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又回来了。”阔别三年,神都还是昔年光景。只可惜,他们的心境早不似从前了。
车架内,杨佑微微撩起车帘,就见城门大开,神都金吾卫分列神武大道两侧,持枪相连,将沿途看热闹的百姓拦在身后。
宁如月只敢沿着缝隙偷偷瞄一眼窗外,神都富饶,远非蛮荒之地的凉州可比。
深吸一口气,揽着杨安小小的肩头,温柔安抚道:“一会见了你皇伯伯不要怕,你百日时,他还亲自抱过你呢,但也不许无礼。知道了吗?”
宁如月骄纵,可在对杨安的教养上,却鲜少插手,即便这是她的独子,她的命根子。
她见过父亲是如何教导哥哥们的。做得好,未必有赏,但犯了大错,定然是家法伺候,棍棒之下皮开肉绽,姨娘和嫡母哭红了眼眶,也不敢拦。
她从姨娘对哥哥的态度中依稀明白了,儿子是不能得罪的,哥哥将来会是姨娘的依仗。所以,安儿是不能得罪的,安儿将来是她的依仗。
杨安小小一个,十分安静乖巧。去年年初开蒙以后,他便搬去了外书房,平素都是跟着师傅描红习字。因年幼,杨佑许他每三日可回霞月堂宿一晚,直至满十岁。
“是,母亲。我知道了。”杨安白净的脸上笑起来有两个小小的梨涡,一看就是随了他母亲,“天使大人已经派人教过我觐见皇伯伯的礼仪了,安儿都记住了。母亲放心。”
杨佑放下车帘,握住杨安的小手,缓缓道:“你皇伯伯身子欠安,一会跟在父亲和母亲的身后。你皇伯伯不叫你,就别近前去。”
比起宁如月想叫安儿在皇兄眼前露面,他更想安安稳稳得将安儿送出神都。皇兄只有一个儿子,也是整日里汤药不断,安儿太康健了,康健得让人心生妒忌。
太子成婚已有一年了,但东宫至今未传喜讯。
杨安满脸困惑的在父亲和母亲之间来回摇头,他要听谁的?
“好孩子,听你父亲的话。”宁如月看不懂杨佑的心思,但不妨碍她听话。
西侧门外,早有两名内侍和两名宫女在此等候。车架才停下,便有一个小黄门跪在车架旁充作下马凳。
“奴婢们参见王爷、侧妃、小公子。”四人齐刷刷跪下。
“都起来吧。”杨佑温和有礼,抬手示意。
“王爷,皇上正在延英殿等着您呢。”内侍满脸堆笑,弯着腰身上前寒暄,“侧妃娘娘安好,小公子安好。”
宫中的太监们去了势,权力便成了他们新的势。无权力时,连腰板也直不起来了,成日里佝偻着腰身,在这皇城中,处处低人一等;有朝一日得了权,便腰杆挺直,处处压人一头。
两名宫女瞧着面生,宁如月肯定这两位她是没见过的,含笑问道:“不知两位?”
“奴婢听雨。”
“奴婢观星。”
“见过侧妃娘娘,贤妃娘娘正在储秀宫等着您呢。”两位宫女看衣着,应该是正四品宜人,有品级的宫女。
不过三年,帝后之间已经生疏至此?这中间,可还有个太子呢。杨佑不动声色的撇了一眼两位宫女。
“两位姑姑,这可不巧了。皇上有旨意,咱家得先带着王爷、侧妃、小公子面圣。”其中一位内侍嗓音阴柔地解释道。
“陈内侍,贤妃娘娘吩咐过了,叫奴婢们先来候着,待陛下召见过,奴婢们再领着侧妃娘娘和小公子去储秀宫小坐。”听雨笑着回应。
两边都客气极了,皇帝的身子一直不好,为保养身子,后宫妃嫔不过十多个,得宠者不过两三。圣上跟前的内侍和宠妃身旁的宫女,在某种程度上,是天然的盟友。
“那就随咱家来吧。”陈内侍极客气,只敢略前半步走在杨佑的身侧,稍作引路。
另一内侍,躬身行礼道:“王爷、侧妃,此处离延英殿还有些距离,一路步行,恐小公子劳累,就叫奴婢抱着小公子吧?”
