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往花丛中 第4章 梨花带雨何麓

“咔，又错了，你到底要错几遍？”导演气得连拍几下桌子，愤怒地朝何麓吼。

周围的工作人员为之一振，同情地望向何麓。

何麓穿一身蓝白色民国女学生服，僵硬地坐在一张八仙桌旁，她的背后是一间老北京茶馆的人造布景。

何麓缄默不语，将薄唇抿成一条线，低头望着老旧斑驳的桌面，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没有表情！

这在见惯表情，需要表情，激发表情的万导看来，简直是对他绝对权威的挑衅，他重重拍了一掌桌面，两脚一跨，迅速站起身，愤怒地指向何麓，“怎么，你还委屈了？你看看你自己那张刻板画一样的脸，毫无生动可言，要情感，你的眼睛像死鱼，毫无情感流露，要美感，你就只会咬下唇，干瞪眼，生动，像鲜活流淌的山泉一样生动，你懂吗？”

万导的嗓音如同离弦利箭，嗖嗖嗖，在拍摄大厅肆无忌惮地飞驰。

何麓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些微妙变化，她苍白的脸泛起一阵可怕的潮红，身体也抖得厉害。

万导的训斥还在无情地继续。

“忧郁，像海水一样，深蓝的忧郁，最容易反映的五官是眼睛，何麓啊何麓，你的眼眸很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可能，你怎么不知道充分利用它，何麓！看着我！”

何麓僵硬地抬头，茫然地视线往万导那里颤巍巍移动，她的目光簌簌抖动，在许多或同情，或厌烦，或憎恶的看客脸孔流淌，最终停留在万导张阖的嘴。

“秋水盈盈，脉脉不得语，你要学会利用你的眼眸来反映角色的心路历程和情感，从而打动观众。何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别浪费大家的时间和心血，知不知道？”

何麓缄默地咬唇，点头，睫毛轻颤。

万导看见她这副可怜的表情就来气，无用之人才需要利用可怜来博取同情，看她这副德行，怕是根本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万导越想越觉得无望，大手一挥，抄起话筒。

“来，各位准备，再拍一遍。伯老师，您也辛苦，再陪她拍一遍戏吧。”

伯仲川心中早已对屡次三番的NG不耐烦，但为了维持风度，仍徐徐笑着点头。

荣榕（何麓饰演的女学生）动情地望着明天（伯仲川饰演的报社记者），试图伸手摸他的眉眼，而后露出哀伤痛楚的眼神，张了张口。

“我们的国家还有明天吗？”荣榕问。

“有，只要你我坚持度过黑夜，就会拥有光明灿烂的明天。”明天答。

“明天是…是美感…不是…美好…”荣榕支支吾吾。

“咔！”

万导一扔喇叭，猛得站起身，“何麓，你怎么回事，眼神好不容易到位，台词又不行，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一心不能二用。”

“对不起。”何麓干巴巴地鞠躬，起身的一下，眼眶倏然湿润，一滴泪就这么滴落在脚背，濡湿她的白棉袜。

“你真是……唉，算了，再拍一遍吧。”万导压抑怒火，决定再给何麓一次机会。

化妆师适时小跑进布景区，拿着粉扑在何麓脸腮，眉眼四周，鼻翼两侧，乱拍一气。

“对不起。”何麓颤巍巍同化妆师道歉，仿佛今日她欠了全世界一个公理。

“不行，这样不行，总是这样道歉不行。”伯仲川突然说话。

何麓倏然抬头，泪光楚楚地凝望伯仲川，仿佛看见踏着七彩祥云来解救她的白马王子，伯仲川前辈仿佛在发璀璨金光。

“何麓，你总是这样无效道歉有什么意义？”

好吧，璀璨金光倏然熄灭，徒留伯仲川冷冰冰的黑脸。

“……”何麓又一次低垂头，眼底的希望之光瞬间熄灭，“对不……”

“你会不会演戏？”伯仲川直白地问她。

这一问，毫无感情，却是压死何麓的最后一根稻草，何麓顿时泪流满面，抽噎不止。

“你不会演戏，就要虚心请教前辈。”伯仲川仍旧往人心口捅刀子。

何麓的哭泣声渐渐响亮，她难以置信地抬眼瞪着伯仲川，肩膀一耸一耸，像一只抽水的水泵。

“我就是一个很好的前辈，我可以很有效地指导你演戏。你看看你，作为一个新人，只要不拍你的戏份，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宿舍，也不与剧组的同仁交流工作，也不和导演以及对手演员讨论角色和戏，你怎样进步呢？”

嗯，话粗理不粗，万导适时点头表示赞同，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太含蓄，太不合群，太不懂得抓住一切机会向圈里前辈讨教。

“再论，这个角色是一个先亡国后亡家的女学生，她对于敌人是一味的悲愤，对于汉奸是一味的憎恶，对于国民党是喜忧参半，对于同胞，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好不容易萍水相逢一个乱世知己，感叹彼此同病相怜，荣榕对于明天，不仅仅是患难之中萌生无望的爱情，还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和悲悯，是成为志同道合的渴望，这些情感，你作为饰演荣榕的演员，有没有深层次分析过，除了背台词，除了浅层次地表现或喜或忧，或爱或怒，你还得有这些体悟作为心理支撑。只有这样做，你的情感才不会单一，你才能符合导演的要求，生动而具象化。”

