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案后的第三日,一封没有署名的信笺被悄无声息地放在了林锦书房的窗棂上。
信上只有寥寥数字,墨迹苍劲凛冽:
申时三刻,城南,清茗轩,天字乙号。欲知罗刹事,过时不候。
落款处,勾勒了一个简练的鬼首图案。
林锦捏着信笺,指尖微紧。
清茗轩,江州城内一处颇为雅致却也足够安静的茶楼。
对方选择此地,而非阴暗角落,是自信,亦是挑衅。
她几乎可以肯定,邀约者,便是那位神秘的罗刹殿主,“修罗”。
申时三刻,她准时踏入清茗轩。
伙计似乎早已得到吩咐,无声地引她上了二楼,推开天字乙号雅间的门。
雅间内陈设清雅,檀香袅袅。
临窗的位置,背对着她,坐着一个身着玄色暗纹锦袍的男子。
他并未回头,只是抬手,示意她对坐。
林锦稳步走入,在他对面坐下,目光冷静地打量过去。
对方脸上覆盖着一张制作极为精巧的人皮面具,容貌普通,是那种落入人海便再难寻见的样貌。
唯有一双眼睛,幽深难测,此刻正平静地回视着她,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审视与淡漠。
“林御史,好久不见。”他开口,声音经过刻意改变,低沉而平稳,听不出年纪,也辨不出原本的音色。
林锦蹙眉看着他。
修罗执起桌上的紫砂壶,为她斟了一杯清茶,动作从容不迫,“今日请林御史来,是想谈一桩合作。”
“合作?”林锦眉梢微挑,“朝廷御史,与江湖势力之首,有何合作可言?”
修罗低笑一声,那笑声透过变声器,带着几分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林御史何必故作姿态。你查你的官场贪腐,我清我的江湖门户。本质上,你我目标,或有交集。”
他抬起眼眸,那双深邃的眸子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她的官服,直视她内心的盘算,“比如,隆昌商行背后真正的主人,比如,是谁……在借罗刹殿之名,行搅浑江水之实。”
林锦心念微动,面上却不露分毫:“阁下既然知晓,何不自行清理门户,反而来找本官?”
“有些线,官府去查,名正言顺。有些人,藏在暗处,需要明面上的力量去敲打。”
他轻轻转动着手中的茶杯,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可以给你线索,助你拔除江州毒瘤。作为回报……”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锁定林锦,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我要你,对罗刹殿在江州的一些“非关键”活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且,在必要的时候,提供些许……“方便”。”
“你这是在与虎谋皮,亦是威胁本官?”林锦声音冷了下来。
“非是威胁,是陈述事实。”修罗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弥漫开来,“林御史,你虽手持监察之权,但在江州,你根基尚浅,举目皆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在明,我在暗。我能给你的,远比你想象的多。而我能给你带来的“麻烦”……”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也绝非你孤身一人所能承受。”
他轻轻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如同敲打在人心之上:“合作,则双赢。拒绝……”他未再说下去,但那未尽的语意,比任何直白的威胁都更令人心悸。
林锦沉默片刻,指尖在微凉的茶杯壁上轻轻摩挲。
她知道对方所言非虚。
江州水深,她确实需要更多的信息和突破口。与罗刹殿合作,无异于与魔鬼交易,但若能借此撬动僵局……
“本官如何信你?”她抬起眼,目光锐利。
修罗似乎早有所料,从袖中滑出一枚小巧的铜牌,推到林锦面前。
铜牌样式古朴,上面刻着复杂的纹路,中间是一个“漕”字。“这是通往漕运司某些隐秘账目库的钥匙。里面有些东西,想必林御史会感兴趣。算是……合作的定金。”
林锦拿起铜牌,入手沉甸甸的,冰凉的触感让她心神一凛。漕运司,正是她下一步调查的重点之一。
“好。”她收起铜牌,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合作可以。但有三点:第一,你提供的线索,需确凿无误。第二,罗刹殿不得残害无辜,不得干涉官府正常办案。第三,合作内容与期限,由本官最终定夺。若有一项违反,合作即刻终止,本官必将倾力追剿罗刹殿。”
修罗面具下的嘴角似乎几不可查地勾了一下,带着点玩味:“林御史倒是谨慎。可以。不过,我也要提醒御史一句,”
他的声音再次压低,带着冰冷的警告,“既入了局,便没有轻易抽身的道理。我知道你在查什么,也知道你……在怀疑什么。”
他的目光仿佛无意般扫过她腕间的羊脂玉镯,意有所指:“有些线,碰了,就没有回头路了。望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站起身,不再多言,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雅间。
林锦独自坐在原地,指尖紧紧捏着那枚铜牌,心中波澜起伏。
修罗的最后几句话,分明是在敲打她,暗示他知晓她对沈玦的怀疑,甚至可能知晓更多内情。
他在暗处,窥视着一切。
这种感觉,让她极不舒服,却又不得不承认,与他的合作,或许是眼下打破僵局最快的方式。
她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在口中蔓延。
自清茗轩那场暗藏机锋的会面后,林锦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她反复摩挲着那枚刻有“漕”字的铜牌,冰凉的触感时刻提醒着她与虎谋皮的处境。
修罗那句意有所指的“望你好自为之”,更像是一根无形的线,隐隐牵向沈府,牵向那个看似荒诞不羁的未婚夫。
她需要验证,需要更多的线索。
这日午后,她依约前往漕运司。
凭借修罗给予的铜牌和御史身份,她果然在一位看似不起眼的书吏引领下,进入了档案库深处一间尘封的密室。
里面堆放的,并非明面上的漕运往来记录,而是一些私人账册,密信抄本,以及几份涉及官员隐秘收支的清单。
线索零碎,却足以拼凑出几条指向某些官员贪墨,以及与某些地下钱庄,灰色产业存在利益输送的蛛丝马迹。
修罗没有骗她,这份“定金”分量不轻。
然而,在她翻阅一份记录某次私下宴请名单的残页时,一个熟悉的化名赫然在列,“金玉公子”。
这化名她曾在一份与沈家产业有间接关联的密报中见过,虽不能直接指证沈玦,却像一根细刺,扎进了她的心里。
带着满腹疑云和初步掌握的线索回到沈府,已是傍晚。夕阳余晖将庭院染成暖金色,却驱不散她眉宇间的凝重。
刚踏入听雪轩院门,便见沈玦正百无聊赖地蹲在院中的海棠树下,拿着根树枝逗弄几只不知从哪儿跑来的野猫。
他依旧穿着那身招摇的绯色锦袍,墨发用一根金带松松束着,侧脸在夕照下显得有几分难得的安静。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她,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丢开树枝,拍拍手站起身,脸上立刻挂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哟,阿锦姐姐回来啦?这一整日不见人影,可是去会哪个相好的了?让小爷我好等!”
