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香苑”二楼,雕花窗后。
沈玦斜倚着窗框,指间把玩着那只险些洒了酒的玉杯,目光却早已不在楼下那场已然落幕的闹剧上。
林锦那句“我第一个废了他”,如同带着冰棱的寒风,清晰地凿穿喧嚣,直直钉入他耳中。
与之同时抵达的,还有她抬眸望来时,那两道冰冷又带着警告意味的视线。
他下意识地吞了口口水,喉结滚动,心底那点因看热闹而起的闲适荡然无存。
不是气恼,也并非全然是畏惧。是一种更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见过她在地牢里倔强不屈的眼神,见过她查案时冷静专注的侧影,也领教过她反制他时毫不留情的力道。
却从未想过,会从她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带着一种近乎宣告所有权的、别扭的维护。
“我的未婚夫,我自会管教。”
“他若敢像你这般……我第一个废了他。”
哪怕这“管教”和“废了”听起来如此暴力,哪怕她的眼神依旧冷得像冰。
但这话里话外,分明是将他沈玦,划入了她林锦的管辖范围。
楼下那蠢货骂他“流连烟花之地” “下流胚子”时,他甚至懒得理会。
可她那句“闭嘴”,以及后续用官职威胁让对方彻底闭嘴的举动……
【她这是在……替我出头?】
【就因为那蠢货骂了我几句?】
【林锦啊林锦,你不是最不屑与我为伍吗?】
沈玦摩挲着微凉的杯壁,唇角不受控制地微微勾起一个弧度,与平日刻意浮夸的笑容不同,这笑意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几分新鲜,还有几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愉悦。
他忽然觉得,楼下那场闹剧,值了。这婚约,似乎……也没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
只是,她这番举动,究竟是出于御史的威仪,未婚妻的名义,还是……有了一丝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他这个“纨绔”的另眼相看?
他仰头将杯中残酒饮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那股莫名升腾起来的,想要再次去试探,去招惹她的冲动。
林锦并未将街头插曲过多放在心上。
李主簿暴毙案仍是悬在她心头最重的石头。
她增派人手,一方面继续追查李主簿生前经手的所有账目文书,寻找缺失或被篡改的部分;
另一方面,按照沈玦提供的线索,也开始秘密调查与李主簿有过不愉的某位大人,以及,其他与之有过接触的官员。
公务缠身,待她回到沈府,已是夜深。
穿过抄手游廊,目光不经意掠过花园深处的凉亭,却见里面灯火未熄。
沈玦斜倚在美人靠上,手执一卷书册,身旁石桌摆着几碟小菜并一壶酒。
月辉落在他周身,勾勒出几分罕见的宁和。只是那书册封面……她眸光微凝,是本不入流的艳情话本。
他听得脚步声,抬首望来。
见是她,迅疾将书往身后一藏,脸上堆起惯常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只是那眼底深处,比平日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亮色,仿佛还残留着不久前在“藏香苑”二楼被她那一眼瞥过后的悸动。
“阿锦姐姐,忙到这般时辰?可用过饭了?来来,小爷我大发善心,赏脸陪你小酌两杯?”他语气轻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图掩盖真实情绪的热切。
“不必。”她转身欲走。
心底却因他此刻异常的精神和那过于明亮的眼神,闪过一丝疑虑。
他今日似乎……格外活跃。
“哎别走啊!”他倏然起身,几步拦在她面前,动作比平时更快。
“我可是立了大功,给你指了明路,你就不该表示表示?”他试图用功劳来拉近关系。
“线索虚渺,尚需实证。”她语气平淡无波,刻意忽略了他语气中的那丝不同。
“啧,真真是冰块做的人儿。”他撇撇嘴,忽又凑近几分,带着微醺酒气的呼吸拂过她耳廓。
这一次的靠近,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带了几分试探的勇气,源自不久前她那意外的“维护”。
“那……看在我今日安分守己,未曾出去招惹是非的份上,陪我说说话,总行吧?”他刻意强调了“安分守己”,目光紧紧锁住她。
他靠得极近,近得她能数清他长睫投下的阴影,看清那双总是漫不经心的眸子里,此刻映着亭内灯火,仿佛燃着两簇名为“期待”的火焰。
他的指尖甚至不安分地试图勾缠她的袖摆。
她后退半步,避开那略显轻浮的触碰,心底因他可能知晓某些内情而生出的那一丝考量,瞬间被他不合时宜的靠近驱散。
“沈玦,你醉了。”她声音更冷。
“我没醉!”他抗议,声线里却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绵软,“林锦,你眼里除了查案,纠劾,抓我回府,可还容得下别的?”他问得执拗。
“比如?”
“比如……我啊!”他理直气壮地指向自己,眼神灼灼,“我可是你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婿!”这一次,他说出这话时,少了几分以往的戏谑,多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认真。
又来了。这套说辞。但她敏锐地察觉到,今夜这话里,似乎掺杂了些别的东西。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声线清冷,“并非我愿。”
这句话似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他一下。
他脸上的嬉笑有瞬间凝滞,随即扯开一个更大,却略显用力的弧度:“非你本愿?那你为何总拘着我?我逃学也好,流连……也罢,”
他含糊了一下,“与你何干?你莫不是……其实心里是在意我的?”最后那句,他压低了嗓音,带着孤注一掷的试探。
她觉得他今夜格外难缠,许是酒精作祟,或许……还有别的。不欲多言,她侧身欲绕开他:“你该回去歇息了。”
手腕却骤然被他攥住。这一次,力道不同于以往的玩笑,带着不容挣脱的强势,掌心滚烫。
“林锦,”他声线沉下几分,“倘若……我是说倘若,我并非你眼下看到的这副模样,你待如何?”
她的心猛地一悸。
书房夜探的黑影,他对某些官场隐秘似乎有所了解,还有此刻他眼中那抹不同寻常的执拗……种种疑窦再次翻涌而上。
“你是何模样,与我何干?”她试图抽手,语气冷硬。
“怎会无关?”他逼近一步,几乎与她呼吸相闻,“你我是换了帖的未婚夫妻,是要过一辈子的!”他几乎是低吼出来,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急切。
他身上清冽的松木气息混合着淡淡酒意,强势地笼罩下来。
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有些失序的震动。
这过于亲密无间的距离令她极度不适,内力下意识流转于经脉。
“松手。”
“不松!”
正当她欲运劲震开他时,远处传来护院巡逻的脚步声与灯笼晃动的光影。
沈玦像是骤然被惊醒,猛地松开手,连退两步,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具瞬间复位,仿佛方才那片刻的失控与急切,不过是夜色与酒精共同编织的错觉。
只是那微微泛红的耳根,和闪烁不定的眼神,泄露了他并未完全平静的心绪。
“啧,真扫兴。”他理了理微皱的衣袍,语气带着一丝仓促,“罢了罢了,不跟你这不解风情的冰块计较,小爷我回去寻周公下棋了。”
他摆摆手,脚步迅速地走出凉亭,身影没入浓稠夜色。
她独立亭外,晚风拂过,腕间那抹滚烫的触感似乎仍未消散,连同他那句意味深长的问话,在心底反复回响。
如果他不是这般模样……他该是何等模样?这与李主簿之死,与罗刹殿,与这江州官场的迷局,又有何关联?
而自己方才,为何没有立刻运功震开他?那一瞬间的迟疑,是因为察觉到他话中有话,还是……别的?
夜色更深,御史的直觉告诉她,沈玦身上隐藏的秘密,或许正是解开江州乱局的关键之一。
她需要更冷静,也更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