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江影睡得极不安稳。浓重的血腥味仿佛钻进了她的梦境把她拉回了多年前。
那时候,她还叫江白。名字像她的人生一样,单薄,空旷,仿佛随时能被一阵风吹散。
她住在城南最杂乱的一条巷子里,家是漏风的木板棚,下雨天要用破瓦盆接水,叮叮咚咚,是她童年里最熟悉的乐章。父母的面目在记忆里早已模糊,只记得母亲病重时干枯的手,和父亲某天出门后再也没回来的那个清晨。
成了孤儿的江白,像一株生长在砖缝里的野草,靠着惊人的韧性和一点小聪明活着。
她给酒馆洗过碗,手指冻得像胡萝卜,会偷偷把客人吃剩的、还算完整的肉包子藏在怀里,带给巷尾那只总是对她摇尾巴的瘸腿狗。她在码头帮人跑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知道哪个工头大方,哪个管事苛刻,总能巧妙地避开麻烦,多挣上几枚铜钱。
她有一双异常清亮的眼睛,看人时带着一种小兽般的警惕和审视。她懂得看人脸色,知道什么时候该装可怜,什么时候要显得不好惹。她能学着小混混的样子,用市井最粗鄙的语言骂街,也能在遇到心善的婆婆时,嘴甜得像抹了蜜。
那个时候她什么都不懂,求生的本能让她脑子里只有“活下去”这三个字。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她已经两天没吃到像样的东西,蜷缩在灶台边,靠着那点余温发抖。隔壁屠户家炖肉的香气飘过来,像一把小钩子,勾得她胃里一阵阵抽搐。
她最终溜了出去,在街角,她看到一个穿着绸缎褂子的小少爷,手里拿着一个咬了一口的、肉馅饱满的包子,正嫌弃地想要扔掉。
江白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那个包子。她几乎没有犹豫,像一只灵敏的猴子般冲过去,在那小少爷惊愕的目光中,一把抢过包子,转身就跑。身后传来家丁的怒骂和追赶声。
她拼命地跑,冷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心脏快要跳出喉咙。她钻进熟悉的、如同迷宫般的小巷,七拐八绕,终于甩掉了追兵。她躲在一个堆满杂物的死角,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然后,小心翼翼地、极其珍惜地,吃掉了那个已经冷透,却带着油星和肉香的包子。
后来,人贩子的出现像是命运的又一个玩笑。他们用一块掺了蒙汗药的粗面饼,轻易地放倒了她和其他几个同样瘦小的孩子。
等她在颠簸的马车里醒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恐惧如同冰水浇头。
后来被送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山林里,日复一日的危险劳作和监工的鞭子,磨灭了很多人的生气。江白却像石缝下的草籽,只要有一点缝隙,就要探出头来。
她是小组里最后一个来的,也是最不安分的一个。她会在休息时,偷偷用石子在地上画她记忆里京都街道的草图。她会观察监工换岗的规律,留意哪条小路可能有看守的疏忽,利用她的甜言蜜语哄的监事时不时分她点馒头什么的。
江白和另外四个姑娘,阿禾、小珍、小桃、秀秀在同一个小组,她们小队的队长就是阿禾,这是个十分好相处的人,经常帮助队里身体最差的秀秀完成安排的任务,尽力保证大家不受到责罚。
破木棚里弥漫着霉味和绝望。监工的鞭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峭壁上摔死的同伴最后那声惨叫,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每个女孩的心上。
小珍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无声地抽动。小桃眼神空洞地望着漏雨的屋顶,秀秀则像一尊失去灵魂的木偶。只有阿禾,还强打着精神,把手里干硬的窝头分成更小的五份。
江白接过那小块能照出人影的窝头,没有立刻吃。她的目光在四个同伴脸上扫过,像黑暗中评估生路的幼兽。
她已经来这里三年了,脑海中已经有了个完美的出逃计划,只是还差……。
“阿禾姐,”江白的声音很轻,却像石子投入死水,“昨天,我听见监工喝酒时说的话。”
阿禾动作一顿,看向她。
“他们说……这里的金盏花近些年越来越少。”江白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异样的光,“等金盏花采完,我们这些‘耗材’……会被统一处理掉,卖到北边更脏的窑子里,或者……直接埋进废矿坑。”
“嗡”地一声,小珍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失。秀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连最沉得住气的阿禾,瞳孔也骤然收缩。
这是江□□心编织的谎言,半真半假。矿脉情况她无从得知,但“处理耗材”的手段,她听过太多可怕的传闻。她要把最深的恐惧,血淋淋地撕开给她们看。
“不会的……他们不会的……”小珍语无伦次地反驳,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不会?”江白嗤笑一声,那笑声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冷意,“小珍,你看看我们现在的样子,和等着被宰的牲口有什么区别?区别就是,牲口还能盼个痛快,我们呢?是烂死在这里,还是被卖到下一个地狱?”
她的话像鞭子,抽打在每个人心上。
眼看恐惧的种子已经种下,江白立刻话锋一转,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但是,我们有条活路。”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我观察了三个月,”江白的语速快而清晰,显示出她早已深思熟虑,“东面那条巡逻路线,每逢雨夜就会松懈半个时辰。后山不是绝路,有一片老林子,穿过去,虽然险,但能避开大部分岗哨。”
阿禾眉头紧锁:“太冒险了!五个人目标太大,一旦……”
“正因为是五个人,才必须一起走!”江白打断她,眼神锐利地看向阿禾,也扫过其他三人,“阿禾姐,你想想,少了一个,监工立刻就会发现,到时候全矿戒严,我们剩下的人还有机会吗?只有我们五个一起消失,他们才会以为我们是集体遇了难,或者被山里的东西拖走了,这才能给我们争取到最关键的时间!”
她这是在用集体的名义进行绑架。她把“一个人逃跑会连累其他人”的负罪感,巧妙地转化为“必须一起跑才能不连累彼此”的逻辑。
她开始描绘着虚幻却极具诱惑力的未来,同时,那双清亮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大家,仿佛在说:不走,就会死,还会害死我们。
最后,她看向阿禾,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阿禾姐,是烂死在这里,或者不知道哪天摔成肉泥,还是拼一把,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们没得选。”
棚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棚外呜咽的风声。
江白不再说话。她知道,恐惧的毒药和希望的诱饵都已经喂下,那根名为“集体责任”的绳子,也已经悄悄套在了每个人的脖子上。
她看着阿禾眼中挣扎的光芒逐渐被决然取代,看着小珍颤抖着却最终点了点头,看着小桃和秀秀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弱却真实的求生火苗。
江白知道,她成功了。
她用谎言放大恐惧,用逻辑捆绑集体,用希望点亮前路,最终,将五个人的命运死死地拧在了一起,推向那条未知的、通往自由或是更深地狱的险途。
而她内心深处清楚,这份“团结”之下,藏着她最自私的算计——只有依靠大家,她才能从这里顺利逃跑。
当她们终于踉跄着冲出那片吞噬生命的山林,踏上一条陌生的、却不再有鞭哨声的土路时,五个女孩几乎虚脱。阳光刺眼得让人想流泪,自由的空气吸入肺中,带着一种陌生的、让人心慌的甜。
江白靠在路边一棵歪脖子树上,剧烈地喘息着,心脏还在为刚才与巡逻队擦肩而过的惊险而狂跳。她的第一个念头是:该分开了。
五个人目标太大,容易暴露。而且,她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算计和提防,哪怕是这些共同经历过生死的同伴,在她看来也是潜在的负担和变数。