“作为饰演角色的演员，你不是在演一部可能会给你带来红利的戏，你是在用你自己短暂的演绎去告诉观众，这个女学生离散悲楚的一生，同时是呼吁观众，落后就要挨打。”

伯仲川一口气讲完，觉得嗓子干涩，抬眼示意助理，助理默契地递上水杯，他浅酌一口杯中温热的枸杞红枣茶。

万导听他一席话，茅塞顿开，率先激动鼓掌，周围的工作人员同样忍不住佩服的心情，纷纷热烈鼓掌。

万导颇为赞赏地看着伯仲川，正准备张口夸赞他几句，却听见他又一次幽幽地说。

“也难怪，谁让你是爱豆出身，女团c位也不过是个门面，初中毕业也没多少文化，你应该想办法找一些资料去了解这段历史，会对你的表演很有帮助，拍摄结束后，好好去专业学校读表演课学点演技。”

“……哇！”何麓再没有脾气，听见那句“女团C位也不过是个门面”，顿时放声大哭。

仰面朝天，嘴巴张得能塞下两馒头，既然女团C位不顶用，她也不想再顾忌爱豆形象，哭得惨烈又蠢笨，活像闹着吃糖的三岁顽童。

万导一时也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怎么劝这位远房外甥女。何麓小时候不爱哭，但凡哭起来，就没边没谱，任凭大人怎么哄都劝不停。

周围的工作人员也都瞠目结舌。

可是堂堂自诩前辈的伯仲川仍不休不止，继续同哭泣的小朋友讲道理。

“你可以考中戏，上戏，央戏，或者聘请专业表演老师课外辅导，我也是作为前辈，对晚辈的一个规劝，你哭是没有用的，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孟姜女哭倒长城只是一个神话故事。”

伯仲川像大话西游里絮叨的唐僧，何麓在一旁，像一个泪流不止的人形喷水壶，现场工作人员是看戏的观众，恨不得抓一把香瓜子，磕个痛快。

唯有万导急得火冒三丈，又不懂如何去劝。

左右为难之际，杜美美抱着一盆白海芋走进大厅。

万导像看见救星，猛抓她的胳膊，请她去劝一劝伯仲川。

杜美美是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看着抓耳挠腮的万导，叽里呱啦的伯仲川，哭倒长城的何麓，疑惑地望向小万，小万摇一摇头，附在她耳边叽里咕噜一阵，又劝她不要多管闲事，该干嘛干嘛去。

“又是这个伯老师，专会欺负老实新人。”杜美美囵拳擦掌，一幅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不顾小万的拉扯，往伯仲川身边大步迈进。

“你又欺负新人老实，你凭什么那样凶！”杜美美毫不客气，直接切入正题。

伯仲川也不示弱，“我哪里凶啦，我是在传授先进的表演经验。”

何麓在一旁都快哭成一汪海洋。

“你就是职场霸凌。”杜美美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警告他。

“你冤枉我！”伯仲川不服她给他乱扣帽子，同样双手叉腰。

“谁都是从新人变旧人，你得允许别人一步步来。”

“我允许她一步步来，所以我一步步指导她啊。”

“你把她骂哭，把我骂哭，这就是拔苗助长，错误的指导方式。何况，你也是从新人过来，也不是天生会演戏！”

“鄙人不才，十四岁出道第一部作品就拿火树银花最佳男配角。”

杜美美无话可说，实力胜于雄辩。

伯仲川见她偃旗息鼓，得意非常地挑眉，“我怀疑你就是公报私仇，你不是为她出头，你是记恨我之前骂哭你。”

“闪开！”杜美美惊呼。

伯仲川来不及说话，眼前一黑，身体已经被杜美美扑倒，后背重重砸落木地板，“哐当”一声巨响，一件庞然大物砸在耳旁，木地板猛烈一震，雾一样的灰尘扑向他的眼睛和鼻子，他的心砰砰乱跳，他的身体被她牢牢护在怀里。

很快，剧组的工作人员一拥而上，将他们团团围堵，耳边的声音混乱，嘈杂，伯仲川只能看见那一双如水波清澈纯净的黑眸。

“伯仲川，你没事吧？”杜美美喊他。

伯仲川毫无反应。

杜美美索性拿掌心拍他的脸，“你没事吧，说话，有没有头晕？”

伯仲川木讷地摇头。

“你痴呆啦，没事就回话！”杜美美拔高音量。

“我好像看见星星。”伯仲川傻呼呼。

“……”

“坏了，撞到脑子了。”万导一拍双腿，赶忙喊人送他们去医院检查，“一定要全身检查一遍，必须是从头到脚，一根头发丝都不能放过啊，这两位演员可都是拍戏的好苗子。”

“美美老师，你有没有事？”何麓哭得梨花带雨，蹲在杜美美脚边。

杜美美看她可怜得像一只小白兔，抬手抚摸她的头，叮嘱她，“没事，好好琢磨戏。”

