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巷狭而深,故而飘零的落叶至多绵延三十步。三十步外,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江都市井随日而出。古城高而厚,人言凄凄的风雨不过纵横九十里。九十里处,登高望远、豁然开朗,淮左天地一览无余。
晨起的扬州首府江都城,就常常沐浴在这样沉静的光晕之中。
沿着来时的青石板路,踩过同一片水洼,选择一条完全背道而驰的方向,不多时便可独上高楼,看到一道躲在高台阴影中发呆的身影。
荒木涯喜欢这样的时刻。
他的黑衣在风中猎猎作响,骤雨初歇、蓑衣未去,青绿色的箬笠与暗色衣袍反复纠葛,万象逶迤已过,可世上最浓墨重彩的云、最茫然不定的雨,还停留在这里,等候一位迟来的归客。
萧诀于是缓步向前。
青箬笠、绿蓑衣,这样的装束在江南水乡总是常见,可荒木涯某一日却在他们的斗笠边缘缀了一串玉珠,形如大日、色胜殷红,于是灰白黑的枯燥色调之外,流浪剑客的身上增添出一缕沉甸甸的血红。
玛瑙一泓浮翠玉,这样的光彩在武林中并不常见。因为富贵与权势相通,水流向东,游人的方向顺着水,而权柄在天子的皇城,金钱的方向就逆流到宫阙楼阁。
游走四方的人大多寡淡无比,话本子形容侠客是风尘仆仆,穿深黑深蓝靛青色的衣服,披星赶月、栉风沐雨,手上握着沧桑古朴的兵刃。
荒木涯曾经就是这样的人。
他背上的荆棘剑总是蒙尘,剑刃藏锋,人们只能从漆黑剑鞘外延伸出的一段嶙峋枯枝窥探到剑客的心。这支枯燥的剑,这个无趣的人,是从今年开春时才逐渐为人所熟知的。
萧诀与他在去岁隆冬相遇,当时年关将近,人人欢庆,嘉州首府龙游县却一片愁云惨淡。本地大宗天一阁少阁主雷松珩,继离奇失踪后被人悬首城楼二十九天,死状可怖,不能瞑目。
雷氏一族素来处事骄横,尤其自天一阁发迹以来,于龙游县可谓横行乡里、无所顾忌,何曾有如此狼狈之时。何况雷松珩从前备受宠爱,老阁主雷行川骤闻此事、怒而吐血,为寻仇将整个蜀中都搅得天翻地覆。
天子平定蜀中以来,始终以怀柔安抚之策为主,蜀中武林势力尤盛。天一阁蜀地名门,又与嘉州刺史私交甚笃,于是整整一个月的腥风血雨,竟然在刺史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表态下延续了。
可贼人来去无踪,门中弟子东奔西走,至多望见一飘然离去的月下孤影。至于第一天便被妥善取下安置的少主头颅,无论藏身何处,次日清晨总能重新悬挂在城门之上。
天一阁上下,既失少主,又失颜面,百般设伏不能如愿,直到第三十天日暮,火箭西来,众目睽睽之下,经受三十天风吹日晒的头颅终于化作灰烬,结束了他为非作歹的前半生和死不瞑目的身后事。雷行川亲自带人向羽箭来时的方位追去,只看到苍松古木之间,五颗头颅横陈,幼子全身经脉俱废,左眼空洞,流血哀嚎不止。
雷行川七子去六,到这时气急攻心吐血倒地,与他仅存的残废儿子被一同抬进了过去阴森可怖、高不可视的天一阁。
过去三十天风声鹤唳的余波尚未完全消弭,事态又愈演愈烈。天一阁行事跋扈,百姓心中拍手称快,嘉州刺史为之焦头烂额,又有几分胆战心惊,竟然生出劝雷行川暂罢此事的想法。总之,剧烈的争吵冲突后,蜀地似乎又艰难地恢复了往昔的平静。
