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在严冬,雪舞长空,天地间一派银装素裹,整片松林陷入绵长的静默。
忽而一声脆响划破沉寂的夜空,年迈的樵夫拖着沉重的步履踩上枯落的松枝,柴薪不安分地躺在他的背篓中,哐当作响。
樵夫佝偻着缓缓向山下挪步,暗自祈祷今夜能够安然着家。北风携冰雪刮过,身上的纸衣被掀开一角,他打个寒战,双手哆嗦着拢了拢衣物,加快了下山的步伐。
“就快到了。”樵夫这样想着,倏然一抹寒光在他眼前闪过,颈上忽凉,周遭空气似乎凝固。
风依旧呼啸着,他缩着脖子,颤颤巍巍地转过头,夜里景象皆不分明,只能依稀借着月光看见个黑沉沉的身影。正欲求饶,樵夫耳边传来一道粗砺的声音。
“沉清斋何在?”
樵夫闻声,心中大骇。他双目圆睁:“老……老朽一介山野柴人,从未听说过什么沉清斋,少侠怕是问错了人。”
昏暗中,樵夫盯着来者的身影瑟瑟发抖,他在松岭砍柴多年,已经有好些年岁不曾遇见盗匪了,自从山里那位先生定居于此,松岭比往年清平不少。
夜色愈发深沉了,只一缕月光洒落在灌丛中,那贼人就隐没在夜色与月色之下,只闻得其声:“那我换个问题。这深山里,可是住着个幽人?”
樵夫心中一紧,支支吾吾道:“少……少侠,我们这荒山野岭的,从未有过什么幽人啊!”
脖颈间的凉意更甚,樵夫感受到匕首在自己的皮肤上带来阵刺痛,血顺着脖颈流进衣领下,只得慌忙说:“倒是有个农夫,他不常出没,与老朽仅有过几面之缘。”
说罢,他又补充道:“上次瞧见他,是在后山的石泉旁边……”
语毕,樵夫感到脖颈一松,架在喉间的匕首已被撤走,那劫匪也不见踪影。樵夫紧了紧背篓,狼狈逃窜。
半人高的灌丛动了动,杂乱的影子模糊在雪地里,沉默而张扬,很快恢复平静。月光仍在无声地流淌,松林又沉寂下来。
雪下了整夜,房檐上积了厚厚一层白霜,似是不堪重负,松木正脊开始咯吱作响。
窗户“吱呀”一声被人从屋里推开,一双骨肉匀停的手虚按在窗棱上,天青色葛布松松地堆在手腕处,衬得那双手甚是白净。
祁云岫将头向窗外探去,恰逢檐上雪簌簌落下,晶白的冰花碰到乌黑细长的发丝,须臾化成水。
祁云岫毫不在意发丝上的水珠,转身拿起墙角的笤帚出门扫雪。大雪之日于他而言实为烦扰,室宇须重葺,栋梁须加固,门径积雪亦当扫清。
都说瑞雪兆丰年,不知今年后山那片梨树林会否多结些爽口的果子。祁云岫心心念念他的梨树,扫雪之际,动作亦趋轻捷。
小屋门口连接一条石板路。
其实也算不上一条路,只是几块形状不一的石板镶嵌在土壤中,拼成条可供人落脚的“路”。草编笤帚精准地找到每块石板的位置,拂去地上粗盐似的雪。
祁云岫扫去石板上方的雪,堆在松树下,特意绕过雪地里的一株小芽。如此嫩芽竟在寒冬腊月钻出地面,他不禁多看了几眼。
他抬脚将雪踩实,一团白花花的东西从树上飞来蹭了蹭他的手——是只银喉长尾山雀,许是平日里祁云岫饲之过丰,致使小鸟体积日渐膨胀,宛若一颗胖汤圆。
“早安,玉尘!”
汤圆“啾啾”两声,努力扑腾着翅膀防止自己掉下去,算是向祁云岫问好。
祁云岫挪到下一块石板边,端详片刻。这块石板上的积雪比其他地方都要厚,呈一座鼓包状,一人一鸟围着这座鼓包研究半天,实在不解这处的雪为何这样厚。
积雪盈尺,笤帚难以撼动,祁云岫索性回屋抗来木铲。木铲被径直插在雪堆上,没有预期中绵软的触感,祁云岫感觉不对劲——此雪为何坚若磐石?
他赶忙挥铲将表层的雪铲除,露出雪堆中间的部分。
只见一团粗麻布料随意地摊在雪地上,呈现人形。不,应该是一个人躺在雪堆中,明显不合身的粗麻衣服散开,虚虚地包裹着地上的人。
铲雪铲出一个人?