何麓拼命点头，眼泪因震动而乱飞，直落到杜美美嘴唇边。

杜美美无意伸舌头一尝，又苦又涩的。

“没事，没摔着。”杜美美强忍住痛意安慰她。

《山语》剧组演员统共就三个人，两位演员被送进医院，剩下的一位就是块不会演戏的木头，万导一时悲上心头。

“流年不利，流年不利。”

道具组所有负责人集体站在办公室外面静待万导和制片人召见，一位位如同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脸。

“掉落的道具是一截房梁木头，昨日拍摄完毕，我和张哥里外检查了三遍，没发现任何问题，今日我就疏懒了一回，都怪我没有里外再次仔细检查一遍，对两位知名演员造成严重伤害，对剧组拍摄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道具导演毕恭毕敬地坦诚自己的错误。

制片人摇一摇头，严肃警告：“不可挽回倒不至于，这件意外你们道具组要牢记于心，剧组人员的安全大于天，切不可再犯。”

制片人说罢，又将目光递向万导，万导一直低头思量，缄默不语，这时抬头环视门里门外众位剧组同仁，深叹息一声说，“也不能全怪大家，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是总导演，我先带头反思己过。最近时间紧拍摄任务重，昨日深夜三点才完工，道具组的工作人员怕是要四点才能回房休息，今早六点就赶到现场准备拍摄工作，确实身心吃不消。各位同仁再坚持坚持，充满阳光的黎明一定如约而至。”

接着，万导又凑近制片人，面色严肃地说，“封锁消息，不能让那些狗仔抓住机会，制造不利的流言蜚语。”

“是。”

VIP病房内，伯仲川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眼望着天花板专注想心事，新明在一旁替他削苹果。

“哥，想什么呢？”新明将苹果削成小兔子的形状，递到他嘴边。

伯仲川摇一摇头，表示自己不想吃兔兔。

新明眉一挑，不客气地把兔兔塞进自己嘴巴。

“哥，你是不是在想美美姐？”

伯仲川转头看他，疑惑地问，“你说她为什么舍命救我？她会不会对我……”

“不会。”新明极力否定。

伯仲川瞪他，“我还没说完呢，你又不是她肚里的蛔虫。”

“女孩儿的心事我比哥了解，她骂你骂得那么凶，绝不会对你有任何想法，没有哪个女孩会喜欢一头暴躁的猪。”新明一本正经地摇头。

“你是不是不想拿年终奖了？”伯仲川冷冰冰威胁。

新明举手投降，笑容讪讪，“我不是说哥是猪，但哥很有可能在美美姐眼里是猪，还是头动不动就训斥新人的暴躁猪。”

“我想吃冰淇淋，你去买。”伯仲川没好气地吩咐。

“你不能吃冰的，我给你热牛奶好不好？”新明用哄孩子的口吻哄他的老学长。

“那我要喝豆浆。”

“好，我下楼去给哥买。”

新明利落起身，往病房外跑，伯仲川在他身后幽幽开口。

“我不要楼下的，我要福记酒楼的招牌绿豆浆。”

新明露出一副求饶的表情，“啊，哥，福记在城北，我们在城南。”

伯仲川沉默以对。

新明咂咂嘴，狠下心点头，“好嘞，哥，我快去快回，你等我，不要乱跑乱动，有事找护士小姐姐。”说着，抬脚就要来个百米冲刺。

“回来。”

新明刹住脚，疑惑回头，“咋了，哥。”

伯仲川摇一摇头，“不想喝了，你回来坐着吧。”

新明又安心坐回床前。

“你削的苹果给你美美姐送去。”伯仲川平静地建议。

“美美姐不在，听她助理说，她已经回剧组拍戏去了。”

“拍戏？”伯仲川皱紧眉头。

“哥，你别担心，美美姐毫发无损，做完一个全身检查，医生说没大碍，她就和朱莉回剧组了，哦，不是我们剧组，是另外一个剧组。”新明一面替他掖被角一面解释。

“万导肯放行？”

“我忘记告诉哥了，万导说这次事件是一个意外，所有损失剧组承担，你伤了腿，何麓也需要单独培训，万导决定索性另约时间再拍，先给大家放个大假，他也想一想接下来的戏该怎么拍。”

“万导出了名的慢吞吞，一部电影拍五年的都有。”伯仲川实话实说。

“这叫随性，哥也应该多学一学，人至察则无徒，何麓怕你，美美姐烦你，吃力不讨好。”

“你小子，还教训我了？”

新明憨憨地笑，大掌摸着后脑勺，“嘿嘿，我哪敢呀，哥最厉害啦。”

小万姐挤眉弄眼：杜美美，不要多管闲事，自讨没趣！

杜美美甩脱小万姐：不，我见不得小何麓被欺负，我最见不得他欺负老实人！

何麓：美美姐～（星星眼）

伯仲川扶额：我说过了，我是指导新人啦。

新明：哥，哥，消消气，消消气，人至察则无徒（拉住伯仲川）

万导（火冒三丈）：我的戏呀，我的好苗子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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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梨花带雨何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