萧诀久居高山,闭门不出,知道此事是因为要从剑阁前往扬州赴约武道大会。当时江河东流,冷月寒声,乌篷船颤了一颤。荒木涯挑帘而入,送了她一截雷少阁主的断指。
拂云剑没有出鞘的必要,一来确实打不过,二来雷松珩臭名昭著,她与这家伙是有些新仇旧恨。所以她把断指扔进了岷江,而荒木涯就乘着她的船,和她一并来到了扬州。
这是他们结伴而行的第五个月。
荒木涯多数时候并不残暴,他只是戴着他青面獠牙的面具独自沉思。乌篷船的船头船尾各坐着一个人,他们在月光温柔的注视中、在流水轻缓的歌谣**同漂泊。
有时夜色太过枯燥,小船又遇到了蒿草,他们就顺势休憩。萧诀很喜欢烹饪,她会在树下享受一碗唇齿生香的鲜鱼汤,也会故意在给荒木涯的鱼汤中不放任何一点调味。篝火隔开两个披着水汽的身影,影影绰绰的火光中,对方执筷的手在短暂停顿后总是会选择继续。萧诀因而疑心他没有正常的味觉,但他们毕竟在这种清风明月中到达了扬州。
扬州的天象总归与蜀地不同,何况如今已是夏末,夜中清溪缓缓,某一天,两人忽然决定共同做一件大事。
当然,并非是“大楚兴、陈胜王”,只是小舟东流以来,河畔的苟延残喘和城中的歌舞升平总是令人心生不忍。萧诀躺倒在潮湿的船舱,隔着一层单薄的木板感受到自己的心在江流中起伏不定。
她有些茫然,而荒木涯乘风踏水,短暂的离别与重逢后,带给她一把裹挟着血气的剑和一副红面獠牙的面具。
他还是像初见时那样肆无忌惮,而萧诀也同样收起拂云剑,选择成为臭名昭著的红煞,用她平时极少用的左手握起了一把不当之剑。
数月以来,江南最凶名在外人人喊打的魔头反派,当属“青红双煞”。青煞善使木剑,剑柄蜿蜒蜷曲如荆棘,其人黑衣负剑、行疾如风。红煞善使铁剑,剑柄逶迤腾挪如流云,其人衣着繁复、奔逸绝尘。因外人不知姓名身份,多以荆棘剑和流云剑相称。
双煞崭露头角以来,共计出手二十六次,其中斩杀朝廷官员三人、劣绅豪富六人、不义之士十七人,闻风丧胆而不敢作恶者不计其数。
江南道恶人谷专精此类暗杀悬赏之事,为此曾连夜颁发二十七道手令,前二十六张厉令门下弟子对双煞格杀勿论,并许以援助者重利,最后一张则试图招徕此二人入伙,承诺可力保周全,前后之态,令人发笑。
青红双煞对此的回应,则是恶人谷外新添的两道悬赏画像。
荒木涯行事张扬至此,虽然大多数时候,他只是一个沉默怠惰到不愿意说话的人,但骨子里却极其自负。萧诀比他稍好一点的地方,大概是更有文化更有礼貌一点吧。
至少杀你的时候,萧诀还会说个“请”。
他们斗笠边的珠串,就是来自某位剑下亡魂的珍藏,共计三十颗红玛瑙。荒木涯对色彩的感知能力很弱,有时只能辨得出黑白二色,有时却又能敏锐地抓住某个瞬间生灵万物的一切思绪。
他的衣服总是胡乱地穿,因为除了遮风挡雨驱寒取暖之外,颜色对他来说并没有任何意义。只有情绪相当激动,相当心潮澎湃时,眼睛才会注意到流淌的、醉人的殷红。
现在,他亲手把这样的颜色缀在萧诀身边,自然很轻易就注意到了身后的她。
萧诀多数时候是不带面具的,她的身份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地方,她享受阳光、微风和雨露,而荒木涯比较喜欢她身边的阳光。
他换了姿势,很悠闲地趴在城门楼上,萧诀便也站到旁边,听到青面獠牙面具下轻飘飘的问候。
“怎么样,找到你要的结果了吗?”
