各种语言交织的、关于风险、杠杆和收益率的余音。
空气里弥漫着极淡的冷杉香气,来自角落那台德国制造的精准扩香仪器,这是他喜欢的味道,一种能让他头脑保持绝对清醒的、属于高山与森林的凛冽。
他身上穿着深灰色的定制羊绒衫,料子软得如同第二层皮肤,包裹着他修长而略显清瘦的身形。看起来像是某种易碎的珍品,只有走近了,才能感受到那羊脂玉般温润肤色下透出的、不容置疑的韧性。
他的脸是一种精心雕琢的矛盾:冷白的肤色,内眼角微垂,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疏离和天真,可外眼角那轻轻上扬的弧度,却像猫科动物在审视猎物时的计算。唇色是暖的,像初绽的蔷薇,即使不笑,也仿佛含着三分未说的情意。
右耳耳骨上,三枚白金微钉在室内光线下泛着含蓄的冷光——
罗马数字,无限符号,微芒星辰。
时间,可能性,野心。这是他成年时送给自己的箴言,刻在骨头旁。
公寓极大,也极空。除了必要的家具和几件充满未来感的艺术品,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整洁得像无人居住的样板间,或者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只有角落那架打开的施坦威三角钢琴,和画架上那幅完成了一半的、色彩激烈到近乎狰狞的抽象画,泄露出一丝属于“人”的气息。
智能管家系统无声地调节着室内的光线和湿度。他的私人AI助手“谟涅摩叙涅”(Mnemosyne,希腊神话中的记忆女神)刚刚将会议摘要和潜在风险点投射到他视网膜上的隐形镜片显示器中。信息流以他习惯的颜色和形态标注——
欧罗巴微电子的资本是粘稠的暗金色,带着老牌贵族的傲慢与疲惫;而关于那家上海初创公司“璇玑科技”的情报碎片,则闪烁着不稳定的、却极具诱惑力的幽蓝光芒。
“阿尔卑斯银行”的余震还在市场深处闷响。几天前,他刚刚在那场突如其来的流动性危机中,从即将被“瑞联银行”吞没的漩涡边缘,为家族抢运出至关重要的资产。动作快、准、狠,没留下任何可供指责的纰漏,但也让某些老派的家族元老暗自心惊。
内线电话发出柔和的嗡鸣。他按下接听,管家恭敬的声音传来:“先生,奥利弗·温特斯先生到访。”
孟成臻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请他上来。”
奥利弗·温特斯,英伦老牌贵族之后,家族在媒体和艺术领域根基深厚,本人则是个游走在顶级社交圈的消息灵通人士,以其独特的品味和看似无害的纨绔作风闻名。
他也是孟成臻在苏黎世少数能称得上“熟人”的人之一,与其说是朋友,更像是一种基于信息和社交资源互换的、心照不宣的同盟。
片刻后,一个穿着骚包亮紫色天鹅绒外套、金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男人走了进来,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混合着琥珀与烟草的浓烈香氛。
“我亲爱的Zhen,”奥利弗张开手臂,语气浮夸,“看看你这地方,冷得像外科手术室。就不能添点人气吗?哪怕一盆蕨类植物也好。”
孟成臻转过身,脸上挂上了那种恰到好处的、略带疏离的浅笑。
“奥利弗。你的到来,通常意味着麻烦或者八卦,或者两者皆有。”
“噢,你这话可真伤我的心。”奥利弗自顾自地走到酒柜前,熟稔地给自己倒了一杯价格不菲的单一麦芽,“我是来给你送温暖的,顺便带来点……风声。”
他啜饮一口,眯起眼睛。
“明天的‘璇玑’项目会,小心点。对面来了条过江猛龙,背景硬得很,听说在那边,”他含糊地朝东方指了指,“是能通天的人物。带队的人叫俞溯如,名字有点拗口,但人,据说像西伯利亚的虎,不动则已,一动就要见血。”
俞溯如。孟成臻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情报里有提及,但奥利弗的补充,赋予了其更具体的形象。
“谢谢你的提醒,奥利弗。”孟成臻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不过,苏黎世不是西伯利亚。”
“当然,当然,这里是你的地盘。”奥利弗晃着酒杯,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但猛兽可不管地盘归属,他们只认猎物。我听说,他对‘璇玑’是志在必得,手段嘛……可能不太会遵循我们这里的游戏规则。你知道,他们有时候更信奉……力量。”
孟成臻外眼角那猫弧线微微上扬了些。“规则,本就是力量的一种体现。”
奥利弗打量着他,忽然笑了:“也是,谁能在规则游戏里玩得过你呢?不过,Zhen,有时候太遵守规则,反而会束手束脚。我要是你,就会多留几个后手。”
他放下酒杯,整理了一下他那件过于耀眼的外套:
“消息带到,我该走了。还有个画廊开幕等着我。祝你好运,我的东方郁金香,可别被那头猛虎给啃了。”
奥利弗像一阵华丽的旋风般离去,留下那浓烈的香氛在空气中缓慢扩散。
孟成臻走到窗前,雨势渐小,城市的轮廓在湿润的夜色中清晰起来。
奥利弗的话,七分真三分演,但其中关于俞溯如“志在必得”和“不循常理”的部分,大概率是准确的。这符合他对那股势力的一贯认知。
他端起那杯微温的清水,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彻底的清醒。
猛虎么?他倒要看看,在这片由规则和资本构筑的丛林里,究竟是虎牙锋利,还是猎人的网更坚韧。明天,棋局开始。
“璇玑科技”AI芯片项目的首次竞标说明会,设在苏黎世湖畔一家隶属于某古老私人银行的会客厅里。厚重的羊毛地毯吞噬了脚步声,墙上悬挂的油画里,人物的眼神空洞地注视着几个世纪后的资本博弈。空气里混合着雪茄的陈香、高级香水的尾调,以及一种更原始的、对权力和利益的渴望。
孟成臻到得不早不晚。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海军蓝西装,没有系领带,衬衫领口松开一粒扣子,恰到好处地介于正式与随意之间。他像一枚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吸引了所有或明或暗的视线。