祁云岫错愕地看着地上这团粗麻布衣,又偏头看了看一旁因呆在半空中、忘记扑腾而摔进雪堆的汤圆,决定上前探一探。
他轻轻拨开冗雪,露出一颗脑袋,又将手伸向那人鼻端,感受到及其微弱的气息——还活着。
祁云岫端详着地上气息奄奄的人,观其形貌是个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光景,身着深色粗缯,其上有隐约深痕,是干涸的血迹。少年脸上也糊着血,如今已经化为一滩黑红污渍,教人难辨其容颜。
“既还有口气,那便先救人吧。”祁云岫心忖,替少年紧了紧衣物,将人横抱起。
檐下风轻,或许是因为昨晚寒风呼啸了整夜,如今已声嘶力竭,雪停了,风也停了。
一颗汤圆静静坐在窗沿,黑豆大的眼睛一眨不眨,歪着头直勾勾地望着床上的人。
祁云岫已略为少年擦了擦脸和身子,又不知上哪找来套旧裳替他换上。去除血污后,那张脸才堪堪展露出真容。
姿貌端华,眉目如画——祁云岫如是形容。
他掖了掖被褥,觉得不够,翻来些草药,捣碎了敷在少年的伤处,裹上层布,这才又安心将褥子重新掖好。白玉般的手指按着褥角,将其一点一点匀称地塞进少年身下。
少年已经睡了整天,又或许是晕了整天。祁云岫在床边坐了整天,竹捆的矮杌也沉默了整天,眼下似乎支撑不住了,发出“咯吱咯吱”的叫嚣。
祁云岫偏头望了眼窗外,正好捕捉到落日的最后一缕余晖,汤圆就是这个时候扑腾进窗子的,它似已觅食完毕,祁云岫觉得它比先前又圆了点。
“玉尘,他会醒吗?”祁云岫百无聊赖,单手支颐,对着汤圆自言自语。
汤圆眨巴眨巴眼睛。
“昨夜雪势甚猛,他为何独自入山?”
汤圆眨巴眨巴眼睛。
“沉清斋匿于深林,他却正好倒在门口,是误跌误撞,还是有意为之?”
汤圆没有再眨眼睛,而是“啾啾”着飞向床头。祁云岫顺势望去,这才发现少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此刻正循声看向自己。
“哥哥。”
少年对上祁云岫的目光,挣扎着试图掀开将自己裹成粽子的被褥,欲要直起身子。
“别乱动,你伤未愈,”祁云岫上前将被褥压回少年身下,“我已替你上了药,但你胸口的刀痕太深,算来少说要半旬之期才可痊愈。”
少年盯着祁云岫的眼睛,眨了眨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道阴影。
“哥哥,我来此地是为了躲避仇人追杀,误入深林,并非刻意为之……多谢哥哥援手之恩,倘若给哥哥添了烦扰,我明日一早便走。”
少年说着,重重咳嗽几声,似是不堪伤病,连眼尾也染上红晕。他垂下头,不再看祁云岫的眼睛。
听到他方才的猜忌之词了?祁云岫心下了然。
“我本无聊戏言,你莫往心里去,”祁云岫安抚般扶上少年的肩,“我既已救你,便不会任你此时出去自生自灭,你安心在此处养伤便是。”
少年闻及此言,倏然抬头,眉眼间添了几分笑意,一双桃花眼扬起动人的弧度。
他从被褥中伸出只手,拉住祁云岫的衣袖,轻轻晃了晃,很是感激地温声道:“谢谢,哥哥。”
祁云岫垂眸看着那只布满茧与伤痕的手,顿了顿片刻,抬手轻轻将其拂开:“叫先生。”
那双桃花眼中流露出不解的神色,祁云岫捉住那只血痕未消的手,再次将其塞进被褥,又取来个巴掌大的袖炉,一同掖进褥子。少年感受到暖意,苍白的脸上总算多了几分血色。
“鄙人隐居松岭多年,才疏学浅,平素唯爱山水之色,因而自号曰沉清居士。”
“我间或到松岭山脚那处小村庄教童子识字,他们都唤我沉清先生,如今我救了你,你若有意留下,日后便做我的书童,也唤我一声先生吧。”
祁云岫止步于床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少年。他早晨挽起的发髻此刻已几近松散,此刻正随意地垂在耳侧,乌黑发丝落到少年肩上,在微风的挑逗下骚弄着少年微微泛红的的脖颈。
少年不自在地耸了耸肩,扭过头去看向虚掩的轩窗:“先生,可否将窗子关紧些?我冷。”说完,他又咳嗽两声,单薄的肩膀也小幅度地抖动。
祁云岫走到窗边,发现雪又下了起来,声势逐渐浩大,寒风夹着冰雪从窗缝挤进屋子。他合上窗回到床边,汤圆也跟着飞到少年头上,近距离打量这位客人。
少年只看见个白色的、圆滚滚的东西朝自己撞来,一时间不知所措,愣在床上,看向祁云岫的目光中带着错愕。
祁云岫见此情景忍俊不禁:“它叫玉尘,是我养的小鸟。”说罢,似是想起什么,又问道问:“你叫何名?”
