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幽烛黯,阿寒脸上映着一圈橙黄光晕,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在祁云岫眼中一览无余。
“有什么想问的,直言便是。”祁云岫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阿寒收回小心翼翼的目光,将袖中匕首藏好。手指不自觉地抓上袖口,原先平整的布料被揉皱,留下一深一浅的折痕。
“先生……他们是何人?为何要抓你?”他纠结片刻,还是问出了口。
地道顶壁渗漏,涓滴似银珠串线般垂落,在地面敲出清脆水声。祁云岫听着水击石壁之音,悠悠开口:“是何人我不知,总归……”说到这里,他顿了下。
“是来杀我的人。”
阿寒眸光凝滞,眉心紧蹙,捏住衣袖的指尖因过于用力而泛起白。
“为何?”
“不知。”
祁云岫依旧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他单手支颐,另一只手轻轻拨弄着燃烬脱落的灯芯,仿佛此刻被追杀的人不是他。火光“噼啪”一跳,将他的眉眼映得忽明忽暗。
“还有先生不知不晓之事?”阿寒一时语急,说罢似是噎住,那双平日里总带笑的桃花眼此时也被垂下的睫毛挡住,看不出情绪。
拨弄灯芯的手忽的停住,祁云岫瞥了眼阿寒,唇角染上几分笑意。
“先生,”阿寒止言又欲,“不妨随我去……”
他话语未落,被祁云岫打断:“时辰将届,当启程了。”
祁云岫扶着石壁起身,阿寒欲言又止,提起地上的油灯,走在前为先生探路。
地道幽深狭窄,火光在潮湿的石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将二人的轮廓拉得细长而模糊。
阿寒悄悄将灯抬高了些,橙黄的光晕斜斜映在祁云岫的侧脸上。
火光刚掠过那人下颌,祁云岫便微微偏头,让阴影重新覆住面容。
“灯拿稳些。”他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抱歉,先生。”阿寒指尖一颤,连忙放低灯盏。
祁云岫没接话,只是伸手摸上油灯提柄,把着少年的手将灯扶正,指尖不经意擦过阿寒的虎口。
那里有一层薄茧。
“你以前常提灯走夜路?”祁云岫忽然问。
阿寒呼吸微滞,随即摇头:“小时候家里穷,夜里常摸黑做事。”
祁云岫不置可否。
二人于隧中蛇行良久,油灯明明灭灭,火光愈来愈暗,暗到阿寒已经记不清他挑了多少次灯花,心中只余下一个念想:这哪是隧道?更像是将阎罗殿的枉死城搬阳间来了。
入隧时日色犹灼,出来时残星没野。
阿寒看着手中的油灯,最后一根灯芯即将燃尽,微弱火光在夜里山风的蛊惑下放弃挣扎,随着夜空一同沉寂了。
万幸今时明月高缀枝头,细碎的月光散在林间,阿寒借着光放眼望去,赫然是沉清斋!
小屋在松林间若隐若现,与天地草木浑然一体,松涛林海随风翻涌,檐角隐现于葱茏之中,今日清晨新葺的屋梁依稀可见。
他连忙回首,自己方才竟是从一处石洞中钻出,此时石洞的入口已被祁云岫捡了地上残枝覆上,看上去和周围的石头别无二致。
屋后竹林外的隧道,竟可绕山一周,蔓延至屋前松林!
阿寒深深看了眼行至自己前方的那抹霁色身影,心中五味杂陈,疑问被压在心底,他缄口不言。
阿寒形影不离地走在祁云岫身后,学着先生的动作压低身子,缓缓挪步到木槿篱落旁。
“他们没走远,我们速决,”祁云岫压着声音对阿寒说,抬手指了指最近的那丛木槿,“此下埋有个包袱,你将其挖出来。”
他丢下这句话,矮身穿过篱落,往后屋去了。
阿寒没问先生意欲何为,只是遵命掘地。此处与周围平整硬实的土地不同,乍看不见端倪,将手覆上却能窥见其中玄机。
不多时,他便摸到块亚麻布料。他攥着这块布料一角,稍一使劲,包袱便破土而出。包袱沉甸甸的,阿寒将手放在外侧扪了扪,只能感受到坚硬的触感,不知是何物。
他没打开包袱,而是将其抱在怀中,倚在篱笆上仰头望月,静候先生归来。
“啾。”耳旁传来熟悉之音,阿寒侧目,与扑腾来的鸟撞了个满怀,许是汤圆整日未见熟人,一时间太过兴奋,没刹住车。
阿寒紧蹙的眉总算舒展些,他伸手接住汤圆,食指蹭着它雪白的茸毛,鸟也分外配合,不住地将脑袋往他手心送。一人一鸟,一派父慈子孝的祥和景象。
蓦地,阿寒眼角余光所及闪过一瞬白,只一丝,须臾便不见。他抬眸望去,那道寒光来自屋内,准确地说,在小屋轩窗后。
他确信那道光不是来自祁云岫。
阿寒当即后退两步,背脊绷直,全身汗毛都在戒备,一只手已摸上袖口,他先前趁祁云岫不注意藏了把匕首以备不时之需。
他目光如钉,死死咬住轩窗处,仿佛要用眼神将那窗纸凿出个洞来。相隔数十步,他看不分明,然而他深信不疑,窗后有人。
那道转瞬即逝的白光,是刀剑在月光下泛出的亮光,极细微,几乎融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但阿寒偏偏捕捉到那瞬,他绝不会看错。
窗后之人似乎并未发现他,因为阿寒目睹那人一步步移到门后,木门未合拢,此刻那深渊般的门缝中闪过又一道寒光。他俨然藏在门后,等待着什么人。
冰冷的月光居高临下地扫视着每寸土地,阿寒握住匕首的掌心渗出冷汗,敌未动,他也不动,林间空气近乎凝滞。
倏然,阿寒想起什么,他三步并作一步,身形似那剑下寒光般,向屋门闪去,饶是月光也只能瞥见虚影。
他终于想明白,此人为何按兵不动。门后寒光匍匐在暗夜里,守株待兔,他是那树桩,祁云岫则是那人等候的猎物。
祁云岫猫着腰贴近木槿篱落绕至前院,他方才去后院竹林中找到了自己白日里为阿寒采的草药,揣在怀中,此刻正打算与阿寒会和。
“先生当心!”