“如此,就辛苦内侍了。”宁如月含笑点头应允,待内侍接过杨安时,顺势塞了一个薄薄的荷包。
约莫两刻钟不到,一行人到了延英殿。
听雨、观星在延英殿外等候,陈内侍带着三人走进殿内。
入东侧,满墙的博古架,上陈列着古籍、玉器、古玩;博古架前是一方紫檀木的书桌并着太师椅,右侧是紫檀木五屏风围子罗汉榻,中间一个炕桌,上搁着一个天青釉镂空莲瓣香炉,里面焚的当是龙涎香,两个明黄色软垫搁在两侧。左侧便是两张紫檀木的靠背圈椅,中间是一方小八仙桌。
慈安帝杨平只穿了一身家常旧服,坐在书桌后。杨佑携幼子、女眷进了东侧门,在距离书案前约一丈的位置停下。
轻撩衣袍,跪拜行礼,道:“臣。”
宁如月牵着杨安的手,带着他一起下跪,道:“臣妇。”
还有一声清脆稚嫩的声音:“臣子。”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平坐在太师椅上,探究地看着他这位许久未见的皇弟,良久才道:“起来吧。”
又指了指左侧,道:“坐下吧,咱们兄弟叙旧,也不用太拘束。”
杨佑当即起身,叉手行礼道:“微臣不敢,臣当先是皇上的臣子,而后才是皇兄的弟弟,不敢逾矩。”
天家兄弟,最无情分。昨日还是兄友弟恭,今朝便能刀架颈侧。他若是信了这话,明朝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你啊,这些年去了凉州,倒是愈发沉稳了。”杨平不可置否,朝着杨安招了招手,“来,到皇伯伯这来。”
杨安看了一眼父亲,见他点头,才迈着小步子,走到书桌前,小小的人,叉手行礼:“小子杨安见过陛下。”
“这么豆丁大的人,还能这样懂礼数,可见你教得用心。”杨平朝着杨安招手示意他近前来,将人搂在怀里,似是感慨,道:“都长这么大啦。”
随手就将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取下,塞到杨安手中,捏了捏他圆润的小脸,道:“皇伯伯给你的,拿去玩吧。”
杨佑心中不安,连忙起身要跪,宁如月也跟着一同跪下,就听杨佑道:“皇兄,这太贵重了,怎好赏给他一介小儿,白白糟蹋了皇兄的好东西。”
“朕的侄儿,有什么好东西是他不能拿的?”杨平蹙眉。一去三年,他的皇弟,愈发谨慎了。
杨安轻轻挣脱开杨平的怀抱,走到书桌前,端端正正地跪下,认真道:“侄儿杨安,谢皇伯伯的赏。”
杨平笑了笑,对着杨安道:“行了,好好收着吧。叫你母亲带你去玩吧。”
一抬手,跪了一地的三人起身。
“来人。”杨平话音才落,近身伺候的太监总管陈茂实便手持拂尘进了东侧门。
“带……”杨平一直顿住,不知如何开口。
“皇上,贤妃娘娘今早也派了人在西侧门等候,约莫是想请侧妃和小公子去说说话。”陈茂实一眼就看出了皇上的为难处。
“这样也好。那就带她们去储秀宫吧。”贤妃貌美,无子又无家室,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皇帝都不会起疑心。
“是。”陈茂实将人带出。
东侧就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
杨平起身绕过书桌,坐到了罗汉榻上,指着另一侧,道:“坐这吧。五弟,不过三年没见,你怎么就瘦弱成这个样子了?”
杨佑也不再推拒,顺从坐下,扯起一抹苦笑,道:“不瞒皇兄说,我的身子,大概是彻底废了。这三年,皇兄可还好?”
应该不太好吧。康正元年,东南沿海倭寇作乱,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同年,渝州水灾,数以万计的百姓流离失所,一路乞讨到了神都,却被拦在城门外,饿死百姓无数。
康正二年,乌孙进犯,凉州卫求了麟州萧君谋出兵才解了困局;而后又听闻有百姓起义,虽被镇压,但再此之后,各地一直有百姓揭竿而起。
今年,只会更难。凉州到神都的三千里路,饿殍遍野;已有百姓易子而食了。大乾,还有多少寿数?
杨平四平八稳,笑道:“虽时有战乱,但好在朝中武将都还得用。只是这一年一年的税银收上来,不是赈灾就是拨给了兵部,还有百官的俸禄,到处都要花钱呐。掰着指头算算,朕还不得其一。朕的万寿宫,修了三年了,还没修完啊!”
“咳!咳咳!”而后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杨平心中激昂,他已派方士出海,为他去寻蓬莱岛、寻长生法!他是皇帝,自然是要万岁万万岁的!
“陈茂实,去,拿朕的丹药来。”
就着茶水服下,压制了咳嗽。
这一番话说完,杨佑心里只剩下两个字:完了。朝野上下沆瀣一气,摇摇欲坠的江山还不知能撑多久。长生之法?便是寻到了,又有何用?
“皇兄的咳疾,还是该寻个太医瞧瞧才是。”
“太医无用。”杨平摆手拒了,另起了话头,“去年,萧衍打退了乌孙。今年,乌孙可还老实?”
凉州边境连着乌孙部,乌孙善战,连年来犯,边境百姓苦不堪言。
杨佑无奈地摇摇头,满脸愧色,道:“皇兄,我这身子实在不争气,一年十二个月,倒有十个月是病着的。常年静养,实在不知。”
“不对。”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大约去年,乌孙掠夺的实在厉害,凉州卫似是抵挡不住,应当是求了萧将军领兵打退了乌孙。”
麟州和凉州两地,皆有与乌孙接壤的地方,偏又离神都甚远。军报就是八百里加急,来回也要四天半,杨平便许了萧衍便宜行事之权。
杨平掩下眸中精光,笑道:“都到了你的地界,可有请萧将军痛饮百杯?”
“皇兄可抬举我了。”杨佑掩唇咳嗽了两声,“我这身子骨,哪里能饮酒。府中下人里有亲眷从边境投奔过来,我也听了两耳朵。战事我也听不懂。与萧将军,怕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哈哈哈哈哈。”杨平拍了拍杨佑的肩膀,道:“你在凉州吃了大苦头。废王这个身份,是先帝薨时,留下的遗诏。朕登基之初,实在不好改。”
杨佑静静地等着慈安帝的下文。神都这一遭,神鬼也难测。
有人看吗?[托腮][托腮]自闭in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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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神都(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