优雅,东方,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美丽。他微微颔首,与几位熟识的银行家和“欧罗巴微电子”的代表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眼神,然后在自己习惯的位置落座,双腿交叠,姿态放松,仿佛只是来欣赏一场与己无关的音乐会。
他的“视觉”无声地开启。整个会场在他眼中呈现出另一幅图景:
资本如斑斓的河流般涌动。欧罗巴微电子代表周身缠绕着厚重但略显沉滞的暗金色流苏;几家美系基金的人是躁动不安的猩红色,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一些中东背景的资本则是浓郁的石油黑,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会议按部就班地进行。幻灯片闪烁,技术术语飞舞,数字滚动。直到“龙芯科技”及其背后的“国家战略科技基金”代表入场。
为首的男人走进来时,带来了一种不同的气压。他不是走进来的,更像是将周围的空气都纳入了他自身的引力场。他很高,肩线平直,撑起一套看似低调、实则每一个细节都透着精准力量的炭灰色西装。他的英俊不带丝毫阴柔,是斧劈刀削般的硬朗,下颌线条收紧,鼻梁高挺,眉眼深邃,看人时目光沉静,却像虎狼扫视领地,带着一种天生的、不经修饰的霸气。
俞溯如。
孟成臻的指尖在扶手上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看到了。在俞溯如周身,他看不到任何资本的颜色。没有金,没有红,没有黑。只有一片磅礴的、纯粹无色的……火焰。无声地燃烧,稳定,炽热,仿佛能吞噬一切杂质,却又奇异地不带来任何温度的变化。这前所未见的现象,让孟成臻那习惯于分析和归类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卡顿。
俞溯如的目光扫过全场,在孟成臻身上停留了半秒。那眼神里没有惊艳,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审视和评估,像工程师在观察一个结构复杂的零部件。
他落座,腕间一枚双时区腕表表盘反射出冷硬的光泽。一个表盘指着苏黎世时间,另一个,稳稳地指向北京时间。
会议进入实质交锋阶段。当议题转到“璇玑科技”未来架构的主导权时,俞溯如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极有穿透力,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在铺着吸音材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
“欧罗巴的方案,是基于过去二十年的生态壁垒,”他语气平淡,没有咄咄逼人,却字字千斤,“‘璇玑’的RISC-V路径,代表的是打破垄断的未来。将核心设计权继续交由一个试图维持旧秩序的联盟,无异于扼杀创新本身。”
直接,尖锐,不留情面。
孟成臻微微侧头,外眼角的猫弧线不经意间上扬了几分。他放下交叠的双腿,身体前倾,手肘支在膝盖上,形成一个专注倾听又随时准备反击的姿态。
“俞先生对‘旧秩序’的定义,似乎过于简单了。”孟成臻开口,声音清润,像玉石相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稳定、可预测的产业链,是全球科技发展的基石,而非枷锁。您所推崇的‘打破’,往往伴随着不可控的风险和巨大的资源浪费。在真正的颠覆到来之前,市场更需要的是演进,而非一场可能烧毁一切的……野火。”
他用了“野火”这个词,目光平静地迎上俞溯如。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没有火花,只有冰层与岩石的对撞。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清晰的信号:敌人。
俞溯如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不像笑,更像是一种对某种预判得到证实的确认,有种尽在掌控中的从容魅力。
“孟先生对‘稳定’的偏爱,令人印象深刻。只是不知道,当真正的风暴来临时,您精心维护的‘基石’,是否能承受得住时代的浪潮。”
对话就此走向针锋相对。两人就技术路径、市场风险、地缘政治影响展开了数轮交锋。孟成臻逻辑缜密,善于设置语言陷阱,引经据典;俞溯如则直指核心,善于釜底抽薪,用最简洁的语言瓦解复杂的论述。
会议在一种表面克制、内里紧绷的气氛中结束。没有达成任何共识,敌对的立场反而更加鲜明。
孟成臻率先起身,没有再看俞溯如一眼,在助理和保镖的簇拥下离开了会场。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杉、雪松与极淡皮革焚香混合的气息,来自俞溯如的方向。
俞溯如则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修长挺拔、如同东方修竹般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他抬手,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腕表的位置,北京时间的指针,稳稳地指向了另一个世界的节奏。他记住了那双眼睛,灵动,美丽,却像覆盖着阿尔卑斯山脉顶端的冰雪,寒冷,而且……孤独。
雨还在下。苏黎世的夜晚,刚刚开始。第一回合,陌生与审视,敌意与探究。棋盘已经摆开,棋子落下,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回响。而那个关于俞溯如所代表的资本颜色之谜,如同投入孟成臻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远未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