林锦脚步未停,径直走向书房,语气平淡无波:“查案。”
沈玦却不依不饶地跟了上来,挤进书房,自顾自地在她书案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翘起二郎腿,晃悠着脚尖:“查案查案,整日就知道查案,多无趣。”
他歪着头打量她,眼神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转了转,忽然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的意味:“喂,阿锦姐姐,我听说……城南那家新开的赌坊,背后好像有点不干净,跟漕运司的某个主簿沾亲带故,你说……这里面会不会有你要查的线索?”
林锦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向他。
他脸上是纯粹的好奇与“求表扬”的神情,仿佛只是无意中听到了什么趣闻,迫不及待地来与她分享。
是巧合?还是……试探?
她不动声色,继续批阅手中的文书,语气依旧冷淡:“市井流言,岂可尽信。”
“哎呀,无风不起浪嘛!”沈玦见她不信,有些着急地直起身,“小爷我消息灵通着呢!那主簿姓王,叫王……王什么来着?哦对,王德禄!他小舅子开的!听说赌坊流水大得吓人,可缴的税却少得可怜,这里头没鬼才怪!”
王德禄……这个名字,恰好出现在她今日在密室看到的一份可疑账目往来名单中。
心脏猛地一跳。她面上却依旧平静,只淡淡“嗯”了一声,仿佛浑不在意。
沈玦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见她并无太大波澜,似乎有些失望,又有些不服气,嘟囔道:“不信拉倒!等小爷我哪天心情好,亲自去那赌坊帮你探探路!”
“胡闹。”林锦终于放下笔,目光清凌凌地看向他,“那种地方,龙蛇混杂,你少去沾染。”
这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管束意味。
沈玦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带着点得寸进尺的狡黠:“阿锦姐姐,你这是在……关心我?”
林锦被他这直白的反问噎住,意识到自己方才失言,立刻板起脸,重新拿起笔:“我是怕你惹是生非,连累沈家,耽误我查案。”
“口是心非。”沈玦小声嘀咕,却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挑衅,只是那笑容依旧挂在脸上,显然心情极好。
他不再提赌坊的事,转而说起今日街市上听来的其他趣闻,叽叽喳喳,吵得林锦不得安宁。
然而,在这片看似与往常无异的喧闹下,两人心中都清楚,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
林锦看着沈玦那张笑得没心没肺的脸,脑海中却不断回响着修罗低沉的警告,以及“金玉公子”和王德禄的名字。
她需要更谨慎,更需要查清,身边这个纨绔未婚夫,与那个神秘的罗刹殿主,究竟有多少关联。
而沈玦,一边插科打诨,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悄悄观察着林锦。
她比昨日更加沉默,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思虑。
清茗轩的会面,显然在她心中投下了不小的阴影。
他既满意于这种无形的掌控感,心底某处,却又因她这份沉重的戒备,而生出一丝极淡的……烦躁。
他忽然停下絮叨,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语气难得地带上了一丝认真,虽然依旧是用那副吊儿郎当的腔调说出来:
“阿锦姐姐,这江州城啊,看着花团锦簇,底下不知道藏着多少污糟事。有时候,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林锦执笔的手再次停顿,抬起头,看向他逆光而立的背影。
暮色将他笼罩,模糊了那身扎眼的绯色,竟显出几分与他平日气质不符的孤峭。
“你知道什么?”她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沈玦回过头,脸上又挂起了那副漫不经心的笑容,仿佛刚才那句只是随口一说:“小爷我能知道什么?不过是觉得,你一个姑娘家,整天跟那些阴沟里的老鼠打交道,太累。”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困了困了,回去睡觉。阿锦姐姐你也早点歇着,熬夜伤身,还会变丑!”
说完,他摆摆手,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仿佛真的只是来闲扯一番。
书房内恢复了安静。
林锦却再也无法专注于眼前的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