少年的声音穿破寂静的夜空,率先凿碎了松林间平和的假象。
千钧一发之际,祁云岫只见一道黛影冲到身前将自己推开,继而迎上一剑寒光。
“锵——”
刀剑相撞,长剑气势如虹,匕短难及剑势之阔。
然而少年沉腕翻刃,似蝶穿花,匕尖划弧,竟引长剑偏锋。
对面那人横三尺青锋,抬手再起一招,势如雷霆破空;少年却足踏莲步,腾挪如鹤唳云霄,身影闪烁,倏左倏右。
剑风虽疾,尽落空处。
那人忽撤步回身,剑锋陡转,欲向来不及防备的祁云岫袭去,然阿寒早窥其意,猱身而上。匕影如电,截其去路,寒芒吞吐间,杀气盈袖。
祁云岫怔愣地看着这一切在刹那间发生,目光扫至少年身上时倏而扬眉。
趁执剑者与阿寒纠缠,他健步如飞地冲进屋,也不管怀中搂着什么川乌红花,索性撒手掷物,抗起当日清晨随意扔在门后的木梯,眼疾手快,对准那人身影狠狠砸去。
“咚——”
执剑者似是未曾想自己会被人以此等招式暗算,猝不及防,在一声闷响后晕倒在地,手中长剑也“哐当”砸落在石板上。
阿寒怔然看着地上蒙面玄衣之人,又缓缓看向祁云岫手中的木梯,一时间瞠目结舌。显然他也不曾想,自己会以此等招式取胜。
“此人晕过去了,”祁云岫放下木梯,捡起草药和阿寒方才打斗时落在地上的包袱,“但他的同伙应当就在附近,我们速走。”
他一手抱着包袱,一手牵着阿寒,转身欲扎进松林。
没走几步,他忽而又停步,将包袱和草药尽数塞进阿寒怀中。他走回原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剑,随即一副担心此人忽然醒来的样子,奔回阿寒身边,将长剑也一并塞进阿寒手里,边赶路边解释:“此剑甚好,你拿着用。”
阿寒忙不迭接过,半拖半抱着一堆物件跟在先生身后。
二人一刻不停地赶路下山,汤圆瞠乎其后。祁云岫瞥了眼身后不断“啾啾”的鸟,索性伸手接住,捧着鸟一同逃命。
松岭恢复了往日的安宁祥和,阿寒只能听见松枝摇晃和枯枝断裂。
他们走了良久,行至山脚,放眼依稀可望见一片平地和若隐若现的农家,袅袅青烟在错落有致的黛瓦上空升起。他们这才后知后觉,此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
匆忙间,阿寒回首向山顶望去,也看见烟在林间升起,不过不是炊烟,而是滚滚浓烟。黑烟顺着高耸的林木扶摇直上,在空中弥散开来,似大夜弥天。他顿住脚步。
祁云岫走在前,感受到身旁少年驻足,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先生,他们这是将何物烧了?”阿寒半信半疑地问。
祁云岫先是愣在原地,忽而冷笑,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上难得升起一丝愠色,唇角也扬起嘲弄的弧度:“屋子。”
“屋子?哪座屋子?”