萧诀摇摇头,刚下了雨,城楼有些脏,泥土粘连着高墙,她摸了一下,指间便带出一道灰印。“东流客老了,”她说,“你别趴着了,我们没有新的蓑衣可换了。”
是的,青红双煞虽然近来在江南道风头无两,但他们做的是劫富济贫的事儿,浑身上下只借用过三十颗红玛瑙。杀一个恶徒,便挂一颗珠子,杀够三十人,两个人就约定分道扬镳,届时将玛瑙串与悬赏令送回扬州刺史府,以示金盆洗手。
两个人最富裕最风光的一次,当属荒木涯某次行侠仗义后拎着逃犯的头颅试图去官衙登门拜访领取赏金的时候。当然,他依旧戴着他青面獠牙的面具,所以在一阵鸡飞狗跳之后,青煞只得到了幕僚私人赞助的白银百两和险些冲杀进来的历阳县驻军。
当时他们的关系还不是很好,萧诀留在旁边茶楼望风,第一次见到他灰头土脸的样子。后来他们一起辗转江南十三州,许多次幕天席地、餐风露宿,想到当时的鲁莽,还是会莞尔一笑。
不过这种事毕竟只能做一次,江南道各州县都有驻军,官邸防卫向来是重中之重。游侠再武功卓绝,也不能在千军万马中洒然而过。所以后来,青红双煞虽然仍旧活跃,却再也没踏进过衙署半步。不义之财尽皆散去,当取之财不能领取,两个人早就穷得只剩下一身衣服和各自的剑了。
荒木涯于是也低下头,看了会身上的蓑衣。
其实他看不出来脏,黑白色上面再多一层重一些的黑色对他来说也没什么所谓。可是既然萧诀说了,他只好直起身子,说:“晚上我洗。”
萧诀点了点头。
雨声早已停歇了,江都城的人流在慢慢汇聚,也许不多时,换班巡逻的士兵就会发现猫在僻壤角落里的两个人,所以他们没有太多的悠闲时光,继续了之前的话题。
“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荒木涯问。
他对东流客这样退隐很久的上一代传说不甚了解,也不甚敬畏,很多时候甚至感到百无聊赖。这个人身上有一种极致自负的癫狂,在他没开口之前,所有人都会觉得这是一个残忍暴虐的疯子。当然,虽然他说话的声音意外地轻柔,萧诀也只是觉得他是一个会说话的疯子。
人和疯子的共同话题不算多,杀人算一个,所以她恹恹地回答道:“有一些眉目,可这些事情太痛苦了,想做点简单的事儿换换脑子。”
荒木涯就明白了。
他少年时家贫,偏爱折木作剑,佩剑的剑柄刚好在腰间,所以养成了想事情的时候摩挲剑柄的习惯。可现在荆棘剑在背后,他手上又没点什么东西,只好忍住去摸点别的、比如灰墙的冲动,平淡地道:“那我们今晚去射阳县令府。”
扬州广陵郡下辖诸县,以江都为首府,射阳次之。射阳县令枉法营私,在当地风评极差,可他做事相当谨慎,又是扬州刺史心腹,取证艰难,以致于迟迟不能动手。
通常情况下,武林人士快意恩仇是不会考虑繁琐而枯燥的取证环节的,可萧诀与荒木涯都不是滥杀无辜的人。何况他们行事以来声势不可谓不大,能在江南官署近乎默然的态度走到今天,靠的就是每次出手时死者身边成堆的铁证。
有人为这份政绩而默许,有人因心中有鬼而不敢报官,庙堂江湖中人形形色色,能兴风作浪,毕竟还是需要一些本事。
他们上次在寿春郡捉拿逃犯的时候,射阳县令这桩事还没有办妥,因此萧诀点头的时候,心中也会轻轻疑惑荒木涯是何时找全的证据。可他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所以萧诀似乎又没有了问下去的理由。
在渐渐轻柔的风中,两个人度过了一段静默无言的时光。
士卒甲胄的声响“窸窸窣窣”地飘荡游走,似乎太阳又有了一些倾斜的角度,而城门楼的阴影就为之挪动,荒木涯的身躯因此一半泄露在天光下。时间已经不早了,萧诀拢了拢衣服,为接下来短暂的离别向他点头示意,“晚上见。”
她的斗笠和面具留在他身边,失去这些暗色中极其危险的事物后,荒木涯不止一次地清晰认识到,她是一个行走在太阳底下的耀眼的人。
剑阁当代首席弟子的身份总是十分忙碌,武道大会的事情又那样多,荒木涯看向她像来时一样平静的背影,像在看一缕缥缈不定的风,一朵行踪不定的云。
城门楼太高了,高到他必须亲眼看着这个人走出很长一段路,他必须用很长一段时间接受她的离开,这种感觉很糟糕,更可怕的是他原本可以有另一个选择。荒木涯看了看手中的两串玛瑙,还是一样漂亮的颜色,但他却忽而对自己有些无端的厌恶。
他选错了身份,并且正在为此付出不可承受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