“乡亲们都叫我阿寒。”
少年伸手摸了摸自己头顶上的小鸟,汤圆也很配合,主动将脑袋蹭着阿寒的掌心,短小蓬松的羽毛拂过凹凸不平的伤痕。
痒痒的,阿寒想。
他抬眸矜矜地看向祁云岫,男人着一袭天青色襕衫,雪白的脖颈呈两条优美的弧线收束进宽阔圆领中,袍袖舒展地垂在身侧。此衣仅由寻常葛布制成,却被眼前人穿出一派儒雅飘逸的风姿。
祁云岫感受到炽热的目光,与之对上:“对了,你方才说逃命至此,缘何被人追杀?”
他直视不移,眸光凝定,仿佛笃定要从那双桃花眼里看出什么。
“莫非身怀异宝,遭人惦记?”
阿寒坦然回视,闻此言哑然失笑,眼尾上扬:“先生说笑了,我哪有什么异宝,不过是爹爹嗜赌,欠下一身债后远走他乡,留我和娘亲相依为命……”
提及此处,他顿了顿,才接着道:“怎奈娘亲薄命,前不久也丢下我去了。赌坊雇来几个打手肆虐我家,毁之殆尽,还将我打得浑身伤,要我在三日内凑齐十两黄金,否则就打死我。”
阿寒眼中俱是无奈,漾起一圈泪光,浓密的睫毛也挂上几颗晶莹。
“我……我不想死,就趁着天没亮溜出了村子。我也不知该去何处,就沿着林中小路一直走,到了这里。我没来过这座山,只是看着山下的灌丛很密,我想若是上了山,那些人一定寻不到我。”
“所以你就进了山,恰逢昨夜大雪,你在松林里迷了路,误打误撞找到了我的住所。不曾想力竭而衰,晕倒在我门前。”祁云岫替他补充。
“嗯,”阿寒点头,随即又摇头,“不全是如此。”
“我在松林中迷了路,偶遇一蒙面贼人,他捅了我一刀,我当即装死,这才躲过一劫。他走后我看见地上有人的足迹,就悄悄顺着足迹出了松林。奈何昨夜雪势滂沱,地上的足迹很快被掩了去,我又迷了路,只好自己瞎转悠,才到了这里。”
祁云岫闻言蹙眉:“还有人?你顺着足迹出了松林,说明那人也知晓此处。”
“蒙面贼人,随身带刀,”祁云岫重复着阿寒所述,忽而笑了,“那便有趣了,指不定眼下,我家里还藏着个带刀贼人。”
阿寒听闻此言瞠目结舌,眸中感伤刹那间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惊恐无措:“那……那我们现在岂不是很危险?”
祁云岫起身,朝门边走去。
“先生莫要开门。”阿寒惊道,仿佛门开后屋外就站着位蒙面贼人,一尺寒光闪过,鲜血未干,顺着刀尖滴落到地上。
祁云岫拉起木栓,将们闩上。
“无妨,如今门已闩紧,那贼人若是在屋外,便进不来,若是在屋内,便出不去。”
“先生。”
阿寒很小声地唤着祁云岫,少年独有的清澈嗓音宛若一泓甘泉,与屋外愈来愈嚣张的风雪格格不入。
“嗯?”
尽管阿寒很小声,祁云岫还是捕捉到了那声呼唤,安抚道:“莫怕,先生定护你周全。”
他走回床边,以一种近乎温柔的口吻说:“何况现下最要紧的不是贼人。”
阿寒不解。
“要紧的是,我就这么一张床,如今你我二人,如何分配?”
阿寒犹豫半晌,朝床的另一边挪了挪,拍拍自己身侧那处窄小的空间,真诚道:“先生,我分你一半。”
祁云岫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