祁云岫瞪了他一眼,秋水般的眼波不再似平日那般目空一切,而是漾起责备之意,似是在埋怨阿寒不该提及此事。
阿寒被瞪得心中一虚,隐隐感到汹涌的怒意自身边传来,偏偏那人收回目光,头也不回地走了。
完了。
阿寒这才堪堪想起,松岭人迹罕至,这山顶除了沉清斋,还有哪座屋子?可惜了先生昨日早晨刚修的屋梁。阿寒在心中默默哀悼,替那群烧山贼。
二人一鸟阔步田陌,面前是水村山郭,青烟碧缕;身后是翠嶂岧峣,黑烟缭绕。不知村中哪户人家的狗被鸡鸣闹醒,柴门前篱笆围成的小院逐渐亮堂,犬吠也随着小院一声比一声亮堂。
年迈的樵夫一推开门扉,便看到位身姿绰约的霁袍男子在陌间穿行,清逸袍袖在身后翻飞,发丝绸缎般垂落,在清风的撩拨下划出道儒雅的弧。身着黛色短衫的少年抱着个大包袱形影不离地跟在男子身后,头发在脑后高高束起,同他腰间那柄长剑相映生辉。
“二位公子——”樵夫隔着篱笆喊道,“敢问公子打哪儿来,这是要上哪儿去?”
霁袍男子闻声止步,他拉高声音喊道:“老先生,我们要去兖州,途径此处。初来乍到,对此地多不熟悉,可否烦请老先生指个路?”
“兖州?”樵夫闻言,面露惊喜之色,穿过院子迎了出来,“犬子今日恰好要前往兖州探望他二婶,二位公子若是不嫌弃,可乘他的车前去。”
祁云岫欣然允之,他从宽袖中掏出一锭银递给樵夫:“如此,便拜托令郎了。”
阿寒听闻有车可乘,亦是欣喜。即便松岭位于青州边界,从此处徒步至兖州,少说要费上月余时间,他和先生就算不被那群蒙面人抓住,只怕也要精疲力竭瘫倒在途中。如今有马车可乘,自是再好不过。
樵夫热情地拥着二人坐上车,叮嘱儿子好生照顾二位公子。又进屋提了两篮果子分别塞进二人怀中,跟在车后送了一路,直到即将出村才堪堪停下,站在柴堆旁目送他们离开。
的的确确是坐上车了,阿寒想。
他盯着身下的三轮木板车,又看了看前方的毛驴和一旁给驴喂谷草的青年,一时间无语凝噎。
祁云岫坐在一旁,优哉游哉地从果篮里摸出个橘子,指挥阿寒替他剥皮。他将阿寒那副受人欺骗般的破碎神情尽收眼底,垂下眼睫遮住那双带笑的眼。
驴车也不比马车慢多少,至少祁云岫是如此想的。他摊开手心任由汤圆啄着橘瓣,环顾四周,他们似乎已经走了很远,回首望去再看不见高耸的松岭,只有一条绵延起伏的山脉蜿蜒盘踞在天边。
“先生,”阿寒替祁云岫剥完第十个橘子,终于忍不住问,“我们接下来去何处?”
兖州那么大,他们总不能四处流浪。那群蒙面人看上去不似会放过他们的样子,还是先找一隐蔽之地躲起来稳妥。
“兖州东部灾荒连年,”不等祁云岫回答,阿寒接着道,“那里人烟稀少,遍地山林,他们很难在那里寻到我们。”
祁云岫将一瓣橘肉送进口中,细细咀嚼,咽下后才缓缓道:“兖州东部正闹灾荒,我们此时去怕是连口饭都讨不到。”
“何况,”祁云岫又咽下一瓣橘肉,透明的汁水沾上薄唇,泛着甜腻的水光,“你第一时刻就想到去那里,他们怎会想不到?怕是此时已经有人在兖州东关口候着我们了。”
阿寒朝先生递去条手绢,示意他擦擦唇边汁水,同时问道:“既如此,我们该往何处?”
祁云岫拭净唇,将手绢递回少年手中:“沧南。”
“沧南素以丝绸闻名九州,历来人烟阜盛,此时又恰逢此地每年度丝绸展览之际,更是游人如织。我们混进人群,他们便难以寻得。”他认真向阿寒解释。
阿寒点点头,暗自将先生这番话记下。他将剥好的橘子递去,祁云岫却没接,反而忽然说:“你功夫不错。”
少年拿橘子的手一顿。
祁云岫眼角扫过阿寒的脸庞,那道凌厉的下颌线绷得很紧,很快又放松。
少年转过头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似乎还带着点邀宠的雀跃:“我小时候就可会打架了,村里的小孩都打不过我。”
祁云岫深深地看着少年的眼睛,那双眼不掺杂丝毫杂质,那么真挚。他接过阿寒手中的橘子,掰开来分一半给阿寒,没说话,只是唇角微扬。
毛驴兢兢业业地拖着板车朝前走,嘴中嚼着青年不时喂它的几根谷草,短小的驴尾垂在身后甩来甩去,一不留神就甩出一个黄昏。
阿寒抱着包袱和果篮走进路边驿馆,找店小二要了间房。祁云岫慢悠悠跳下板车,远远地跟在后头。
“先生。”
安静了整日的青年默默走到祁云岫身边,向他抱拳行了个礼。
祁云岫望了眼驿馆门口正和老板议价的少年,泰然自若地说:“去打探近些时日里,信都城中有何大户人家丢了子弟。”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